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酒徒 ...
-
章四酒徒
晋北民风远较中、宛二州剽悍,女子也大胆开放得很,息衍这个外来人才到附近的花市上逛了一圈,手中便捧了一盆白送的海棠回来,身上还被塞了七八个香包,有的针脚细密花纹精致,有的却粗枝大叶不堪一提,还有个香包连边都没打,一角上沾着酒渍。
“倒是个豪爽女子啊。”息衍二指拎起这个香包,将它放到马房的窗台上,想了想又将所有的香包都摸出来扔在外面。
推开房门的时候,息衍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脸上的惊诧给掩饰下去,他发现白毅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看书,息辕侍立一旁,正在为他倒茶。
白毅头也不抬:“息辕说你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息衍斜倚在门上,抽出烟杆吸了一口,道:“听说你将我这个傻侄儿支使的团团转,我若再不回来,连这个院子怕也要更名改姓了。”
白毅闻声看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中渐露鄙夷之色。
息衍毫不客气地瞅了回去。
白毅将书本合起,淡淡道:“你没点火。”
两人之间顿时尴尬起来,息衍干咳一声,走过去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自来熟的毛病?这可不像你白大将军啊。”
白毅眉宇轻扬:“我们不熟?”
息衍看着息辕道:“有这么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侄儿,我们不熟也得熟了。”
息辕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尴尬着要行礼告退,息衍却不搭理他,盯着白毅道:“你叫什么?”
白毅回:“白毅”
息衍看向息辕:“你说的?”
息辕连连摇头,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匆忙离开。
白毅指着手边摊开的纸张:“你桌上放着摊开的书信,我看了,是个叫白毅的人写来的,与我的字迹一样。想必便是在下了。”
息衍道:“你还真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白毅将那份书信折叠整齐放在一侧:“虽然乱翻了你的东西,但我不想道歉。”
息衍笑道:“白大将军不必介怀,你何时对我客气过?”
白毅皱眉道:“我不知道。”
息衍将手上的海棠花放到书桌上,搭上老友的肩膀:“好吧,果然是你。不知道就别想了,来,咱们喝酒。”
“好,”白毅也不多想,起身时将那盆海棠移到书桌的另一侧,息衍发现果然那里放着最好,桌子上不显得拥挤,花也看着亭亭玉立。
白毅从海棠花里抽出一小截粉色的绸条:“这是什么?”
息衍道:“许是那卖花的老板娘塞在里面的罢,管它做什么。不过她那里的玫瑰糕是不错的,改天咱们可去一试。”
白毅却慢悠悠地读起了其上的文字:“拼将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两人在院内凉亭中简单坐了,唯有一张石桌,几张条凳和满地的红枫作伴。酒是息辕从临街的铺子里买来的,息衍院中不用仆从,故而这些琐事竟还是由息辕来做,把个天驱军左路将军用得是心安理得,此时日落已近,附近将要歇市,息辕为买酒没少跑地方,息衍又捡了些现成的瓜果清洗了,凑一盘聊做下酒菜。
白毅看着他们叔侄忙碌,坐在亭内暗自出神。
“阿行说她从湖里发现了我。阿行就是陆老身边的那名医女,也是他的孙女。”息衍坐稳了之后,二人还未举杯,白毅便开了口。他就着夕阳对这叔侄二人说起自己一年多来的际遇,说到自己方为陆老祖孙救下时懵懂糊涂,数月之后才开始有了清晰的意识,渐渐能想起自己知道很多事,譬如山川地理、军阵兵略之类,但一些关键的东西,还是渺远无音,比如自己的身份和往事,再比如亲人朋友云云。
“自从多年以前起,你就很少对我说这么多话了。那许多往事,想不起来就不用想,咱们喝酒。”息衍为白毅倒上一杯酒,也为自己和息辕满上。
白毅道:“我一见你就觉得奇怪,被你无礼也无厌弃之感,想来我们之间是不一般的,既是朋友,总得交个底。”
“我信你,”息衍看着他,忽而一笑,“你我相交近三十年,我对你又何谈不信。”
白毅吃了一惊:“有这么久?”
息衍手执竹筷,在酒壶上轻敲一记,促狭道:“岂止有这么久,你那时候还说,要一辈子在一起呢。”
白毅脸色煞白:“胡言乱语!”
息衍喝了一口酒,笑道:“不错,我们小时候,又有哪一天不是在胡言乱语呢?我种出了海姬蓝,你就说要把咱们的花店开遍中州,将来再推到宛州去,我说行啊,好让文庙定情的男女们都把腰包掏光了买咱们的花,准比那什么文睿国主题诗的花灯更要有趣。我还对你说要在天启城头跑马放歌,你骂我悖逆狂徒,但回头就跟着我爬到太清宫的屋顶上借着酒气晒月亮去了。”
白毅听他娓娓诉说,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喝酒,息辕早已经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到底是开始放肆了,两人喝着喝着便渐渐从对面而坐改为胡乱凑到了一起,白毅几乎是毫无障碍便接受了两人曾是好友的过往。息衍心中高兴,秋叶城的醉颜红酒味绵长,却是上头极快,故而他喝到后来便面露醉态,一边灌酒,一边揽着好友的肩膀胡乱唱歌,唱得竟是尽是些市里乡间的俚俗小曲,白毅端坐在他跟前,一杯接一杯的喝,好似喝着凉水一般。
“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太能喝了啊。”息衍将脑袋凑过去看白毅,“脸这么白,死人一样。”
白毅一张脸比平时更显得苍白,但显然也是带了七八分醉意,他认真地说:“有点难过,不过很高兴。”
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道:“你这算‘拼将一生休,尽某今日欢’吗?”
然后他拉过白毅的手,捋开白色的衣袖,将一截白净手腕拽到眼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又摸了几把,感叹道:“真是不一样了,你以前喝酒,不上脸,手腕子也早红了一片。”
白毅任他乱摸,自由的那只手在自己额上探了探:“我大概有点醉了。”而后又伸手在息衍额头上拍了拍:“你这里,红得像猴子屁股。”
息衍笑得要滚下凳子,拽着白毅的胳膊道:“白大将军说浑话,本将军赏你十军棍。”
此时息辕正端着一碗药汁过来,见这两个不知算是相交已久还是倾盖如故的大男人醉成一团说着胡话,便将药碗往桌上一搁,飞也似跑开。
息衍看也不看他,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然后揽着白毅的胳膊,敲着酒杯曼声长吟:“四十年风尘,不过一杯酒!”
白毅见息辕来了又走,盯着桌上的药碗看了半天,猛然挣开息衍的手:“那信里没写,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息衍一怔,醉意少退:“息衍,息辕没告诉你?”
“平息之息,严厉之严?”
“不对,”息衍闻言大笑,握住白毅的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个“衍”字,他得意道,“是这个字,你给我记住了。”
白毅点头,将息辕放下的药碗推了过来,眼里蒙了一层熏熏醉意,但他神色中的认真却掩不住:“息衍,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