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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相和 ...

  •   章三十一相和

      “所谓绘图之法,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与迂直六体,我自不用多说。你看……从这个方位起笔,更容易将分率把握好,注意山脉的走向……对,斜纹亦要以一寸计百里,注意角度即可。”白毅发现自己在与某人说话,诉说的尽是一些绘制地图的简单原理,手上所绘的大概是一副相对容易的城舆图,图里也许囊括了天启与中央盆地的一些小城市,这是他熟悉的地方,多年来大小地图已绘制过多次,不需要再去累死跑马测量距离,也不需要背着厚重的笔记去记录山川河流的宽窄高低,自将这一带的河山收束在胸中。
      对方大概也跟着画了几笔,但大抵是不称自己的心的,于是白毅听见自己接着说:“你怎么又这样,迂直回环咱们要分不同的笔来用,狼毫兔毫软硬不同,效果自然不同,绘制地图的线条一定要清晰可观,没有你这样胡来一气的。”
      而后白毅又忍不住叹气:“要不是钱已经花光了,我真想买一支上好的‘大兰竹’,用这种笔教你绘图自然最好,但如今咱们囊中羞涩,用削细的炭条也是一样的罢。”
      “嗯,说说罢了。”白毅想就算对方不出声抗议,自己应该也不会去买笔的,几个月的清粥也是喝够了,他知道的。
      白毅心里明白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语气里竟是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埋怨:“有我就够了?这是什么话……咱们总不能时时都在一处的,这绘图可是你自己要学的。”
      此时白毅猛然一惊,他突然想自己竟不知在对谁说话,那必然又是在梦里了?他努力想要转头去看,但目光无论注视到何处,那里都是一片混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什么人在,只有少年清澈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混沌里,不厌其烦地讲授着绘制地图需要注意的方法。
      真是有趣,白毅想,原来自己在梦中并非那么无趣,在为那个未知的某人讲解起来甚至有几分啰嗦。
      白毅绘图的手一抖,炭笔掉到桌下了,他告诉自己要冷漠视之,但又忍不住弯腰去捡,然而三尺的距离却实在渺远,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却累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右手好不容易触到那支炭笔,这细细的小玩意儿却突然变得粗大起来……白毅发现自己又茫然无措地站在一片空地里,手里握着一柄花锄。
      要莳花了吗?
      ……对,他说土要掘得略浅一些,埋得太深有些花不易发芽,到时候还得再拨开一层土。
      ……这种白菊花要在向阳背风的地方作畦深栽,比原先的土球再深个三分,知道了,你别再唠叨了……秋莲子需要把皮磨得薄一些,我来吧。
      不对,白毅突然想,也不需要这样一粒粒地磨,用刀对准了莲子轻轻割一道口子,掌握好力道,也能帮它发芽,这是谁说的?白毅又开始隐隐的头痛。他只能跟随着梦中的那个自己,坐在了水井边,仔仔细细地开始磨秋莲子,莲子浑圆如珠,总也磨不完。
      不做了罢……白毅突然沮丧起来,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又抓起那把花锄开始掘土,然而他这次的手劲实在太大,还没掘几下,花锄便折断在手里了。
      白毅于是更加沮丧,他抬头望天,发现太阳躲进云层里,只这么短短的一瞬,天便迅速地阴沉了下来,渐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果然还是在做梦,白毅心想,这个念头方从心头起,他便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他将困倦的双眼微微睁开,看见如水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地上,尘埃在光线中飞舞,整个房间里都染上了一层黯淡的白色,那些白色里仿佛盛满了故事,让他没有丝毫去触碰的欲望。
      去呀……
      但是有人在耳边柔声慢语,蛊惑着他忍着疲倦披衣起身,白毅赤着双脚走进月光里,他没感觉到冰冷,光脚如同踩在云端——他依稀记得,仅有的几次醉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摇晃着走进院子里,发现这里并不是与陆老祖孙所居的客栈。他慢吞吞地行走在小院里,贪婪地将这个小院里那口爬满苔藓的水井、制作粗糙的石凳、那些叶子泛黄的爬山虎都看进眼里。白毅记起自己曾经回去过一次,但落入眼中的只有坍圮的围墙与丛生的荒草,他那时候想自己是再没办法得到这样一个安静而温暖的小院了。
      白毅走过那口水井,走进了花圃里,秋天的花开得很多,月光下一簇铁线兰绽放出深紫的花,旁边是白日里刚掘过的土,他站在熟悉的花圃里,披着满身的月光。
      “来吧。”有人突然在他耳边喊,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白毅握紧了双手死死站在原地,他觉得像是有什么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黯淡而黏稠的白光粘上指尖爬了上来,仿佛活物般对着他张牙舞爪,要爬上他的手臂,剖开他的胸膛,吞掉他的心脏。
      就在此时,刺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有如用朽坏的铁锯切磨木料的嗡鸣声穿透了他的脑海,他忍着剧痛将双手从黯淡的白色里拔出,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然回头。
      他看见月光照射的窗下,有一个少年,正在埋头干活,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映照着他手中的铁锯和锯了一半的木料……真难听啊,白毅笑着想,困扰了他多日的难听的声响,竟都是因为这个人在做木工活?
      真是个惫懒的家伙,连制造出的声音也是这样的不堪入耳。
      “白毅,”眼前熟悉的少年抬头,对他灿然一笑,“你把花锄搞坏了,又逢明天考试,我只好连夜做一把。”
      “嗯。”白毅走过去,许多清晰的画面像是群飞的蝴蝶一样涌了过来,他依旧头痛难忍,可是那不重要,这是在梦中,一念而动,成年人的身躯在几步之间重新变作稚嫩的少年,他在窗前坐下,与一生的好友共同沐浴在月光里。

