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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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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鹤田安娜在美国战战兢兢度过的第一个春季学期告一段落。
结束了最后一门考试的安娜格外愉悦地坐在咖啡厅角落的卡座里,摆弄着泽北荣治的新玩意儿——刚刚这家伙居然趁其不备之时,用这个东西怼着她表情无措的脸按了按键,紧接着是一阵快门咔擦作响的声音——她调出了刚刚泽北拍下的照片,在小小的屏幕里她茫然回头,飞起来的发丝被定格,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可真傻。
“这很贵吧?”
“还好啦。”
“……”安娜扬起睫毛看了看对面泰然自若喝着咖啡的高大男生,蠕动着嘴唇说了什么,泽北眼神对过来,问她,“你嘟哝什么呢?”
“没什么。”安娜摇摇头,继续低头研究那部小小的电子产品……居然还能照相,真是神奇。
“你也买一部手机好了。”泽北抿了抿唇,“咳……这样你就可以随时联系我。”他其实想说的是:这样我就可以随时联系你了。嘴里的话拐了个弯,主语宾语调了个个儿。
“唔……”安娜不置可否。把手机推回给泽北时却盘算着她上个学期在学校里接的一些兼职赚来的外快,大概还要凑多少才能够买这样一部电子产品。
泽北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定睛看了看正在低头用匙羹搅动着咖啡的安娜,低垂的睫毛在吊顶灯的光源下盈盈闪闪。他把眼神移开,看向咖啡厅墙壁上的装饰画,“一会没什么安排的话,来一下我公寓吧,有个事情想让你帮个忙。”
“接下来倒是没什么要紧事。但是——”安娜搅拌咖啡的动作卡了壳,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的男孩子,“随便带女生回去,舍友会不高兴吧?”
“我搬出来了。”泽北搔了搔后脑勺,“我现在在外头租房子住。”
当鹤田安娜跟着泽北荣治来到他上下两层的复式公寓时,她瞪大了眼睛。
“你租的?”
“嗯,我租的。”
“一个人住。”
“嗯。一个人住。”
“在咖啡厅里,你不是问我在嘟囔什么吗?”安娜一脸严肃地看着泽北,“我那会说的是,‘奢侈,真是太奢侈了!’”
房间里,大包小包的纸袋摆了一地。
泽北有点羞赧地坦白,“帮我挑挑礼物吧……妈妈和阿哲的生日快到了。”他实在是不在行这样充满仪式感的浪漫。
安娜蹲下身子,泽北也在她身边蹲下来。她捻着纸袋往里头看了看,挨个看过了每一样礼物后,她感叹于男生藏在粗枝大叶下面的用心,虽然一面抱怨着这种事情真麻烦啊但确实在认真思考到底送哪些会比较好。安娜侧过脸去笑眯眯地抬手拍了拍泽北的头顶,发出故作成熟的欣慰赞叹:“嗨呀,果然是长大了!真是好孩子!”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两汪清澈的泉水,笑意盈盈间把泽北的心跳给火辣辣地浇了个透,让他一瞬间忘了要躲开她像是奖励和安抚似的举动。
两人挑挑捡拣,把选好礼物挨个放好。少年迟来的温柔总是那么突然又别扭。泽北一边假装不耐烦,一边却颇为细心地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包装用牛皮纸。本来袖手旁观的鹤田安娜在看到他满头大汗跟一片薄薄的包装纸奋斗了许久都没有成功之后,忍俊不禁,她把他推开,接过剪刀和胶带自顾自忙活起来。曾经持球横冲直撞的臭屁小子,居然也耐下性子跟着她学习精细的手工,安娜仿佛听到一颗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细腻的情愫冒出了幼小的芽,慢慢从少年心底生根、开花,结成礼物上的丝带,软软柔柔的,缠绕住他的每一份用心。
礼物被鹤田安娜包装得很漂亮。她并没有特意学,但是曾经在店面里看到店员包装过一次,她就记住了,按照记忆里的步骤她依葫芦画瓢,居然也学得像模像样。细长的手指认真地给丝带绑上蝴蝶结,泽北荣治一瞬间有些失神,心想着原来在琴键上纷飞的漂亮的手,做起手工来也这么行云流水,翻飞的鹅黄色丝带像是有了生命,仿佛要轻盈地逃出她的手心。
包装工作快要告一段落,天色渐晚,余晖闯进大大的落地窗,铺了满地。泽北荣治收拾着一地零碎的边角料,看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礼物,笑起来,“包装之后还真不赖啊!”
“也没有特意学过……”安娜挺了挺躬久了有些酸麻的腰,倒也毫不谦虚地眉飞色舞起来,“大概是天赋吧!”
“嘁……臭屁的家伙……”
泽北嘴硬,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格外柔软。
忙活了一下午,两人都有些乏,懒懒地瘫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泽北荣治告诉鹤田安娜,这公寓是阿哲在芝加哥的老朋友借给自己住的,租金很低,他跟学校的舍友合不来,干脆就搬出来住。而这堆礼物,花的则是他足足攒了一年多的比赛奖金。刚来美国这边也没在意过什么,直到今年突然领悟到,应该给爸妈买些东西才行。
安娜抱着抱枕哼哼唧唧,笑得狡黠,“结果没刹住车,买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又一次被安娜戳拆的泽北耳根子都红透了。他撇过脑袋,愤愤于她一贯的聪明,“……啰嗦!”
