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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难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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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馆外,别墅院落里一片安静,晨光微熹,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男人正在跑步,他步伐稳定,不疾不徐地穿过雾气,待到近了,他动作减缓,一直等在一旁的阿诚适时递上了毛巾和冷水--“大哥,擦擦汗吧,小心感冒。”
话音刚落,明楼就打了个喷嚏--前几日淋了雨,尚未好的枪伤似有感染复发之势,他却没有立即拿起大衣,只端着冷水笑道,“人老了,就容易生病。”
阿诚笑劝,“大哥不老,只是要更注意身体。”
明楼咳嗽一声,“幸好,身体虽然退步了,经验却比从前丰富,我还不至于这么虚弱。”
“经验就是,天凉多加衣。” 阿诚一面笑,一面抖开了衣服披明楼肩上,“不然大姐要怪我了。”
明楼不语,低头喝水,冰水滑过口腔顺着喉咙直通入胃里,沁得肌肤表层的汗水都稀释了不少,他放下杯子,双手插入袖管将大衣纽子熟练扣好,“阿诚,开车吧。”
“不吃早饭了?”
“办公室有。”“那于小姐…”
“大姐会照顾好她的。”
黑色福特车的发动机在晨间静谧空气中分外的响彻,惊醒了一圈蛰伏浅眠的飞鸟,一下子沸反盈天般拥入苍穹--于曼丽披了一件天青罩衫,裹着身上白色睡裙站在窗帘外观望--直到黑色小车消融于视线边缘。
阿香端着漆碗盛的米粥并几样小菜进来,红绿色泽顿时就有了过日子的烟火气,但这样子安逸本是一重美好假象,她涉足其间也许太深太久了,甚至从未想过归还。
“阿香,今日我有特权?” 她笑问。
“大小姐说于小姐是有身子的人,尽力少走动为好。”
所以把饭菜都拿到她屋子里来,当是十分上了心,于曼丽侧头看一眼挂历,忽然笑,“明日就是四月十六了。”
好快,还来不及想着如何面对,发生地便迅雷不及掩耳,只能裹着时光往前盲目地冲,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尝不是穷途末路心也宽。
阿香笑着点头,“是呢,虽说准备了许久,程小姐和小少爷也不想大张旗鼓地闹腾,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呀。”
不错,“只是”包下了全上海最豪华的都城饭店,又布置了几乎能囊括大半个上海滩政商要员的酒席。
确实不算“闹腾”,因为这实在是一场井井有条的炫耀。
不是明家风格,却能闻到一丝阴谋气味。
线索是什么呢?
长期严苛训练让于曼丽摒弃了所谓第六感,第一个入手的往往是无关紧要细枝末节。
如果以前她对明楼不够了解,致使时常被他带跑节奏,现在她却有些懂了--自昨夜始,明楼这个人于她而言便牢牢充实起一幅更为具体可感的信息地图--身体比语言更有力真实。
明楼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时五分严肃三分虚伪两分流氓,然而心中一腔热血死生不枉。
但使龙城飞将在,书生何需带吴钩?
于曼丽陷入回想,“...1919年四月十六日,五国会议讨论山东问题,美国提出将德国在中国的权益转交给日本,那一年我才刚出生,并不知时局异变。”
阿香似懂非懂地点头,“于小姐今年也二十岁了。” 她憨憨一笑,“比我还小两岁呢。”
于曼丽目光沉凝,静静望着窗外碧空如洗,“1928年4月16日,日本再次出兵山东,日军第六师团在青岛强行登陆,途中所遇黎民百姓皆遭肆意杀虐虏夺,血光遍地,白骨成堆。”
她声音有一丝发颤,“那一年我九岁,和养父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清贫且知足,只想在乱世里有个温暖小家。”
于曼丽叹一口气,低语,“明日之期涵义颇深,是咱们小少爷自己挑的日子么?”
终于有一句听明白了,阿香忙道,“应该是大少爷挑的,这家里只有大少爷会五行八卦风水的。”
故意的?是为了提醒明台不忘己任,还是为了向日本人示威。
于曼丽摇摇头,她为什么一直都在想明楼的事。
他昨晚…她想到今晨醒来,枕边有他身上烟草柠香,余温犹存,他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她难道得罪他?
这个人实在太难琢磨,若她是仇敌也罢,偏偏前一刻耳鬓厮磨,他下一秒就冷若冰霜做给谁看?
