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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楚客欲听瑶瑟怨(3) ...

  •   绣囊虽被贴身收着,可泡在湖水中一夜,还是不免被浸湿了,底下缀的香缨已成了深紫色。卞夫人接过它来,解开束绳,里头果真有一片素帛,竟全然未被沾湿。卞夫人展开素帛去看上头写的东西,绛树却仍盯着那只绣囊。绣囊外头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绡纱,若不仔细看倒是难以察觉,想来是为了装在其中的东西不被浸湿而刻意为之。心中翻涌着难以言状的酸涩,绛树移开目光,转而去留意着卞夫人。

      卞夫人看罢那素帛上的内容,神色变了几变,她慢慢合上素帛,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徐夫人,似乎斟酌了少顷,缓缓开口问道:“妹妹方才说昨日在附近丢了东西,晚上才会让侍女来寻。是不是昨日午后邀丞相游园时遗失的?昨日妹妹也曾见过清歌的吧?”

      她这话问得模糊,对昨日之事毫不知情的杨夫人闻言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绛树明白卞夫人不欲言明昨日丑事,从她这语意不明的问话中也能猜测出些许清歌所写的内容。徐夫人精心修饰的容颜之下浮现出一丝慌乱不安,勉强笑了笑只作不解地道:“游园自然只是一时兴致,姐姐为何这样问?那上头写了些什么?”

      卞夫人眉尖微蹙,话音中却听不出情绪,“她说,她受你所迫背着绛树姑娘与你往来,目睹你数次暗中害绛树姑娘。昨日园中之事,是你让她以绛树姑娘的名义约出沈氏,原想借沈氏的辩解将绛树姑娘一并牵扯进去,一石二鸟,只是未能得逞。如今绛树姑娘已经发觉你们的牵连,她即刻就要离开此处,只要你保证今后不会再对绛树姑娘包藏祸心,她就永远不会将她知道的这些事情说出来……”她说罢停了片刻,对着徐夫人的询问仍温和平静,“她说的,是真的么?”

      徐夫人容色一震,不由自主地踉跄退开一步,嘴唇微微发颤,“不是,不是真的……”她急切地解释,“姐姐想想,若是我杀她,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个她控诉我的罪状等着别人发现?这一定是她故意为之,有意陷害!”绛树再忍不住,咬了咬唇冷声道:“既然以此物要挟,怎会轻易出示给对方?只怕是清歌自己存着同夫人交易的心思,夫人却从没这样想,只是想要她再说不出话吧?”

      徐夫人眸光一凛,回头恼恨地盯住她,目光如剑恨不得刺穿了她,“绛树姑娘,我可真是小看了你。昨日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最清楚不过,你将我牵连进去,让我一并在丞相面前难堪也就罢了,我万没想到你原来还有这样的后手!”她说着倒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扬手指着绛树高声道:“你明知道那信中写的并非实情,还一意要将这杀人的事情扣在我身上,一定是你逼她那样写的!是你杀了她!你可真是狠心啊,跟随你那么多年的人,你也能利用她设局甚至杀了她,你怎么下得去手!”

      绛树闻言一时愤恨,正欲不顾身份与她争辩,却听有人沉声道:“在吵什么?”她回过头,见曹操已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她们争执。众人即刻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转身行礼。曹操慢慢走上前,目光掠过绛树凌乱狼狈的模样时不觉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只向卞夫人问道:“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一大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可查出什么缘由了么?”

      卞夫人垂首想了想,将手中的绣囊绢帛一并递上去,细细解释,“这是在清歌身上发现的一封信,信里说徐妹妹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就连,就连昨日之事也是她一手策划。如今就因这份手书,且清歌手中拿着徐妹妹贴身侍女绿翘的玉镯,所以绛树姑娘认定是徐妹妹杀害清歌,而徐妹妹坚称她并未做过这些事情,是绛树姑娘有意陷害,这才起了争执。妾身一时也难以定夺,还是劳烦丞相决断吧。”

      曹操接过来粗略地看了看,抬头望向徐夫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上头所写的事情,你真的都不曾做过?”“我……”徐夫人的气焰骤敛,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迟疑半晌方道:“我的确曾在绛树姑娘初入相府之时半逼迫半劝诱地拉拢清歌,向她探听绛树姑娘的情况,可我也是为丞相着想,绛树姑娘从荆州而来,谁知她有没有存什么异心。我那时派去陈医官,便是因为清歌告诉我绛树姑娘她……”

      她停顿片刻,或许也明白不当提,便也没有明说下去,只恳切道:“我是故意要让丞相知道的,想让丞相明白她是怎样的人,不要被她蒙骗。另外那上头大概还提了去岁刺杀之事吧,大约是说我帮助蔡氏拖住夫人,放任蔡氏严刑拷问绛树姑娘。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她,我怎能不怀疑,自然希望蔡氏问出真相,尽快惩治刺客,才答应帮她。这些事情我是做过,皆是为了丞相,我问心无愧!”

