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晴云

1、谁念西风独自凉

　　“启禀三世子，王爷请三世子到水阁听戏。”

　　“我不去。”

　　“三世子，王爷说了，让小的务必带三世子过去散散心。您老要是不去，小的们没法交差啊……”

　　“三世子，王爷说您身子不好……”

　　书案旁的软榻上，那位“三世子”突然抬起头来。成王府小厮的话马上被冰冻住了，再也没有下文。等三世子的目光又回到书上许久之后，那小厮才呐呐地说：“三世子，王爷还说今天的戏码很好……”

　　“你去告诉我大哥，国难当头，稍有廉耻者不会花天酒地，弄月吟风，去吧。”

　　听得小厮的脚步声去远了，软榻上的人默默地放下书，透过翡翠窗棂凝视着秋日如洗的天空。西风悠悠吹起他石青色的长发，天有些凉了呢。这样的天气，若是自己仍在北方战场，一定会号令三军操练。北方大漠猎猎的风沙会划得脸颊生疼，士兵们会在呼啸的西风中，看着自己手中的令旗操演阵法。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大地都跟着震动。当然，那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嘛！

　　身为朝廷中最为权贵的成王府三世子，卡妙家世代忠良，他本人也像所有成王府子弟一样，自小熟习文韬武略。两年前西凉犯境，卡妙理所当然地挂帅三军，为国效力。虽然两军阵前，卡妙吃惊于西凉国势骤盛，但他仍旧指挥若定，以三万人马把西凉的三十万大军逼得节节败退。那时节他驰骋在北方大漠上，看着失地一点点被收回，听着风沙压不住，大漠吞不走的喊杀声、军鼓声、画角声，不断地对碧血黄沙，对那些热血儿郎呼号道：“大丈夫理应如是！”三军欢呼着相应，然后是更勇猛的战斗，更辉煌的战绩……

　　淡淡的笑容在卡妙脸上出现的一刹那，他的思绪就被水阁中阵阵的丝竹声打断了。其实他住的书斋与水阁相距并不远，每天水阁里演什么戏，他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虽想充耳不闻，但声音是可以硬往耳朵里钻的。也亏那个大哥撒加做得出，早就袭了成王爵位，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知道看戏玩鸟，其余百事不理。不过他也真是昏聩过了分了，今天竟然看起了《长生殿》！哼哼，西凉大兵压境，难不成他真想当唐玄宗弄得此恨绵绵无绝期？战事更紧了，可是自己有心无力，大哥有力无心！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卡妙心烦意乱地让丫鬟拿过棋枰，想打棋谱定定心神，而正在此时，浅斟低唱隔着水声传来：“天赐佳期刚半顷，耳边厢容易鸡鸣。云寒露冷，又趱上经年孤另……”

　　“云寒露冷，经年孤另……”卡妙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棋子，浑不知如何落下。偏生那该死的戏文不停在耳边打转：“提起便心疼，念寒微侍掖庭，更衣傍辇多荣幸。瞬息间，怕春老花无剩……”

　　卡妙突然掀翻了棋盘，黑白的棋子争先恐后地在水磨青砖地上敲出碎裂的声响。好些也砸在卡妙的身上，可他浑然不理。他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两条腿。旁边侍候的丫鬟从来没见这个性格内敛，甚至有些淡漠的三世子如此失控过，一时吓得呆了，直到卡妙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在了地下，翻身下床却重重地摔倒在地，双手被茶杯的碎片刺得鲜血迸流时，她们才回过神来。几个上来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另一些则哆哆嗦嗦地跑出去要禀报撒加。

　　“回来！”卡妙突然吼，“送我去水阁！”

　　从书斋到水阁需要绕过大半个花园，卡妙坐在小车上，由小厮推着过游廊，穿□□，秋天是真的来了。亭畔那株芍药花在自己刚回府时开得正盛，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枝枯叶败。这么算来，自己回府好几个月了，还仿佛都是昨天的事呢。哈哈，恍如昨日的事何止这些。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就像这花园一样，昨天还姹紫嫣红开遍，今天就只剩断井颓垣。卡妙拈起飘落在身上的一片黄叶，心想大哥撒加的变化又不能用这春花秋谢来比喻吧。叶子枯萎得再快，也还是叶子。可大哥已经不是以前的撒加了。

　　卡妙自幼而孤，抚养他长大的就是这位长兄。那时无论从哪方面讲，撒加都绝对是成王家族最优秀的子弟。白天，袭了爵位的他上朝辅佐君王；傍晚，他回到王府教养幼弟。在卡妙的印象中，大哥永远温柔地笑着，从来没对自己发过脾气，充满了慈爱却又无比地严格……

