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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柳浪闻莺(二) ...


  •   莺歌楼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宽敞,正厅连着一片花园,被三面楼台包围,左右的侧楼各有三层,而正面的那幢有五层之高,楼后还有一片水榭亭阁,与西湖相接。

      楼院虽大,却丝毫不显空旷,相反,生意热闹极了。来的自然大都是男客,被花枝招展的姑娘左拥右簇,有的弹琴观花,有的推杯换盏,有的挥金豪赌。男人的粗言秽语和女人的莺莺细吟交叠在一起,虽是大庭广众,却溢满了懒逸奢靡之气。

      乐诚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显然对这气息很不适应。若不是为了营救师姐,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种地方,好在他年纪还小,脸上带着稚气,那些比他还高的女人大都没有注意到他,少数几个在他身边流连片刻,很快就飘走了。

      风长林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身形挺拔,又生了一张俊俏的脸,偏偏脸上还挂着局促的神情。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白花,很快便引来一群蝴蝶竞相环绕,五颜六色的衣裙在他身边翩飞。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曲鸿,后者却如鱼得水,任由姑娘挽着胳膊往他身上贴,甚至时不时同她们调笑几句。风长林在心底叹了一声,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般从容,只是在花园里走了一小段,还没进正厅,便觉举步维艰。

      青楼里鲜花满院,空气又湿又暖,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

      曲鸿发觉他的窘境,轻笑出声,忽地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他从姑娘们的包围之中解救出来,扯回自己身边。

      倘若说那些姑娘的动作是翩飞的蝴蝶,曲鸿的动作简直像是猎食的鹰隼。风长林被他带得险些摔倒,本能地问:“鸿弟?”

      曲鸿把脑袋暧昧地探到他肩上,抬起眼皮环视了一圈,慢悠悠道:“林哥,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

      风长林被吹进耳朵的温热气息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又听曲鸿低声叮嘱道:“嘘,别动,配合我一下。”

      许是曲鸿的声音太过严肃,风长林真的不再挣动,任由他将自己圈在臂弯里。曲鸿又提高音调,慢悠悠道:“林哥,你有了姑娘家作陪,难道不要我了嘛,这可不行,今天我不准你离我半步。”说着又将他往怀里勾了少许。

      “哦,我……我不离你……”风长林艰难地配合道。他当然不如曲鸿那般会演戏,只能侧过眼,偷偷瞄向贴在自己肩上的人,眼神中带着些许困惑,些许窘迫,倒恰好符合当下的情形。

      曲鸿噗嗤笑出声:“干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让人家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两人离得太近,曲鸿的嘴唇快要贴上风长林的耳廓,他看到这人耳后微微泛红,发烫,仿佛这一出逢场作戏的亲密接触,真的有什么深意似的。

      他的心中不禁一漾,如有微风拂过,激起一串涟漪。风长林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喜欢和信任,这人的心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生在粗陋的石头堆里,丝毫不懂得掩饰自己温润精纯的光芒。

      一群妓女自知讨不了趣,脸上的笑容很快变得冷冰冰,没多久就散去了。风长林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一面从曲鸿怀里抽身,抬手捻起额前的碎发往两边拨,动作仍带局促。

      曲鸿偷瞄他整理仪态的模样,随口叹了一句:“啧,真是一群薄情的女人,方才还热情似火,发现没有油水可榨,立刻就冷得像冰。”

      风长林敛正神色,一本正经道:“别这么说,她们也都是苦命人,努力招揽生意罢了,我本不该浪费她们的时间。”

      曲鸿怔了片刻,摇头道:“唉,若是世上的嫖客都像你这般纯良,风月之地都能开学堂了。”

      风长林被他逗得一笑,笑意有些窘迫,方才拢起的碎发又耷拉下来,有几缕盖在眼帘上,眼睛弯弯的,像琥珀色的月亮藏在云缝里。

      璞玉不仅纯粹,而且好看,可惜本人毫不自知。

      “难怪那些女人会缠着你。”他小声嘟囔道。

      “什么?”

