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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杨花雪落覆白蘋 ...

  •   又几日间,木香荼蘼已经开始凋落,榴花盛放,莲粉新碧,桐引露流。蓊翠竹柳摇落翩芊碎影,空气中已弥漫起亭亭静荷的柔芳。一早起来尚还凉爽,绛树倚坐在堂后湖上的水槛边,看着湖面上初开的荷花,偶尔折一叶芦苇撩动着游鱼相戏莲叶间。一时画阑走来看见,抿唇笑道:“姑娘这一早上好有兴致。”

      “又没什么事情可做,闲来消遣罢了。”绛树将芦苇叶扔到湖中,拍了拍手站起身笑道:“怎么,是有什么事么?”画阑轻一点头,敛了笑意回禀:“丞相派人送了几盆夜香木兰,姑娘看看要如何回话?”“哦?来得这样快。”绛树轻声一笑,转瞬又微微黯然下来,她垂眸想了想,沉静道:“你叫他们把花放去园中,丞相那里,就说是我说这花需要人仔细培植,总让花匠来往住处多有不便,不如放在园中,人人皆可观赏,也方便花匠照料。”

      画阑应诺一声,立在那里沉吟片刻,小心地问:“如今算是一切都准备就绪,时机已经成熟,姑娘可是打算收网了?”绛树转身扶着身旁的栏杆,眺望着湖面上的晨曦轻霭,悠悠叹了口气,“也罢,总要有那么一天,你去告诉若姐姐吧,别叫人看见。”

      正午时分明艳的日光从窗子洒进来,被内室中的纱帷筛成了柔和斑斓的光影,静静映在地上。清歌整理好床帐枕衾,回过头却见绛树坐在妆台前对着手中紧握着的东西发呆。她走上前疑惑地轻问:“姑娘,你怎么了?”唤了两三声,绛树方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她,又望一望手里的东西,迟疑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肃然道:“清歌,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千万要小心保密。”

      清歌闻言怔了怔,见她如此便也郑重了神色道:“姑娘说吧,什么事情?”绛树将手中卷起的字条递给她,压低了声音,“这是若姐姐的手书,你就以取药为名,找机会交给秦先生。”清歌接过字条,尚未回应,一颗莲子从字条中滑落在手心。清歌捡起来刚要放回字条里,忽然反应出什么,惊愕地抬头道:“姑娘,这……难道杜夫人和秦先生……”

      绛树眉间凝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她,沉默少顷无奈地叹息道:“我也不瞒你了,若姐姐的确钟情于秦先生,这字条便是要请他在园中知春亭见面。”清歌惊得良久说不出话来,待渐渐平静了,才又不解道:“可是,杜夫人为何不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叫秦先生去住处,那样岂不是更为便利?就算是担心身边侍女发觉而不愿在住处相见,可知春亭那种地方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又能说些什么?”

      “你放心吧,今早丞相叫人送来那些花的时候,我特地让他们放去了知春亭。分管花匠的人是他们二人信得过的旧识,随意寻个什么理由不让别人接近就是了。”绛树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温和道:“你不必担心,也不用害怕,只要送去就好。”清歌低着头思量半晌,忧虑地望向她,“我知道杜夫人这样的心思,姑娘定然感同身受,可是这样的事情,姑娘还是少牵涉为好。”

      绛树微微苦笑,轻一点头,“我知道,我会有分寸的,你放心去吧。”清歌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鎏金小兽香炉四溢着沉水香,那香恬静地袅袅漫开,绛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停留片刻亦走了出去。画阑正站在回廊外,也不问什么,只静静等着她开口。仿佛是明亮的日光刺得眼睛有些酸涩,绛树闭了闭眼,轻声道:“不管她是不是去告诉了徐夫人,等她回来就不要让她再出去了。”

      蕙风轩内竹帘半垂,用银线络子系了,一格一格的,细细筛过天光。回塘点点红蒲白苹,绿竹绛荷,竹影莲香透幕而来,满屋子里翠阴阴的生凉,指尖触摸着玉棋子,也生出郁郁的凉意。桐木棋枰上黑子已将白子去路皆切断,杜若抬头盈盈一笑,一身樱红藕丝素锦的衣裳,雪肤鸦鬓,翡翠耳珰碧如春水。她伸指轻轻点了一下绛树的额头,“你也太不专心了,从前你我手谈何曾这样惨败过。”

      绛树勉强笑道:“姐姐见笑,绛儿的棋艺一向不好。”杜若摇摇头,捧起一杯茶闲闲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此处的棋局上,只在布的那个局上头,你在担心什么?是怕沈夫人不相信那消息,不会去知春亭见那个相好,让徐夫人扑个空,还是怕清歌狠不下心来害我,没有去向徐夫人告密?”

