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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剪不断,理还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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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去了宁海路上顶有名的“来吃面馆”,只因陆潆霜出了校门,前去吃面。
演出是必不可少的,但他如今身份尊贵,每天只出两场戏,戏外的时间,便全耗在了“守株待兔”上。
他叫了一个小厮,每日等在学校门口,一有苏潆霜的动静,就给他打电话。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沈容的等候终于有了结果,那一日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空气十分清新洁净,微漾着迎春花的清香。
苏潆霜远远地走来,步履端正,不见丝毫青春活泼。
她瘦了,以前肉嘟嘟的婴儿肥消褪了,五官跳脱出来,只见清雅秀丽,不见灵动。
沈容一阵心疼,硬着头皮鼓起勇气道:“潆霜………”
陆潆霜不理睬他,仿佛他就是一个陌生人。
沈容跟着她进了面馆。苏潆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大盘的肥肠溜面,沈容也跟着坐在对面,同样点了一大盘的肥肠溜面。
来吃面馆的环境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糟糕。黄油油的桌面,泛着腻腻的油光,桌子角上偶有两颗沾了汤水的半干的葱花粘在上面,看了要叫人倒胃口。粽漆漆的长板凳灰旧老黄,灰只是视觉感受,其实是没有的,都被顾客的屁股抹得干干静静的。
面还没上来,卤子的香味却是真真实实的。
店面不大,只占了两间,左边一间靠里的地方隔出来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并一个端碗递菜的矩形窗口。窗口下的炉子里燃着低炭和煤球,上面炖着一铝锅一铝锅的面料子,有大排、牛肉、五花肉。肥肠、猪肝、腰花等等。
炖的时间很久,肉质却不见老,不知道是加了什么调料。
那跑堂的伙计不时地过来掀开盖子瞧一瞧面料子的生熟度和色泽,于是店里面便弥漫了一股子的肉香味,就是闻一闻,也算是一种享受,将舌头伸出来,仿佛已品尝到那肥而不腻的红烧肉。
来吃面馆的厨师确实有两把刷子。
有时候伙计也会吃力地一人端下有成年人双手合抱那样粗宽的大铝锅,往铁炉子里加煤球。煤球黑黝黝的,里头泛着一星一星的土黄色,想是掺了沙子或是尘泥之类。奸商横行,老百姓又没有法子。
想起奸商,苏潆霜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陆文镛----这个又可恶又可憎还带着点可爱的奸商!他的可爱之处,便是救了她的命。
沈容实在不能理解苏潆霜为什么爱上这里来吃面。
来吃面馆有名,有名在这个另辟蹊径的店名,有名在潮湿脏乱的环境。这种名,不是好名。
它唯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份量加得足,足够吃饱,许多人都贪这一点。虽然味道也确实挺好,可是瑕既已掩瑜,那就真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苏潆霜随了徐老头,多少有点小小的洁癖。但她为什么喜欢这里呢?是因为掌勺的厨子和跑堂的伙计皆是赵县人,操着一口熟悉的乡音,还是因为汤水里带了家乡的味道----让人魂牵梦萦的思念的味道。
苏潆霜端端正正地坐着,等着上面,目光移向窗外,今年的初春来得特别早,迎春花在百花之中又是开花最早,此刻正是大放艳彩,开得正好。黄艳艳中还夹杂了一株红色的喇叭状的素馨花,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苏潆霜叫来伙计,问道:“这也是迎春花吗?”
伙计立即拿着抹布跑了过来,弯着腰道:“是红素馨,又叫红花茉莉。”
苏潆霜看着那玫瑰红的花,极是喜爱,道:“能否割爱呢?”