      “没什么。”

      曲鸿的嘴角仍轻佻地扬着,心中却骤然升起一阵细痛,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戳向一处看不见的伤口。既然看不见,便装作泰然无事,装得久了,竟连自己也信以为真,连痛楚都化作淋漓的快意。

      他憎恨自己的敏锐,他甚至狠狠地想,风长林和杀父仇人师出同门,定是个道貌岸然、尖酸刻薄的自私鬼。可此时此刻,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为什么自己即将背叛的,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他快走两步,把这人甩在身后,可风长林却加紧步伐追了上来,在他耳边问:“你要找的人也在这里么?”

      他答道:“当然,只不过不在一楼。一楼都是散妓,楼上才是真正有权有势的名流,她们平日幽会的也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寻常市井小民连见一面都很难。我要见的那位么,她叫琴莺,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风长林略露惊色,把目光投向大厅一角的台阶上:“这么说非得从这里上去不可了?”

      曲鸿道:“是的,只不过想要上去,还需要一块敲门砖。”

      台阶边有几名侍女候着,她们的视线在大厅里来回巡视。这里是通往楼上唯一的入口,懂规矩的顾客都不会擅自接近,偶尔有一两个糊涂虫,喝醉了酒,吵嚷着凑过来,也会被她们不动声色地拦回去,她们只接待有准备的人。

      曲鸿来到其中一人面前,没有多说废话,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到她手里,道:“我与琴莺姑娘有约,劳烦带我去见她。”

      那人面露诧色,先将曲鸿上下打量一遍,又低头反复看那只锦囊,许久之后,才不紧不慢道:“信物只有一件,小姐只见一人。劳烦其余二位在此稍候。”

      曲鸿回过头,嘱咐道:“没办法,你们两个先在一楼等我吧,我去打个招呼,再回来叫你们。”

      “好,”风长林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唤了一声,“鸿弟。”

      曲鸿停下脚,回过头:“怎么?”

      他眨了眨眼,答道:“没什么,你多加小心。”

      这楼里光线昏暗,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几步之遥,可风长林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月亮终于要被乌云遮住了。

      曲鸿又凝了他一眼,转身登上台阶。

      *

      琴莺住在莺歌楼最高处的房间。

      从这里远眺,视野几乎不受阻碍,前有街市攘攘,车水马龙,后有水光粼粼,碧波万顷。精巧的长廊从她的窗底延伸而出,越过西子湖畔的浅水,一直和断桥相连。水里种满了荷花,到了这个季节,花已经凋谢。宽阔的荷叶还铺在水面上,层层叠叠地连成一片,翠色欲滴。

      鲜少有人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因为鲜少有人能进入这个房间。这里是琴莺的住处,而她是这座莺歌楼的主人。

      她虽是主人,却离楼下的莺歌燕舞很远,她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房中,时不时抚琴自娱。虽然清凛的琴声被楼下的喧嚷一盖,几乎细不可闻,不过如若有心,刻意站在离窗不远的地方,侧耳聆听,还是能够听到袅袅不断的弦音。

      临安城的风月场所数不胜数,可有莺歌楼这等排场的却不多,因此,琴莺的名字传在坊间流传甚广。坊间的故事总是带着浓墨重彩的夸张,传闻中她的容貌和琴声一样美,美得绝尘倾世,闭月羞花。许多富家公子听信传闻,不惜荒废正事,整日整夜在莺歌楼里盘桓,只为一睹芳容,一闻仙音。更有不自量力的,幻想能够用钱财和珍宝敲开她的房门,做一些听琴之外的事。

      但琴莺的性情冰冷,作风也神秘难测,如果有客来访,先要在外室等候,并将身份告知侍女,通报于她,她会根据来访者的身份提出问题,答案也由她来评判,见与不见,全凭她的决定。

      吃了闭门羹的公子哥们,心中也时有不满,但碍于面子,谁也不会将被拒的事公之于众,而琴莺也会定期轮换身边的侍女,因此,谁也数不出究竟哪些人是她的入幕之宾,这份神秘感,最终也成了她名声上的筹码,奠定了她如今的地位。

      这样一个传闻中的人物,在看到侍女呈上的锦囊时,竟罕见地停下了手底的演奏,问道:“阿莲,来者可是个沧桑邋遢的老男人?”