　　“阿卡，这是你最喜欢的荷叶羹，用冰浸过的，慢着点喝别坏了嗓子。”

　　“阿卡，瞧瞧这个风筝，喜不喜欢？”

　　“阿卡，听说昨晚熬夜没喝参汤？那怎么行？”

　　“阿卡，花园里那个书斋是给你建的，清静。”

　　“阿卡……”

　　卡妙想，就算是父亲在世，自己也未必会得到如此的疼惜。而且，自己也绝对不敢在父亲面前，任性到怎么问也不说一句话，怎么哄也不出一步门的地步。卡妙这出了名清冷执拗的性子，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大哥惯出来的，说不清楚了……

　　可是大哥也不能说完全惯着他吧。大哥会在毒日头下拿来冰水给自己解渴，但决不会让扎马步练功的时间缩短半分。还有那次偷懒没背书，大哥什么也没说可自己却再不敢犯，因为怕极了他眼里的泪光……还有还有，自己不是在他那气死人的微笑下，把家传剑法的最后一式练了一万多遍么？当时这个招式自己练了十多天可总是不到火候。索性坐在地上，大哥怎么说也不肯再起来。大哥最后说“你将来是要去沙场冲锋陷阵的，武功既为自保更为报国！在自家练点功夫就不肯负苦，这不是我们成王家的规矩！”卡妙永远都忘不了当时的场景，大哥言未毕一声清啸，剑光已寒彻了七月流火。他跃在半空中挽个剑花，随后剑尖下指，而剑气却充盈了整个院落。撒加苍蓝色的长发飞扬在空中，眼中却一扫平日的温柔，充满了王霸之气。仿佛他身下是无垠疆场，而他，是疆场上睥睨天下的王者。剑芒指处，强敌束手；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卡妙就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成王子弟，明白了自己应如何活着……

　　没错，到现在自己还活着，尽管拖着残躯在家里无异于苟且偷生。卡妙苦笑一声，自己的心性总还对得起成王子弟这个名号吧，可是大哥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记得自己出征的时候大哥亲自到点将台前把家传的宝剑送给他，要他恪行三军司命，早日凯旋。可是当自己回府时，从长亭就开始盼望大哥却直到进了府门，还没见他的影子。等了半天大哥才揽着个戏子过来。瞧着自己的双腿立时呆住，问怎么不提前告诉他！卡妙看着他这样心立刻就凉了，也懒得再跟他解释自己一个月前负伤的时候前线就有六百里加急的军报。

　　卡妙本想大哥会以自己沙场负伤为傲。但是当时，看着撒加涕泪横流的样子卡妙想幸亏先父过世得早，否则还不被活活气死！起初还想也许是他有难言之隐装装样子。谁知从回府至今，撒加是天天酒醉夜夜笙歌，他本人倒也是一天来好几次，除了劝卡妙去散心还是劝卡妙去散心，而散心的方式除了听戏就是玩鸟！卡妙屡屡提起话头想劝他，想和他聊聊军事，他不是敷衍两句就是说“那你好好养着，大哥先走了。”大哥，大哥，你如今是怎么了？莫不是无常摄走了你的心魄？

　　卡妙心里猛地一惊：要是这样，回府当天撒加也不是装的了？他真的不知道或者根本没看前方的军报？如此说来，二哥加隆奉旨代替自己的元帅之位也不是大哥的主张，而是他自己请的旨意？这个二哥……从小就是一幅天不管地不收的劲头，要不是和大哥长得一模一样，估计没人相信他们俩是从一个娘胎出来的。连撒加有时都奈何不了他，气的连连摇头说家门不幸。卡妙至今都没想出来加隆一身武功如何练就，他也绝没有想到全副戎装郑重接替自己元帅位置的竟是加隆。卡妙离开时加隆嬉皮笑脸地拍着他肩膀说“放心，好歹我也是你哥哥，成王子弟么！”眼中却是从未见过的认真和严肃。呵呵，真没想到关键时候反是二哥做着成王子弟该做的事，可是大哥，这个大哥……那成王子弟最坚强的心，是何时，不在了的……卡妙咬紧下唇，今天，一定要和撒加好好谈谈。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阁已在眼前，卡妙清楚地看见撒加身旁，一个美女正在不停的劝酒。而台上，唐玄宗和杨贵妃正相依偎着，曼声唱道：“恋比翼，慕名枝，愿生生世世情真至，长做人间风月司……”

　　卡妙冷笑一声，提高声音道“还想‘长做人间风月司’？我看是好景不长！”