      “我也不知道。”绛树托着腮,指尖轻抚着棋盘角上光色玲珑的镶玉珠花,缓缓地道:“既然买通的是平日里给她传递消息的人,想来沈夫人是必定会去的。若是清歌真的没有告诉徐夫人,那就算是再给他们一次见面的机会,反正那人身上沾有沈夫人内室中熏香气味的事情已经让丞相生疑,他们瞒不了多久了。至于徐夫人……卖给她这个人情不过是想让她把事情闹大些,让丞相亲眼看见那样损及颜面的事情,就不会轻饶沈夫人。不管她此次是否出现,对付她都是以后的事情。”

      杜若抿了一口茶,嫣然一笑,“我明白了,说来说去,你就是在担心清歌究竟会怎么做。你既希望她向徐夫人告密来助我们把这个局做得圆满,又希望她没有背叛你,是不是?”绛树回过头,一时无言。杜若搁下杯盏,起身来到她身旁,抚上她肩头宽慰道:“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她跟随你那么久,陪你去国离乡,来到这个是非之地,你对她的感情自然不一样。可是,她对你的好你放不下,那么连她害你也可以全然不追究么?”

      “我并不止在顾虑清歌。”绛树黯然望向她,“我还在想,沈夫人对那个人是否是真心。其实从前我就曾发觉过,她对丞相似乎并无多少情意,倘若那个人才是她的心上人,想必她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的……姐姐,这样的痛苦你我都有体会,她做过的事情我必然要报复,可是我们利用这件事情来设局,注定要将他们一同害了,是不是太残忍了?”

      杜若刹那怔住,一时竟也沉默了,寂静良久,她移开目光,淡淡道:“一个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是自己的选择,哪怕陷于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境况,也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你我如今的境地是这样,她也一样。既然她选择维持这段不该有的感情给我们留了破绽,那么之后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你也不必再抱一些杞人之思,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且由他去,很快就会知道结果了。”

      绛树默然看着她,她微扬着头,柳眉描得细长飞扬,黛色鲜妍,眸子深处的暗沉冰冷却是化不开的,牢牢封冻在眼底,连看也不让人看见。绛树心中默默叹息,点点头应道:“姐姐说得是。”她低头抚了抚衣袖上银络绣镂的连理雀纹,繁复致密如同说不出口的心事。不过须臾,杜若的侍女萱枝挽了珠帘走进来,屈膝回禀道:“夫人,下午徐夫人求丞相与她一同去了南园,如今她与沈夫人都在丞相书房中,近侍都不许随意出入,不知情形如何。”

      绛树身体一僵,尽管等来的是最顺利的结果,心里却几乎没有一丝喜悦轻松,反倒越发沉了下去。杜若应一句“知道了”,回首看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走吧,花了不少心思,总要去看看成果。”

      书房的门扇紧闭,近侍小心翼翼地叩门去为她们通传。绛树原以为曹操并不会让她们进去,他却出乎意料地应允了。踏进门就见沈夫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狼狈地跪在地上,曹操负着手背对着她,单看背影也能感觉出压抑的怒意。一旁立着徐夫人,神情说不出的尴尬,看见她们走进来,怨怒的目光像刀锋一样从她们身上狠狠划过。

      杜若并不理会她,故作惊异地轻呼一声,“这是怎么了,沈姐姐怎么弄成这样?”沈夫人抬起头,妆残粉褪的脸上泪痕阑干,苍白惨淡。她死死盯住绛树,话音微微颤抖,“你好毒的心思,难道你自己和心上人分离,就再见不得别人相爱,就要把所有的有情人都毁了,是吗?”