      名叫阿莲的侍女摇头道:“不是的,小姐,来者是个英气勃发的青年。”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去带他进来吧。”

      阿莲奇道:“小姐,您不问他问题吗?”

      她点头道:“这次不必了,带他进来就好。”

      阿莲转身往门外去,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沮丧。纳闷是因为她第一次看到琴莺破例,不免对来客的身份充满好奇。沮丧则是因为,按照琴莺的作风,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失去这份优厚的工作,回到一楼的胭脂和酒气里度日如年了。

      即便是歌平酒醉的烟花之地,也是有江湖的。

      *

      曲鸿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琴莺端坐于琴前的背影。

      这房间颇为宽敞,和楼下相比,风格也堪称朴素,除了常见的陈设之外,就只有墙角的屏风和阳台上的花架值得一提。屏风是藤木扇屏,共有八折,木料的质地古朴厚润,以琉璃雕贴出余杭西子湖的八处景致,与窗外的湖光山色交相辉映。花架上则摆满了各色花株,高低参差,此时盛放的都是菊株,从橙到紫,缤而不乱。

      但所有的陈设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在房中呆上一时半刻。她只是平静地坐着,整个房间就变得生动鲜活,连墙壁和窗帷都仿佛有了生命,追随在她的四周,随着她手底的旋律流淌。

      她的手搭在弦上,细揉轻勾,徐徐弹奏。奏出的曲调美丽舒缓,如春莺出谷一般,没有大起大伏,却兀自含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那曲子便会流入心涧,将种种烦忧与苦楚一并冲淡、携走。

      若不是心中压着千钧重的分量,曲鸿怀疑自己真的会沉湎其中。

      她不紧不慢地奏完一曲,才问道:“鸿儿,你听过这曲子么。”

      曲鸿望着她的背影,笑道:“琴姑姑,小辈孤陋寡闻,不通音律,也从未听过这首妙曲,还请姑姑指点。”

      她不愠不恼,平淡道:“没听过也不奇怪,因为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给它起名作‘清风醉’,你说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极了。”曲鸿立刻赞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差点听入了眠。看来醉人的不是清风,而是姑姑谱的曲子啊。”

      “好个机灵的小鬼,嘴巴这么甜。”她终于把琴放在一边,拢着裙摆徐徐站起,转过身来。

      曲鸿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生得十分高挑,甚至比曲鸿还要高出一点,身上的罗裙窣地,裙面上缀满染缬纹饰,长发披肩,头顶用银簪束住。

      她的打扮虽然华贵,但在泱泱的临安都府之中,还算不上出众,真正令曲鸿惊讶不已的是她的气质,她原与曲渊差不多年纪,可神色却娴静淡然,眉眼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清冷,即便是脂粉和华裙也无法掩去。

      曲渊也是清冷的,可那种清冷却和她的有些不同。她看起来就像一潭止水,十载的时光徒然划过,只留下几圈涟漪,化作眼角细浅难辨的皱纹,除此之外,了无痕迹。

      曲鸿怔了许久,才拱手让道:“琴姑姑,十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年轻。”

      琴莺道:“鸿儿,十多年不见,你却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

      曲鸿望着她平展的眉锋和白润的肤色,笑道:“姑姑自有驻颜的秘诀,我可参不透。”

      琴莺也轻笑道:“这算不上秘诀。人间最耗费心力的东西便是七情六欲,越是忧愁的人,老得越是快,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自然不会老。”

      这番话令曲鸿想起了曲渊,不禁陷入沉默。琴莺也想到了同样的人,半开玩笑道:“譬如你那义父,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难道已经老态龙钟,走不动路了?”

      曲鸿的眼睛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沉声道:“琴姑姑,他死了。”

      琴莺脸上的笑意瞬间结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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