若不是特务,明楼这性格简直一塌糊涂。
今日却不容于曼丽七想八想,她已多日没去76号报道了。
南田洋子嘱咐汪曼春不必限制于曼丽的上班时间,到底是卖明楼一个人情,她若再过分,不啻于拿着南田的脸面往地上摔。
官场相互,一面抵一面,于曼丽懂事,不往人逆鳞上碰。
黑寡妇一出手便致命,从不撩拨人怒点。
何况如今她已是蓝玉。
怕明家人不喜,于曼丽只换好常服就往外走,76号自可更衣,何况从不用她本人出勤。
不是汪曼春不安排她任务,而是底下人难免要顾虑着明主任的关系--使唤于曼丽一次,谁知道会留下多少后患?
姨太太的脾气嘛,一贯目中无人,锱铢必较。
惹不起,躲得起。
汪处长和于小姐红颜未老、仇怨颇深,那就让她们自己报怨报仇罢!
他们只作壁上观--世情人心,不外乎图自己方便。
于曼丽出得门来,却见明镜已穿好了衣服等在楼下,墨绿湘绣滚边旗袍庄严大气,手中黑色小包却沉甸甸,高跟鞋更是踩得傲然笔直。
心里赞了一声,真是姐弟同源,铮铮傲骨,却又不缺乱世中一点谋生的狡黠。
只不过...明楼的傲和狡,从不显山漏水,若影行潭底,不可计其深浅。
明镜就直白得多,“去上班啊?”
于曼丽犹豫着点点头。
明镜却微笑着,“走,我送你去。”
车就在楼下,司机打开车门放了几个软垫进去,这才对明镜道,“大小姐,已经通风过了。”
明镜满意了,于曼丽心里直打鼓,坐进去了也不安心,“大姐,你顺路办事吗?”
明镜忽然转了严肃语气,“曼丽,你必须辞职。”
她一愣,“大姐?”
明镜道, “别瞎胡闹,你以后嫁入明家,家里的事、明楼的事、甚至我公司里的事,哪一样不够你忙?你还跑去给伪政府效力?”
她嗔怪道,“嫌我们明楼赚少了是伐啦?”
于曼丽眨眨眼,“大姐…那不一样,我的工作是明大少爷安排的,你要我辞职,我也得经他同意啊!”
明镜扶额,“你都怀孕了,曼丽诶…”
毕竟不是真的,以后只怕也会找个借口流掉,就看明楼何时需要她“小产”了。
奇怪,她甚至都能想象出他假作怒色的样子。
多好的演员,有时候自己都觉得钦佩,看过那么多伪装者,明楼是唯一让她差点忘了剧本的人。
若不是昨晚自己主动邀请,明楼只怕依然会离开。
但瞒不过去,她知道。
不单单是告诉了明台,告诉了明镜,还因为这个孩子--她想跟他显得更亲密,这种亲密不是身体上简单厮磨便能演出--要长久适应彼此节奏,才能在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呼应对方气息。
才能让某些人心痛,让某些人安心。
汪曼春不料自己会同时看到明镜和于曼丽。
这两个人是她此生宿敌,估计上辈子作了孽今生还要接着缠,她冷冷看着一对如同婆媳般亲密的女人,“呵,大驾光临,明大小姐有何吩咐?”
于曼丽心里叹一口气,糟糕,一场恶战如何避免?
她抢在明镜面前,“汪处长,明小姐来看明长官的。”
汪处长冷笑,“那来我这小小的情报处做什么?”
于曼丽笑了笑,“是这样,明小姐不确定明长官何时有空。” 她迅速拉了明镜去门口,“大姐,你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办完。”
明镜顾及于曼丽颜面,决定暂不动作。
她又进来,推上门,“实际上,是明家大小姐想邀请你参加小少爷的婚礼。”
汪曼春一怔,她下意识抚摸自己右手伤疤--疤痕终会变浅,那是□□的,心伤呢?十年了,每日每夜吃痛到无声落泪,只好将明楼的名字刻在纸上,凿刻一般的笔力狠狠勾画,以为就能把他从巴黎召唤回身边--从异国香花的身边夺回。
这一切都是拜明镜所赐!她如今竟然示弱--她是怕自己派人搅乱明台婚礼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是想炫耀,自己一家过的有多好?!
汪曼春眼里风冻冰凝,“于曼丽,你有话不妨直说,明镜是为你来的吧?你可是有身子的人,犯不着在我手下做事了,是不是?”
于曼丽尴尬一笑,“汪处长…”
不料她紧接着一句,“你既然知道,就答应了吧。”
竟然转换成了理所当然的语气,还有一丝小小得意。
你得意个什么劲!
汪曼春恨不得一掌拍死这个妓女。
她不可能答应明镜的要求,她就要让于曼丽在自己手上干活!
哼!气死她!气死她们!
于曼丽微微低着头,眼底伤过一丝笑意。
好了,工作保住了。
她直起身,淡淡一笑,“那我让大姐进来了,您准不准许,自己看着办。”
傲得让人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