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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圆圆 ...

  •   番外圆圆

      到底还是不经意地走到这里,白毅看着面前绿荫笼罩的园子,有一些不自觉的尴尬。不同于清江里满城的如烟柳色,南淮早春的梧桐树也有着浓郁的青绿色,它们的枝条怒放如花冠,却又闲适自在地展现着生命的热烈,看不出半点儿文人骚客倾尽笔墨所描述的凄清幽冷。有一株梧桐甚至垂下半身,将这处园子大门上方的御赐牌匾遮了个大半,烫金的题字,只剩下一个“有”字和半个“风”字。
      白毅极自然地推门而入,传说中下唐国乃至整个大胤朝炙手可热的新贵将军的府邸就这样被他一脚踏进,年初才御封了御殿羽将军的息衍息将军府上虽没有仆从守门,但自来没人敢随便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占地颇大的池塘,早春方至,水面上铺着几片水莲的叶子,每一片都圆润丰厚而与彼此疏离。水面清浅,小鸟啄食的影子与巨大的梧桐树影相叠而映,将这水塘映成了一池浓绿。绕过池塘前行,却能看见一侧开辟了几座花圃,其中多植花草,有些花枝已经吐艳,有些却将将抽出了嫩黄的小芽。白毅是爱花之人,便忍不住俯身抚摸了那一丛开了两朵白花的月季。
      息衍此刻大抵是不在这里的,院中静悄悄的,却是一个仆从也无,倒是符合他一贯的风格,白毅想想又觉得自己无趣,说狠话的是自己,说不见的也是自己,可是只一趟带领楚卫使团来南淮城交换国书的公干,便将他的脚步忍不住带到了这里。但既然人是不在的,正好免去尴尬,白毅转身便欲离开。
      “不要摘花!”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白毅诧异地回头,发现在自己身后三丈处一棵梧桐树后伸出来个小脑袋,这孩子大约只有个七八岁,却生了极其罕见的两道白眉,这给他凭空添了几分稳重,他头上也不是垂髫小儿常扎的双髻,而是像个大人那样在头顶上竖扎了一个单髻,耳根有扎不紧的短发垂下,显得这孩子胖乎乎的脸蛋更加圆润喜人。
      白毅走上前去,见这小孩两只小胖手抱着身前的梧桐树,盯着白毅的眼里很快含上了泪水,好像他是个突然入侵的恶客。
      “你别过来。”小孩依旧是死死抱着梧桐树,将大半个身体藏在树后,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又对自家的爱花图谋不轨,自然不像他心目中的好人。
      “你是息衍的那个侄子?”白毅看了看,发现这个孩子脸上并没有太多与息衍相似的痕迹。
      “你认识叔叔?”小孩警惕地看着走得更近的男人,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你叔叔的生日是九月初三,”白毅想了想,认真地与这小孩计较起来,“他喜欢种花,劳作的时候却不换短打,总是把袍子撩起来系在腰上,脏了就卷起来扔床角,他种完花累了就喜欢喝粗制的烧酒,高兴了一次能喝个七八两。”
      “好像是。”自家叔叔喝的是否是烧酒自己是不懂的,生日是九月初三这个依稀记得,种花的时候把袍子撩起系腰上这可是他日日看着的。
      小孩顿时为难起来,原以为是不怀好意的恶客,但不想真来了叔叔的朋友。
      “你好。”小孩为自己方才的无礼感到不好意思,他是世家出生的孩子,虽然自小经历坎坷,但也算开蒙知礼见多识广了,知道来了客人要问好。
      “你也好,”白毅道,“你叫什么?你叔叔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息辕。”白眉小儿从梧桐树后跑出来,擦干了眼泪,又把自己的小衣裳收拾了一下,然后有模有样地行礼,但到底是息衍教出来的孩子,这个礼行得已经有了几分随意而粗放的模样。
      “息圆?”白毅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看了看这个不大规矩的胖小子,觉得这个名字起得真是恰如其分。
      “您的名字呢?”息辕将白毅引到池塘边的亭子里,让他坐在石凳上,自己也拖了条木凳过来一屁股坐下。他看着白毅认真道:“叔叔出去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白毅。”白毅在这个孩子面前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至于胡乱说个名字欺骗这个孩子,更是做不来的事。
      “哦。”息辕从石桌下抽出一个木盒,其中放了简单的笔墨纸砚,他很认真地在一个本子上写了几个字,白毅帮他正了正纸,看见上面是“二月十九,白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你帮你叔叔做这个?”白毅想息衍真是过分,自己懒得做的事,却让这么小的孩子来做。
      “我记不住,怕耽误了叔叔的事。”息辕又将木盒子收起来,他看见白毅的身体挺得笔直,便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体也挺直了些,乌溜溜的眼睛从桌子上移到白毅身上,又从白毅身上移到石桌上。
      一大一小两个人,笔直地坐在有风塘的亭子里面面相觑。