　　乐声陡歇。台上的戏子愣在那里不知是应该继续还是不该，撒加身边那个美女站起身来挥挥手，“你们下去吧”。他这一说话，卡妙大吃一惊。虽然长相千娇百媚，体态却是长身玉立，潇洒至极；语音也很干净动听，但自自然然没有雌音。这人，竟然是个男子！难道大哥他竟然有了……断袖之好？

　　“他是男人？”卡妙强压着惊讶问撒加。

　　“三弟，上来坐嘛。”撒加居然一脸若无其事，“这是都城最有名的教坊班主，阿布罗迪。阿布，我三弟你在他回府那天你就见过了，是不是？”

　　“是。”阿布罗迪浅笑着，当真是比倾国之色犹胜三分，“谢谢王爷抬举。小人原名叫费伊，阿布罗迪是西凉特使来敝院玩的时候，开玩笑给起的名字。蒙京中人抬举，都叫小人阿布，真姓名反而没人记得了。”

　　卡妙又是一惊，久与西凉作战的他精通胡语，“阿布罗迪”乃是西凉人所崇拜的爱与美女神的名字。看来这个费伊真是小官无疑了。不过此时卡妙顾不上此事，他急急地问，“胡使进京了？什么时候？来干什么？”

　　“三弟，”撒加温柔地抚上卡妙肩膀，“你身子又不好，操这些心干嘛。等你好些了大哥跟你说……”话没说完卡妙已经打落他的手：“大哥，我再问一遍，胡使什么时候进的京？来干什么？”

　　撒加轻轻叹了口气。阿布罗迪在一旁说：“王爷，这事迟早瞒不过三世子，您还是告诉他吧。”

　　卡妙下意识地伸手握紧面前的茶杯把手。

　　“三弟，前方现在不大好，接连丢了几处城池。西凉乘胜派使节前来，要求我们割地议和。”

　　“怎么会！”卡妙大声喊出来，“是我二哥接了我的帅印！”

　　“我知道，还有米罗辞了副帅之职，顶替了你原来那个战死的先锋官。”撒加笑了笑，“可你应该知道你二哥和你比那是天差地远，而米罗——你别不爱听——就是一勇之夫吧。别忘了三万对三十万，这个仗不是谁都能打赢。”

　　“那……那……”卡妙一时忘了要问什么。

　　撒加又温柔地笑起来，竟然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卡妙的脸，“不过你二哥，还有米罗，他们都没事，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卡妙突然一拳打上了撒加的胸口，打得他后退了两步。卡妙眼里冒火，指着撒加，和急忙上前看视的阿布罗迪吼道：“大丈夫马革裹尸天经地义，我担心他们什么？我担心的是国事，是你们！你们也都知道战事吃紧，知道西凉人狼子野心。为什么还在这花天酒地，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啊？！大哥，我小时候你教给我的那些，如今自己都忘光了么？我们成王子弟在这个当口要做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你是失心疯了，还是被这个家伙媚惑得糊涂了？大哥……”

　　“住口！”撒加眼里精光一闪而过，他回头看看阿布罗迪，后者正无所谓地轻轻笑着。撒加转过头，淡淡地对卡妙说：“三弟，你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很多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忠良往往没有下场。”

　　卡妙怒及反笑：“真的？我们成王府世代忠良，朝廷怎么让我们没有下场了？”

　　“三弟，你看的只是眼前这一点。”撒加仍旧淡淡地说，语气中却没有了原先的温柔，“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这个道理是永远不会变的。你从成人起就统帅三军在外作战，自然不知道朝中这些事。我们成王府权势太过显贵，满朝文武嫉妒不服者早就大有人在。所幸先帝圣明，我们又处处谨慎小心，这才一直无事。先帝晏了驾，新主今年才刚十一岁，如何经得起朝中那起子小人得谗言？皇上对我们的疑心早就有了，在皇上心目中我们比西凉更能威胁到他。皇家信任我们但不意味着他们永远信任我们，你明白么？而现在与西凉战事正紧，满朝文武大多主和。我们要是太冒头了，皇上岂有不疑心我们拥兵自重之理？而且这正给了欲害我们之人口实啊！”

　　“那，皇上为什么还要把兵权给我二哥？”胡人、战事、信任、拥兵自重、主战主和……卡妙头脑中一团乱麻。

　　“第一，皇上现在也没个准主意是战是和，既然军队在前线总不能撤回来。第二，皇上早就有割地议和的准备。而三万对三十万获胜可能性不言而喻，如果败了，皇上有退路而我们却没有。你二哥不是战死就是被军法处置，我们成王家的势力就减少一分。”撒加冷笑一声，“他可真能算计！”