安娜放肆的笑声快把刚挂上夜幕的星星给震下来了。
泽北荣治拧头去看着窗外浓郁的夜色,沉默了半晌,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转过身来,对鹤田安娜说:我们去你一直想去的那家中餐馆吧。
“7月23日,我去接你。”
鹤田安娜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站在宿舍窗前看着送她到宿舍楼下的泽北荣治,冲他挥挥手,他也冲她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身影慢慢的在大路尽头缩小。
偌大的校园安安静静地在夜里沉睡。鹤田安娜想着:买个手机给自己当生日礼物吧。在他走进黑漆漆的夜色里时,也可以跟他说一声晚安。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一天天过去。刚结束的第一个学期着实让安娜感受到了并不轻松的课业压力,她常常早上五点爬起来学习,从天黑学到天亮,她必须比母语是英语的学生还要用功很多,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地赶超他们一点点。暑假的到来也没有改变她早起的生物钟,她依旧起得很早,有时候泡在图书馆,有时候去做兼职。
只记得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气温一点一点升起来。
终于攒下了一小笔钱,安娜兴冲冲地骑上从学长那里买来的二手单车去买手机。
回来的路上她开心得不得了,一瞬间的忘形让她把持不住单车的龙头,轨迹瞬间不受控,歪向了另一边,她直挺挺撞上了小路边的长椅,结结实实连人带车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她懵了有十分钟才回过神来,甚至仿佛还看到了自己这短短二十年人生的走马灯。脑子变成了散了黄的蛋,被炎热的天气兹拉兹拉油煎烹炸了好久,失去的意识才慢慢地重新凝固。
安娜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看到了衣服和裤子上各磨破了一个洞,但来不及多想,她一瘸一拐地扶起自行车,加快了脚步推着走——她得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距离晚上她兼职去演奏钢琴的那场晚会,还有一个小时。
直到换裙子的时候,鹤田安娜才发现她右边胳膊肘擦伤了一大片,又红又肿,连伸直手的动作都异常艰难。或许是伤口没及时处理,引起了感染,她隐约感觉炎症让四肢百骸都在慢慢升温。
安娜咬着牙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冰敷,在镜子前给自己化妆。她努力控制好面部表情,对着镜子笑。
嗯,不算丑。
但是,真疼啊。
鹤田安娜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微笑着完成了整场演奏。
她鞠了躬,退了场,痛不欲生的表情在她五官上更加放肆。她扶着大厅的墙往外头走,负伤的胳膊垂着也不是抬起来也不是,仿佛是个失控的零件长在了她身上。安娜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伤到了骨头,越发强烈的痛感加上她缺席的晚饭,轻微的低血糖让她脚步有些虚浮。
直到被人叫住了名字,安娜抬头,看到泽北荣治站在她跟前不远处。
鹤田安娜下意识就要藏起受伤的胳膊。她的心虚来得毫无道理,藏起来的仿佛不是受伤的胳膊,是自己考砸了的试卷。
“哎?荣治怎么在这里……”
“你跟我说过你今天在这里有兼职的钢琴演奏。”所以他约她7月23日这天出来吃饭时她才会回绝。泽北走过来,嘴唇抿成一根僵硬的直线,低垂着脑袋去找安娜躲闪的视线。
他提起手上的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安娜,生日快乐。”
安娜从一脸迷茫变成恍然大悟,到最后喜上眉梢,万花筒一样的表情在清清楚楚地昭示着泽北荣治,他猜对了:鹤田安娜果不其然地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他弯下腰,从她身后轻轻抽出她受伤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检查着。
“骑车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安娜哈哈干笑两声,强装镇定地遮掩着,可泽北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让她越发地感受到眼眶发热。他好认真啊,上一次她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时是他面对那颗橘色的球。现在,他捧着她的胳膊,眉头拧得那么紧,担心得仿佛他用力呼吸一下就会吹疼她的伤口。
尽管泽北检查伤口的动作已经很轻柔,但安娜还是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嘶……”
“痛死了吧。”
“还……还好!不痛!”
“逞强什么呀……”
泽北居然像个老头子似的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抬眼,对上鹤田安娜已经痛得泪眼朦胧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告诉她:“痛了就说。不勇敢也没关系。”
——泽北荣治在鹤田安娜生日之前,特别认真地想过一个问题:现在的你,足够让她卸下坚硬的外壳,来放心地用一片柔软的毫无防备的真心,去依靠吗?
泽北荣治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好久好久。他曾经的生活里被篮球这一项运动塞得太满了,其他的事情他几乎没有留有思考的空隙,但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他的生活里是要融入零零碎碎的甚至是那些他曾经不屑于去关注的事物,小到也许是他要挑选的礼物或者要预约的餐厅,大到也许是他要规划的蓝图或者描摹的未来。他不再是靠着一腔热血成为骄傲的日本第一高中生的十七岁——他已经成年了,他必须慢下脚步环顾四周,来缝缝补补自己成长之路上的缺失,由此来增加他日益成熟的臂膀所能承受的重量。
泽北荣治感觉有小小的水滴落了下来。
但是没有下雨。
臂膀上第一次承受的重量,是鹤田安娜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