      有风塘里春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将一桌子的尴尬吹得蔓延了满园。
      “我,”白毅本来想老实对这个孩子说自己不懂怎么跟孩子交流,想了想还是作罢,他看着眼神不住游移却又偷偷瞥着自己的白眉小儿,苦思冥想着找话来说,“你用过饭了吗?”
      “吃过早饭了,白先生。”息辕规规矩矩地回答。
      “还没吃午饭?”这回轮到白毅惊讶了。
      “我还不会做饭。”息辕惭愧地低下了头,脸上有些红。
      白毅哑然,他忍不住想要责备息衍的不细心,但又想起自己忙起公事来就是时常记得上顿没有下顿,而两人当年还厮混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也是为了讨论军阵杂学或是莳花种草就忘了吃饭,就这样随随便便打打闹闹过了许多年的年轻人,突然带了个小孩子在身边,总会有些考虑不周的事。

      白毅拉着息辕的手走在街上,他在想自己是怎么把御殿羽将军唯一的侄儿拐了出来的。他们刚刚去一家酒楼吃了饭,小胖子息辕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将肚子撑得滚圆,白毅看了看他红润润的小胖脸,心想难怪叫了“息圆”。
      本来吃完饭后就要回去的,但息辕明显兴致不减,白毅虽不会哄孩子,但也能看出息辕眼里的渴望,与他的叔叔一样,这孩子很有些天生的自来熟,很快便把白毅当成了自己人,如今虽说是白毅带着这个孩子逛街,但拽着一个成年男子大步上前指点四处风物的倒是这个稚龄幼童。
      “前面就是文庙了。”息辕给白毅介绍,他并不算是个称职的引路人,这个男孩子才刚刚被叔叔接到南淮城,好多地方他还都没有去逛过,仅仅存在于他和其他小孩子聊天打嗑时候的想象里,但是想来城里人最多的地方,肯定是文庙没错了。
      “哦。”白毅没有纠正这个孩子所犯的错误,其实前面不过是一个就近的市集,正遇到每月逢九的大集,故而热闹非凡。文庙距离这里却是很远的,楚卫国的使团作为下唐国主的贵客,刚到南淮城就被安顿在文庙附近的驿馆里,只需要开一扇窗户,就能见到那座著名的石桥畔不分昼夜里游人如织吟诗放灯的景致。

      不是很胖的小胖子息辕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玩得有些兴奋,几乎拉不住白毅的手,但白毅始终紧紧地拽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被个孩子带的四处穿梭。他们在耍猴的圈子前驻足,白毅甚至在息辕的眼神攻击下默默扔下了一个金铢;他们还在掷柳射花的小摊前停留了一会儿,息辕扔了几个银毫的柳条圈儿,套了把做工粗糙的小木刀;最后他们两人买了些去年冬里储藏的干枣,息辕很厚道地将枣子分成了三份,自己手上吃一份,让给白毅吃一份,小兜里装了一份,那是给自家叔叔带的。
      白毅始终随着这孩子闲逛,两人的脚步遍布了有风塘附近的坊市里,走过细柳街的时候,被几个来寻他的楚卫使团的侍卫看见,几乎惊掉了眼球,白毅冲他们挥了挥手,侍卫们默默告退。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太阳已经转到了西天,白毅将累极了的息辕抱在怀里,即使抱了一个小童,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息辕将两手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并不敢去搂抱他的脖子——这样的姿势让两人都有些僵硬。白毅固然是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这样抱过一个小孩子,被抱着的息辕也有些不习惯,他的叔叔息衍很少抱他,总说放养着长大的孩子才够野够劲儿,有时候高兴了,也是把他扛在肩膀上架在脖子里,就像是只大鸟在乱飞,至于更早一些窝在已逝父母怀里的记忆,已经零落四散记不得多少了。
      “我不会抱孩子。”白毅感觉到这个孩子的紧张,软乎乎的小身体僵在他怀里,头发杂乱的小脑袋蹭在他一侧脸颊上不敢乱动,于是他诚恳地道歉,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补偿。
      细柳街的转角里有卖糖人的货郎,南淮城行商发达富甲天下,这些偏僻角落的违规商户,只要不撞到市令便能安然做生意,一天下来也能有不少的进项。做糖人的手艺人身边总是簇拥着很多小孩子,他们争先恐后摩拳擦掌,就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用尽了全身力气追逐争抢那些色彩鲜艳的糖人儿。
      白毅见此情景,心道这东西必定是孩童所喜的,便也想给息辕买上几根,他单手抱着息辕气势凛凛地走上前去,簇拥在一起的幼童们便忍不住散开,藏在树后偷偷看他们,这让年幼的息辕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手艺人动作极快,很快就递到息辕手里的糖人儿一蓝一红一白,正是坊间最流行的蔷薇朝风流人物的形象,蓝的是蔷薇皇帝,红的是蔷薇公主,白的自然是文纯公子了。白毅指着这三个小人开始说道,他觉得有必要给小孩子补补历史课。
      谁想才说了几句,便见息辕一脸鄙夷地看着糖人们,白毅住了嘴,然后问道:“怎么了?”
      息辕将蓝衣的糖人执起来看:“叔叔说这个故事不好。”
      白毅道:“怎么个不好?”
      息辕认认真真地开始背书,口齿伶俐:“男儿生于乱世,拔剑奋起踏平天下,蔷薇皇帝当年何等风光,不去说他的武烈,却去传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情爱爱,简直大谬!”
      白毅闻言,默然不语,他想息衍一定只是懒得给自己的小侄子讲故事罢了,难为他连拒绝的话都能说得如此潇洒气派,简直是豪言万丈,理都到了他那边。
      但既然息辕“不爱听”,那白毅便不讲了,息衍侄儿的教育问题,总不是他能考虑的事,而息辕也抛开了“无聊的爱情故事”,专心致志地对着三个糖人开始奋战。
      远处有鼓声传来,暮色温柔地踏着轻盈的脚步走来,将她苍黑色的衣袍渐渐笼罩了整个南淮城。
      这座富庶丰饶的名城里夜市很是热闹,将将入夜,便有多彩的灯笼纷纷点起,横贯于整个南淮城的河流上,藏身其中的画舫悠然而出,女子们娇柔的身影映在舷窗上,有阵阵幽幽的歌子传来。