　　“真能算计……”卡妙喃喃自语着。这一切对他而言变化太快了，在来水阁之前，自己还只知道成王子弟的责任，满腔对大哥的不解和愤怒。而现在，朝中的倾轧斗争，尔虞我诈开始出现在他面前，一切都乱套了。卡妙把那个茶杯攥得越来越紧，忽然心下一凛，顿时胸中一片雪亮，抬起头朗声说道：“王爷，恐怕您比皇上更有算计，是不是？”

　　卡妙看到撒加的眉梢抽动了一下，他是心痛了吗？自己从小就只叫他大哥，至于王爷什么的，撒加和卡妙两人之间没拿它当回事。如今改口叫“王爷”，虽是自己愤怒已极，但心里总归不好受。撒加是不是会更难受呢？但撒加下一个动作就否定了卡妙的想法，他转回身，惯常的温柔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高傲而凌厉的眼神，居高临下，语气依旧淡然，仿佛不是被最亲近的弟弟揭出了最私密的心事，“哦，早就跟你说，人太聪明了没好处。”

　　卡妙觉得天地翻了个个儿，而自己的心在这种颠覆中被震得支离破碎。碎了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卡妙自己也说不清哪来的那么大力量，压住了几欲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表面上你也主和，好让那些大臣们认为还需要利用你的力量，不至于马上把矛头指向你。而你自己利用这个时间和西凉人达成协议，在他们那得到更高的威信。你早就看出来西凉人不会因为这次议和而善罢甘休，他们乘胜而进，灭了我朝。那时你又是开国元勋，你用一国来和西凉人做交易，把朝野上下掌控在你自己手里。是这样吧？”

　　“一点不错，”撒加竟然微笑起来，“不愧是我弟弟，真是不用点就透。那些久经宦场的老狐狸们，都没人能说出来这番话。”

　　卡妙咬紧牙关：“那你让我二哥他们前去送死？”

　　“他自己愿意。”

　　“呵呵，”卡妙冷笑，“要是我二哥很不争气地打赢了呢？”

　　“你还真是个小孩子，不论你有多聪明。”撒加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卡妙身前三步远的地方，俯下身来平视这卡妙。卡妙确认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的双眸是赤红色的，好像食人的魔鬼，而他一头苍蓝色的长发逆光对着自己，发出幽黑的，充满邪气的光泽。卡妙看着那从小教自己人伦纲常的优雅双唇一张一合，吐出这样的话：“举国上下都知道成王府二世子不争气，我秘密扣掉他们的粮草，让加隆困死前线，估计没人会怀疑什么吧？”

　　“不会，要是你不告诉我这些，连我都不会怀疑。”卡妙不再吃惊于自己的淡定，他确信有一部分东西已经从心里死去了。他接着说下去，语气比撒加还要淡然，“那现在这事我也知道了，你不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你？”那轻蔑的笑，是给自己的吗？“我不担心，一个废人能干什么。”

　　卡妙定定地看着撒加，看着他安然迎向自己的目光，嘴角渐渐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良久，只听一声脆响，谁都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卡妙已经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将薄瓷碎片对准了自己的颈动脉。水阁外的侍卫一拥而入，却都被撒加的目光逼得退了回去。

　　“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大哥。”卡妙也微微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容，用阿布罗迪后来的话说，惨淡得像入冬之后最后一瓣落在雪中的菊花。“我也再最后劝你一次，别再糊涂了，做回成王子弟，行吗？”

　　“成王子弟，在你心中就那么值钱吗？”撒加满不在乎地拨弄着自己的黑发。

　　“那么，你好自为之。我想我是不应该留在这了。”阿布惊叫起来：“不要！”

　　“来人！”撒加一声断喝，身子已经在水阁之外。他身后，是刚被踢去了手中瓷片，翻下小车匍匐在地的卡妙。阿布走过去扶起他，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表情地被撒加抱起来扔回到小车上，仿佛泥塑木雕。

　　“本来我挺想让你杀身成仁的，”撒加冷冷地说，“不过我还不想落下一个逼死幼弟的恶名。你们，”他回头对奉命进来的十余个侍卫说，“从现在开始专门伺候三世子，把他给我看紧了！他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有了什么差错，后果你们清楚！”

　　“是，王爷！”

　　水阁里的戏又开演了，园中的黄叶如雨一样洒下来，同那些败柳残花混在一起，倒也十分热闹。只余下西风呜呜地响着，独自飘荡在天地间，带着绝望的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