      她绝望的目光刺得绛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原想撇开干系,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却是杜若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不悦地道:“姐姐这是什么话,我与绛树姑娘才刚来这里,连发生了什么都还不知,可实在担不起姐姐如此指摘……”“够了!事到如今你们不要再假惺惺了!”沈夫人的话音陡然凄厉,惨白的脸上因情绪的激烈而泛起潮红,“绛树!我知道我一早得罪了你,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我的恩怨你只管冲我来!为何要牵连不相干的人!”

      “你住口!”曹操忽然转过身怒斥一句,他暗沉的眸光中跳动着烈火般的愤怒,脸色却冷若冰霜,想来是真的动怒不浅。“贱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后园都能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事到如今竟然还有脸再牵扯别人下水,你以为孤那样可欺吗!孤早已发觉那个狂徒身上带着你内室中的熏香气味,只是还未能确定,才暂时没有处置,想不到你非但不加收敛,反倒越发不知廉耻!原本没有打算让你活着踏出后园,可是若要亲自杀你,孤嫌脏了自己的手!”他越说越是气愤,用力一拂袖向外唤道:“来人,带下去!”

      门前的守卫应声而入,从地上拖起她便向外走,沈夫人丝毫未曾求告挣扎,反倒放声大笑起来。那绝望的笑声落在耳中仿佛比什么都骇人,绛树不敢去看她,头脑中嗡嗡作响。及至门边,她骤然止住笑,恨声道:“绛树,你记住,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所期盼的一切都得不到,让你所拥有的一切都终将失去,你记住!”

      怨毒的话语一字一字像钢针刺在心上,她已经被拖出了房间,那些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不散。绛树不觉掐紧手指,心头一阵紧似一阵,正心绪不宁,却发觉杜若在袖底悄悄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迎上杜若关切的目光,稍稍镇定下来,鼓起勇气向门外望了一眼,却看见地上遗落了一方丝帕,同她当日发现的那块一样,梅花小篆绣了一个“蘋”字。

      曹操似乎并未在意沈夫人那些话,却也发觉了那丝帕,目光停驻在那上头,随口问:“那是什么?”丝帕正落在徐夫人近旁,她忙俯身捡起,小心翼翼地递上前去。曹操扫了一眼,蹙了蹙眉,“蘋?这是什么意思?”绛树愣怔片刻,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沈夫人告诉过我,这是她的闺名。”“唔。”曹操沉思少顷,漫不经心地道:“好像的确是这样。”他说罢便不再看那丝帕一眼,随手丢到了一旁。

      绛树仍凝望着那丝帕,仲夏时节已经少见的几片杨花飞絮从窗外飘落到上头,将那个“蘋”字遮得若隐若现。才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被搅动起涟漪,恍惚竟涌上了几分怜惜甚至悔意。她记得沈夫人当日曾平淡地说,或许丞相也不记得这闺名了。他果真已不记得了,而得她绣此物件相赠的那个人,想必清楚地记得她的一切吧。

      才从房中走出来,徐夫人便冷冷哼了一声,嘲讽地道:“你们两个真是好谋划,整件事情都不曾亲自出面,却全盘皆在掌控之中,连我也做了你们的棋子。”杜若停住脚步睨她一眼,宛转浅笑,“姐姐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丞相发现沈氏的私情可全是姐姐的功劳,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徐夫人一时语塞,也不再争辩,只是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会领你们的情!”抛下这一句话,她便不再理会她们,理一理鬓角走开了。杜若看着她的背影忍俊不禁,转头向绛树道:“你看,倒像是谁愿意让她捡这便宜似的。若不是要试探清歌,我才不想和她搅进同一件事情里。”

      她见绛树仍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抬手拂了拂她头发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了,你别在意沈夫人说的那些话,诅咒若是有用,我恨的人早就被我诅咒死了,我又何必还在这里?”绛树轻轻摇头,抬眸望向她刚想开口,她却又打断了她,“好了,不管怎样,做过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如今你最应当想的,是回去后该如何处置清歌。”

      绛树微一怔,不禁黯然垂下头低声道:“姐姐说得是。”杜若惋然一叹,略微迟疑后还是叮嘱道:“你的人由你自己处置,我就不插手了。只是一样,你不能太心软,若是仍将她留在身边,只怕日后还是个隐患。何况经此一事,徐夫人也会认为她是和我们一道故意骗她,再留下对她也没有好处。”绛树微微一震,她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沉重地道:“我明白,姐姐放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杨花雪落覆白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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