      白毅看着暮色里静静流淌的河流,想着得把息辕送回去,这半日里的辛劳是他从未体味过的,他的心底感到新奇而又柔软,连夜风吹来,也带着一种别样的温柔。
      得有些告别的话,他看着昏昏欲睡的息辕想。
      “就算我曾经是你叔叔的友人,也未必不会心怀歹意,”白毅抱紧了这个孩子,将他轻轻摇晃,白眉的男孩子立刻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认真听白毅说话,“如果不是认识的人,除非是你叔叔带来的,不可以跟着他走,你一定要记住。”
      息辕努力大睁着眼,他要赶走自己的困意,他觉得这个认识了半日的“叔叔的友人”要给他讲一些大道理。听完后他说:“你也不可以?”
      白毅摸摸这孩子的头,说道:“以后大概不会见了吧。”
      息辕莫名觉得有点儿难过,他的眼里露出些难以理解的神色。
      白毅抱着手上的孩子向有风塘折返,对他继续说:“你不必记得我,你叔叔回来了,也不用告诉他。”

      南淮城中一向温暖,这座总是水气氤氲的城池里的居民即使是冬天也不用穿多厚的夹袄,但这样早春的天气,免不了仍有些倒春寒,白毅将睡着了的息辕紧搂进怀中,以手掌护住这孩子的头。
      他走过温婉如其名的长长细柳街,走过白日里热闹如今已经散去的集市,躲过了花楼上泼下来的一盆水,看见了路边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打打闹闹,还看见三四个年轻人在拉拉扯扯嬉笑起哄,大约是讨论着今天去哪一家画舫上写诗听琴。
      这样欢快的人们和热闹的生活,似乎已经离他很远。

      白毅默默走近了有风塘,远远地看了过去,只见这座园子透出比白日更甚的静谧安宁,露出围墙的梧桐也似乎比白日里长得更加深沉浓郁,只是那块被梧桐枝条遮住了大半的牌匾下,却闲闲挂起了一盏灯。
      灯不算大,形制普通,只能照亮大门之下的那一片地方,但已足够让他看得清楚:
      有个人,黑色衣裳白腰带,斜靠在大门上,把袖抱臂待人归。

      那是息衍,白毅本想叫醒息辕将他放下,然后自己就此转身离开,但看这副架势,息衍等的自然不止是自家傻侄儿。
      “听邻居形容形貌,我就知道是你,”息衍走了过来,自他手中接过了息辕,“不进去喝一杯?”
      白毅看看天色,便不再踌躇,随着息衍进了园子,他想息衍总有这样的本事,让他见了就忍不住把说过的狠话忘掉。
      “叔叔?”息辕揉了揉眼睛,看了两人一眼,顿时放心下来,便继续趴着睡。
      白毅随息衍再一次走进有风塘,他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仿佛是终于下定决心:“明日我就启程回清江里。”
      好吧,明朝再说明朝事,今夜有酒今夜眠。
      “你这个人啊。”息衍笑了,拍了拍息辕的背,把男孩儿送到里屋睡下,然后他将白毅引到了小亭中,那里早备下了几坛子老酒。
      此时夜色还不算太浓,园子里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响,游鱼在水中嬉戏,归来的鸟儿也飞进池塘里,对着池中的树影叽叽喳喳。

      END
      如果息辕的年龄差了那么一两岁,那只能说明是白毅估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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