      曹操听她说罢这一番话却并没有回应,只沉默地捻着手中那幅素帛,毫无波澜的神情甚至让人看不出他是否听进去了。绛树再暗暗瞥向徐夫人,她那诚挚的神情之下掩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与得意。绛树隐在衣袖中的手指悄悄掐紧,漫生的恨意像一根线正一圈一圈缠在心头,越缠越紧,缠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徐夫人毕竟在内院中生活久了,哪怕在这样诸般不利的情况下,也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扭转局势,动摇人心。可是事已至此,自己若扳不倒她,如何对得起那个失去的孩子,还有死去的清歌,甚至,被她错怪了的沈夫人?

      绛树扬一扬头,推开画阑扶她的手臂,走到曹操面前缓缓跪下。她低垂着头,撑着倔强不愿看他,本就是衣衫未整妆容不修,如此姿态倒越发显得凄楚。一缕含着湿润水气的微风从湖上卷来,也未能模糊她话音里的冷淡和决绝。

      “绛儿自知身份低微,清歌更是无足轻重的人物,此事纵然同徐夫人有关,死了一个侍女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就更不必说信中所写的那些难以查证之事了。至于夫人方才所提的那些话,绛儿的确无从辩解。我明白丞相心中其实也一直存疑,每日活在丞相的疑心之下,本已经让我无所适从,而如今我连唯一跟随多年的姐妹都保护不了,甚至连她枉死都无法为她寻得公道。与其这样活着,丞相倒不如将刺杀之事就算在我身上,将我杀了吧。”

      她停顿少顷,还是抬头望向了他,细密睫羽轻轻颤动一两下,刻意忍着双眸中的泪水将落未落。带了哽咽的声音也显得低柔了下去,仿佛已忽略了周遭的其他人,只对着他低语,“丞相若是顾虑当日戏言的约定,请容绛儿少许时间,让我回去替丞相,毁琴完诺……”

      曹操眉心微一动,幽暗眸中似落了一片青叶,溅起细浅的涟漪。他神情仍平静,语气却轻和下来,“谁说那是戏言……”他凝视她片刻,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继续捧起手中那素帛,伸指轻轻点了点,瞥向徐夫人道:“既然你自己说了那陈医官是你派去的人,那么这上头所说的你指使医官在药材中混入了本不该有的东西,想来也并非诬指了。”

      “丞相说什么?”徐夫人愕然抬头,慌忙否认,“我并不知什么药材的事情,此事从何说起?”“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曹操摇头笑笑,“当日那陈医官就已经供认,是你指使他在绛儿的药中混入让她难以康复之物。如今清歌也说是你让他们里应外合,将那些药材混进去,这你还能作何解释?还有昨日之事……”

      他笑意敛起,提及这一桩事情时脸色不免浮上些阴翳,“昨日之事,你若真的全然不知情,为何执意要孤同你去南园,且直奔知春亭而去?我看这上头所写之事,并没有什么虚言。”“丞相!”徐夫人未曾预料到他会不理会自己方才那番话,心急之下不禁脱口呼道:“你明知她心存异志,明知她另有属意之人,你既然不能容忍沈氏的私情,为何却屡屡宽纵她!”

      她慌乱之下口不择言,这话一出口,一旁原本并不知情的杨夫人顿时愕然,下意识地看向曹操。然而看见他瞬间阴沉的面色,忙知趣地噤声,悄悄退开一步。徐夫人也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身体一颤再不敢出声。短暂的静默之中,气氛骤然凝重起来,就连卞夫人也变了脸色,她走近曹操轻声问询:“丞相,昔日之事可容后再论,且就如今看来,这清歌的死即便与徐妹妹没有直接关联,可是徐妹妹的贴身侍女怕是脱不开干系,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曹操微带愠怒地望着畏惧地垂下头的徐夫人,冷冷哼了一声,“她的心腹侍女所做的事情,不就是和她的关系?连杀人灭口之事都做得出来,这上头所写的这些还算什么?”卞夫人垂目一应,“那么依丞相之意,要如何处置?”曹操漠然合上手中素帛,冷淡地道:“害人性命之事,自有律法可依,连民间都有定论,何须问如何处置?”

      卞夫人神色一凛,微微吸了口气,看了一眼惊恐的徐夫人,压低了声音劝道:“可是,此事一无确凿的人证物证,又无供词,关于那玉镯和伤口,她们的解释也并非说不通。杀人灭口之事难以定论,她做过的其他事情倒还不至那般处置。她侍丞相倒一向用心,丞相待她也一向恩厚,处置太过严苛岂非让她家人寒心?只是她所做的事情着实难以原宥,妻若失德,尚有七出之条遣归,何况只是妾侍?丞相实在厌烦她,只需如此就是了。”

      曹操闻言皱了皱眉,思虑少顷,面上冷意犹在,语气却沉静淡薄下来,“那便如此罢。”徐夫人身子一晃,几乎要跌倒在地,却连一声悲泣也未及发出,便被卞夫人警示的目光制止了。卞夫人见她不敢再多言,才收回了目光上前几步,轻轻扶起绛树,理一理她散乱的鬓发,温和劝慰:“徐氏本性不坏,从前叫姑娘受的不少委屈也是因她对姑娘存有误会,如今已惩戒至此,日后这里再没有她这个人了,从前的恩怨便放下吧,好么?”

