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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零五章 ...


  •   常远从没见过他的哥哥,可这天夜里窗外飘着鹅毛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然后梦见了夏天的桐江,和穿着短裤的常清。

      常清有着和他自己少时很像的面孔,可常远知道那不是他,气质是一个人的精髓,他那么小的时候一直都被关在屋里写作业,也没有那么张扬和开心。梦里没有他自己,也没有被捡回来的邵博闻,可常远的“眼睛”无处不在,他看见常清没羞没躁地扒掉裤子,抡起脚边的游泳圈往身上一套,哈哈大笑着地跳进了水里。

      池枚推着二八大杠出现在视角边缘,她来接贪玩的儿子回家吃饭。那时候她风华正茂,扎着长及腰的麻花辫,眼角没有细纹,笑容灿烂又温柔。

      然后水面忽然恢复了平静,没有泡沫群,没有游泳圈,也没有常清。

      可是池枚还是站在沙滩上笑,江水里空无一物,她的瞳孔漆黑空旷,像是被永远定格在了那里。

      常远猛然惊醒过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占领了他的意识,他在床上烙了N张饼,看了看身旁的邵博闻,终于忍不住爬出被窝去了客厅。

      今天……不,昨天的结局已经很好了,互不打扰是彼此唯一的出路,他这样希望,也这样实现了,可是心里这么难受又是为什么?常远问自己还想要什么?他心想别人也像他这么难以满足吗,刚跨过一道坎马上就想一步登天,希望万事都如他所愿?

      常远走出卧室后邵博闻立刻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但过了会儿又躺了回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说多了口渴,对方也烦,不如让他自己扛着消化完。

      池枚在凌晨犯了病,她这次复发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是烧尽的蜡烛,无声无息地灭了火光,任凭常钟山怎么急切地叫她,她都是一副反应不过来的表情。

      常钟山在慌乱之中翻出了她药盒深处常备的欧兰宁,抽开却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药片,而是一沓叠起来的信。他很多年没碰过她的药盒了,都是她自己拿,所以常钟山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时间是十年前。

      那时候的知青都写得一手好字,池枚也不例外,她只用英雄钢笔写正楷,字迹娟秀整齐,有种内秀的张力,常钟山看了没几行就受不了,扎心,他用写信的材料纸捂住脸,浑身脱力地软下双膝,跌坐在冰冷的瓷砖上。

      泛黄的纸张掉在地上散开,里面一字一行什么都有,有留给他的话,也有他们年轻时互递的情书,还有常远小时候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还有一沓保单和一张银/行/卡。

      她在信封上写道:常钟山同志/亲启。

      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或许疯了,或许死了,都是你所不愿见,而是我所期望的。
      这一生欠你良多,身为人妻,未尽其职,身为人母,痛失爱子,对不起,我很软弱,试过,但站不起来。
      自从常清走后,我憎恶清净、畏惧独处,脑子也一塌糊涂,一想事情就痛。

      医生总劝我想开,我问他怎样才能想开?他说得靠我自己,可我要是靠得住,又何必花钱去问他?
      我待业多年,希望你还记得我的学业,谁也治不了我,我也不想好,我必须记住这种痛苦,我的常清才不会离我而去。
      小远出生以后,你就很少提起他了,去年,你甚至还忘了他的忌日。

      ……
      我头脑清醒的时刻很少,趁着此刻,跟你讲几句心里话,免得下次又不知道是几年以后了。
      小远是我的一切,可他和博闻的朋友之情过了界,我知道同性恋不是疾病,如果他能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可是老天对我这么残忍,他病了,精神状态越来越……像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这会是遗传。
      上周他又从家里跑出去找博闻,砸到了头,我必须让他们分开,小远会恨我吧?我不该问你,我看了他的日记,知道他恨我。

      要是,要是我能替他生病就好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而他好好的,那该有多好。
      此生蒙你照顾,作为妻子我很骄傲,没什么回报你,为你买了几份养老商险,又存了一点活期,别乱花,也别太抠。

      钟山,我的头很痛,要是我睡了,求你不要叫醒我。

      顺便帮我告诉小远,他想要的自由,我一直一直都很想满足他,妈尽力了,就是没做到。
      妻:池枚
      2006.5.20

      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了吗?常钟山眼球干涩毫无泪意,他茫然地想到,这到底是噩耗还是解脱?他也说不好。

      许惠来比常远早一步知道情况,因为常钟山一大早托他的关系插/了个队。

      池枚病怏怏的,目光发直,像个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子,她的情感出现了倒错,认识常钟山,也没有自虐倾向,但意识自我封闭,显得十分冷漠。

      诊断还在进行,许惠来不放心,在过道里陪常钟山,这个乐观的大爷塌着肩膀,像是被生活压垮了。

      常远要是知道,早就焊在科室门口了,明显是被常钟山没告诉他,许惠来叹了口气,心疼人的人总是报喜不报忧,可生老病死是人生大事,常远知道得越晚,他就会越愧疚。

      在许惠来的劝说下,常钟山终于给常远发了条短信,他没有选择通话,害怕在孩子面前失态。

      常远将车在东联大院里停好,下车才看见他爸的短信,路上开车太吵,淹没了提醒的声音。

      常钟山的措辞十分简洁,简洁到常远都不需要解锁,就能看见信息的全貌:你妈在安臻三院,有时间过来看她。

      安臻三院是市内的三甲医院,神经内科国内闻名,常远眼前一黑,终于追溯到了一直缠在心头那阵不安的源头,无缝衔接的时间差给了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是他昨天的所作所为刺激到了池枚,虽然事实上这只是原因之一。

      后悔山崩海啸地扑来,这瞬间常远感觉天旋地转,他暂时忘记了立场和邵博闻,只想承认自己错了。

      一直到他闯了两个红灯,并且还差半米就啃到前车的屁股之后,那种无处发泄地绝望才淡去了一些,他是过来人,知道病可以治疗,池枚以前也有过复发的征兆,只要命还在就好。

      然后他揣着自己马后炮的淡定,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对他来说犹如地狱的大门。

      还有一个幸好,许惠来等在门口。

      许惠来上来勾肩搭背,活跃气氛道:“你别这么丧,不吉利,笑一个,你妈情况挺稳定,我带你去看。”

      常远被他抄着胳肢窝,干脆将重量挂他身上了,他缓过了劲,被不吉利刺地心突地一跳,连忙强行挤了个笑。

      偶尔有人喊许医生,许惠来一边回应,一边有些心疼,常远属于地雷一踩就要踩个九连环的霉运体质,他这阵子有得熬了。

      池枚作为存档的病人,又有许惠来的加成,很快就办好了住院手续。

      神内科在住院部的顶层,常远推开房门,看见他母亲疲倦地躺在床上,正和隔壁床位上躺着的少年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少年床头念书的女人,她念的是《小王子》,节奏充满了朗诵的韵味。

      “因为忘记自己的朋友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朋友,如果我忘记了小王子,那我就会变得和那些除了对数字感兴趣,对其他事都漠不关心的大人们一样了。”

      常远心里跟挨了千刀万剐一样,池枚也忘了她的小王子,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了。

      邵博闻接到通知的时候大吃一惊,这是他没想过的局面,他担心常远,准备旷了会准备去接人,可是泄密的许惠来告诉他,常远刚刚洗了把脸,自己回公司去了。

      生活永远,也必须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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