      “哎,就差一点儿,”阿行看着刚刚醒来的白毅,把手上的小狗狠狠抛开,“小白啊,你怎么就不能干脆从了我呀。”
      白毅按住额角轻轻揉着,脸上与双手都是纸一样的白,他笑了笑,坐起身来:“快了,全都想起来了,连同白某当年是怎样死的。”
      “想起来就好啦,”阿行做出欢欣鼓舞的模样,脑袋扬起来,“你不知道我们把你救活过来有多难呀。”
      白毅闻言看向窗外,一株枫树探向半掩着的窗口,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唯有最高的枝条上孤零零地挂了几片,在风中瑟瑟摇摆。
      “只是可惜呀,”阿行的目光也跟着他转向了窗外,她用手指纠缠着自己的小辫,“你在湖里睡了几个月,估摸着你快要醒来,爷爷就叫人把你起出来,哪里想到你竟然还是你,一点儿也不听话,连个医方都抄不好……你不知道吧,爷爷当时都要气疯啦,差点就叫人把你烧成灰呢,想了半天又没舍得,就决定再想法子祭炼。”
      白毅摇了摇头:“我倒是宁愿他在那时候将我化为灰烬了,反倒省事。”
      “真的?”阿行转过头,笑嘻嘻地问,“那样,可就见不到你那个……你那个……冤家啦。”
      白毅并不答她,起身将自己整理一番,安静如常地洗漱,然后将阿行赶出房间:“我换身衣服。”

      一个时辰后,白毅坐在椅上,安静地抚摸着一套刚刚买来的弓箭,这是这个位于锁庭山脚下的小城里最好的一套弓箭,弓弦以上好的牛筋制成,弓背篆刻了银色的花纹,勾勒着漂亮秀挺的流畅线条,箭镞上白羽齐整——虽然晋北猎户众多,但在这样的小城里找到如许精良的弓箭,还是极为难得的,他将所有的金铢都扔在了兵器铺子里,阿行并未出声反对。
      白毅和阿行去买弓箭的时候,陆老先生慈眉善目地送着他们远去,这个神秘老者当然知道很多事,但他现在却是完全不在乎了,施术数日,白毅的最后一点记忆已经被彻底挖出,此人在他眼里已经毫不设防,至于被抓走的小公主,丢便丢了吧,并不算什么,为表此时欣喜,他甚至还多给了白毅阿行两人五十个金铢。

      “西北五十里处,有山谷名落雁。”白毅在购买弓箭时已打听过附近的地形,知道那里就是这对祖孙最可能布阵的地方。白毅将刚买来的箭囊负在背上,里边装着那柄银背角弓与十枚上好的羽箭,他穿着雪白的衣衫,背挺得笔直,仍然过分消瘦,苍白的脸上五官深邃,却毫无表情,有如冰雪堆砌,只在眼中露出一种岁月洗练过的锋锐冷厉。
      “来了。”他注视着远方说。

      “东北五十里处,有一处落雁谷。”与此同时,就在距离此间数十里外的一座小镇上,息衍在地图前喃喃自语,他将剑尖在地图上点了点,终于下定了决心。而后他穿上一身崭新的黑衣,腰上束了白色的腰带,长剑悬于腰侧,将东西全都备好之后,息衍站在窗前猛然一推,涌进来的秋风将他的衣衫卷起,可是他站得笔直,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而后他带着一些戏谑看向远方:“白毅,我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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