伙计想了一想,道:“我去问问于师傅。”于师傅便是那厨子,也是这家面馆的老板。他只一个伙计,老板娘一般也会来帮忙,今日恰好去进肉菜了。
过了半晌,伙计跑回来了,道:“于师傅说,这是老板娘最爱的花,他若是将之转手了,老板娘回来必定要伤心。”
沈容见他们两人聊得欢,只把自己当成了空气,不由得道:“苏小姐很是喜欢,不如你去跟你们老板讲说讲说,我可以付三倍的价钱。”
苏潆霜这才第一次正眼看他,眼里充满了鄙夷,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是在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沈老板真是有钱。”
沈容看懂了,一阵心虚,心仿佛被刺痛了。
苏潆霜又将头转向那左右为难的伙计,道:“既然是老板娘最爱的花,我也不便夺人所好、强人所难了。”
没想到那伙计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苏潆霜追问。
伙计还挺直爽:“于师傅说了,如果姑娘真心喜爱,不妨折下一枝去,插扦便能养活。”
苏潆霜闻之大喜:“那就烦请替我谢过于师傅。”
伙计憨厚地笑了笑:“不敢当,不敢当。”说完拿抹布去抹那桌子角的葱花。
抹布黑油油的,像是从污泥里捞出来一般,远远看去,跟黑泥巴没什么分别。
沈容无话可说,便从筷笼里拿了两双筷子,如从前那般用茶水冲了冲,一双放在自己的前面,一双递给了苏潆霜。
苏潆霜但看不语,并没有伸手来接。
“潆霜,你听我说。”沈容想要解释,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苏潆霜冷冷地笑了,还是那副鄙夷的神色,叫他坐立不安。
沈容硬着头皮道:“潆霜,你知道的,我的父亲和兄长全都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我又难展大志。”
“所以你就投靠了日本人?”苏潆霜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热。
沈容带了一丝笑意,心想潆霜心里还是有他的,存了几分庆幸,又存了几分侥幸,解释道:“不是的,薛大人是国民政府的官员。”
苏潆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那汪精卫不就是日本人的走狗吗?自欺欺人也得有个限度。”
沈容吓了一惊,急忙去捂她的嘴,头上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
苏潆霜厌倦地打开他的手:“怕什么?我若被抓,不是正好合了你的意吗?”
沈容四下张望,确定无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抓住苏潆霜的手,一顿一顿地道:“自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我,我是情非得已,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会尽快,尽快解决好的。”
“然后呢,让我等你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或许是空等一生,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看着你和薛家的大小姐情投意合,琴瑟共鸣地过了一辈子?”苏潆霜脸上的肌肉都要抽搐了,一阵阵地发酸。
“不会的,不会的,等我报了仇,杀了杀了秋野大治,一定……”沈容继续保证着。
“一定什么?和薛家决裂,然后娶我?”苏潆霜觉得很可笑,可笑极了,她都忍不住要笑得肚子疼。
“……”沈容说不出话来,他爱苏潆霜,却也的确不能给她一个保证,但是又不舍得放手,“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以十八辆汽车来迎你,为你定制全南京最好的婚纱,亲手给你戴上钻戒,钻戒一定要大,闪闪的……”
“青天白日的做起了大梦!”苏潆霜愤怒绝望,抬脚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被人叫住了。
“姑娘,你的面。”一个伙计正端着面,两条腿钉在地上不知道往哪儿走。
“打包带走。”苏潆霜道。
“好叻!”伙计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装了起来。
他将面条仔细地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苏潆霜,伸出一个手指:“这打包费要多一角。”
苏潆霜将钱给他,道:“不用找了,剩下两角就当是我买花的钱吧。”
伙计人还老实,一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苏潆霜执意要给,说是不肯白占人家的便宜。语罢出门去了。
伙计只好收下,暗中赞叹一声,在后头好心地提醒道:“小姐别忘了折花。”
苏潆霜摘了红素馨,敏捷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沈容想要追,已来不及,徒看到一大串焦臭呛人的汽车尾烟。
苏潆霜坐在车上,想着方才沈容轻易地叫出了三倍价格。虽然红素馨并不是如何金贵,但沈容一个大男人,恐怕不知这一点。果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跟着沈容久了,精打细算、节俭度日的想法已经潜移默化地埋伏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是预备着跟沈容同甘共苦的,哪怕没有甘,只有一辈子的苦,她也愿意。
她觉得自己真傻,真蠢,自己将就了对方,对方却还犹嫌不足,转眼攀上了更高的枝。她简直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她还爱沈容吗?
爱,肯定是爱的。面馆里她有多少次想要流泪,想要大声质问,想要像往常一样扑到沈容的怀里,想要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她都忍住了。
她已经失去了爱,不能再失去尊严。
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剪不断,理还乱。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沈容定做了最美的婚纱,开着十八辆小汽车,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