      绛树抬头凝望着她,她的神色着实温柔怜惜,可方才那些话里的机锋她却听得明白。徐夫人的母家想必也如当年的荆州蔡氏一般,算是名望煊赫的人物,曹操是不可能轻易杀她的。而徐夫人方才那些话,也实实在在是曹操与卞夫人心中本就存着的疑影芥蒂,自己若执意要徐夫人以性命相偿,只怕要在他们心中更添一重怀疑了。

      她沉默掂量的间隙,画阑也走近一步,为她紧一紧披着的衣裳,趁机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臂,绛树明白她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冒进。她愧疚地望一眼地上的清歌,咬咬牙咽下恨意与不甘,尽量让自己吐出的字句哀而不怨,“绛儿明白,多谢丞相与夫人能给清歌公道,绛儿不敢奢望什么,如今只有一个请求……”她凝视着清歌,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清歌她的故乡在庐江郡,可否让她归葬故里?”

      “这……”卞夫人怔了怔,为难道:“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到庐江郡要数日的路程,如今正值盛夏,只怕……”“无妨。”半晌未再开口的曹操忽然道:“在冰井台取些冰就好。”绛树迟疑了片刻方回过神,才要再道谢,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面前拦住她,简短却认真地道:“不必了,回去吧,你放心。”

      绛树望他一眼,不知他这样算是补偿还是安慰,或是还有别的什么,她也不想探究,便默默依言离开。画阑一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像是生怕她随时会控制不住情绪。离开湖畔已有一段距离,绛树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没事。”她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担忧的画阑平静地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弄清楚,你在附近找一找,清歌,她一定留下了什么……”

      绛树独自回到青琐居时,杜若正等在那里,兴致寥落地摆弄着笔墨。抬头看见绛树回来才匆忙起身迎上前,牵住她的手道:“听说丞相与夫人都去了,我实在不想去应付那场面,又不放心你,思来想去还是来这里等你……”她关切地望着她,却不惯安慰人,也不知该不该提,欲言又止半晌,只叹息了一声,“真的是徐夫人?”

      “不是她。”绛树缓缓摇头,“我想应当是清歌……”她没有再说下去,后头的话语如鲠在喉,可说出口便再也控制不住决堤的情绪。杜若隐约明白些许,也不再多问,只拉着她坐下,一面倒茶一面道:“这件事情,推在徐夫人身上也不算委屈了她,她总归罪有应得。想必清歌早已计划好了一切,不会白送了自己性命。”

      绛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垂眸低声道:“可她想必也知道这样做并不足以将徐夫人怎样,只是不甘心去得全无声息罢了,终究是她自己……太想不开……”杜若抿了抿唇,抚上她的肩头柔声道:“她是对你太过愧疚,她这样做,至少是你这些年对她的好没有白费,她也值得你付出的心意。”

      绛树抬头看着她,默然点一点头,才要开口,画阑抱着一个小包裹走进来,将它放到她面前,目光哀戚,略一沉吟才道:“奴婢在湖边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什么,便悄悄找秦先生商议了一下,他说姑娘要找的东西也说不准会在住处附近,于是奴婢方才在院墙下找到了这个,姑娘看看可是要找它?”

      绛树微微一震,颤抖地打开包裹,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支茉莉玉簪,底下摆着她昨日离开前向她要的那一首诗,以及一封写给她的信。她似乎是第一次见清歌的字迹,清丽玲珑字如其人,必然也有几年的功底。心头轻微一阵刺痛,她没有去看信,却先拈起了那支玉簪,一寸一寸仔细摩挲。圆润光滑的白玉簪身,在尾端却有着一点凹凸不平的触感,纤长细巧的小篆锲出两个字,瑶瑟。

      绛树来回抚摸着这两个字,眼前的泪水模糊作了聚拢的雨幕,恍惚映出初见之日,清歌念出那句诗时,曾对她郑重地说过要永远忠于她。原来,竟有这样一层缘由。不过是个微妙的巧合,那时的她却认定了自己是唯一的依靠……

      “绛儿……”身旁的杜若担忧地唤她一声,揽住她轻声劝慰。绛树倚在她肩头,不知不觉已泣不成声。平复良久,她望向画阑,断断续续道:“稍后再去找秦先生一趟,请他打听一下,十余年前,庐江太守刘勋帐下,可有一位楚姓门客,如今阖门葬在何处,将清歌,一并安葬在那里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楚客欲听瑶瑟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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