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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正道殇 ● 岳将(下) ...

  •   一席话,由这名人神共敬的天下豪将一气道来,在我心头掀起千里浪、万翻云。虽然曾也隐约想过冥狱的存在,可能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当下武林四分五裂的格局,从而对御敌大计产生良性作用,却从未料到,冥狱本身,就是外敌入侵时将临的强大瓶颈!

      究竟是从未料到,还是从未肯承认呢?

      不肯承认,不愿面对,因为聂小凤而生出的种种事端一到了我罗玄面前,似乎向来都是如此含糊其词地应付过去了。

      这期间,我自己不愿去追究那因,其他人则更无心于那个前缘,只有聂小凤,才会吃力不讨好地一再追索,非要我面对不可。

      比如,到底有没有爱过,到底会不会重来。

      我突然觉得惊异,一个如此聪颖决断的女子,却总是因我失控成狂。纵然与我翻目成仇,她在我面前的执拗心性,却是从未褪色。

      关于冥狱的真正价值,倘若我不承认,则天下武林,愈加不会予以承认。即使我搁浅血池十六年,重新入世后,亦只须靠些常理经历来推断,便能想到此间玄机,而分分秒秒经历着沧海桑田的三帮四派,岂会不知他们整日挂于口头心上的冥狱,对于中原天地,尚有其它作为?

      结果,还不是一样刃起刀落,举手无回,恩怨血中催。

      “神医,何谓正道?”岳将见我沉思,豁然一笑,走回小凤画前,向我发问。

      “正如我和诸员将友,历经千难万险,风里浪尖,兵戈铁马,九死一生,终保得徽宪二位先帝平安回朝,次日他二人却被鸠毒毙于冷殿深处,只因当朝圣上不愿朝野因他二人归返对其有所偏听。而我与众员参与救驾的将友,不出明日,也将被一一定为叛国大罪,推至武门前昭告天下,临迟处死。”

      “徽宪二先帝沦落敌窟已达十数春秋,我奉旨前去营救。从接旨那一刻起,就知圣意,是要我寻机斩杀二帝。然,两位先帝于当今圣上,一为亲父,一为胞叔,即便圣意孤行,不念亲恩,两位先帝若殁于敌营,则我大宋国体当颜面无存,社稷根本亦将随之分崩离析。圣上年青气盛,不明兹事体大,只顾眼前盛平。秦桧小儿,深知我不会遵从圣意,有意说服圣上派我前去营救。我若求自保暗自戕害二帝,便是于国不义;若求国体无损迎回二帝,则又违背圣意,于君不忠。争来争去无非一死,执来执往莫过罪孽,即如此,大丈夫不若心持所念,百尺竿头,朝天一阕,纵然黄土加身,管它万里风尘恶,不枉人世此一朝!”

      我倒吸口凉气,直视岳将,我未曾料他所言“将不自保”乃这般深意,他此刻神情却恁地坦然自若,笃定豁达。见他抬首对着画像会心一笑,仿佛这人世之间,只遗了这幅画像;仿佛只有这画中之人,可将他的一生读解。

      “神医,您说,正道怎解?”

      我心中一泠,知他话中有话。

      “人之一世,从心行德,即为正道。”岳将看我一眼,不待我作答,兀自道来:“草木枯容,万里河山,无非浮生一粟。无愧于心者,方照之于天。”

      照之于天!好熟悉的四个字眼。

      原来他早知生死大限,甚至早知自己此择将义无反顾,却仍若闲庭漫步,悠然终老。这般坦淡从容,竟远甚我在血池中,那股心如死灰的平静。

      真勇者,原非不惧生死。

      “冥狱固于江湖不利,却保得天下一方太平,然最终为江湖所累,满门横灭。这悠悠皇土,却是连最后一线靠山,都不复存焉。”叹息深重。

      “罗大侠,你们武林中人,总说锄恶务尽,说忍辱负重、牺牲可取,那我今日便说,如若聂小凤当年选择了归安国教一统武林,为保江山社稷,朝廷牺牲区区三帮四派,又何足挂齿?”

      自我踏入将军府以来,岳将第一次称呼我为“罗大侠。”

      大侠,好久违的称呼,我几乎忘了曾经也被人如此唤起过。

      心,在岳将炯炯逼视下,幽幽颤抖。

      “聂小凤,文韬武略,快意恩仇,巾帼不任须眉,你只道她为世仇睚眦必报,却不知她心怀家国天下,拳拳重志,远不在武林。她固身负血海深仇,若是一意报复,则早令冥狱名就功成,自己又缘何落个骨肉相残,黄土加身的下场?神医平心而论,对她,你可曾真正尽过人间正道?”

      我心下涔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般问起。

      “你的罪孽,只有死,可以补偿。”她临终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

      然后,七巧梭入骨。

      争来争去无非一死。

      执来执往莫过罪孽。

      你死,不若我死。

      顿悟突如天雷灌顶,当头劈下!

      小凤,小凤!

      一直以来,都以为是我在背负的一切,其实是她在背负;我造下的罪孽,却是她倾尽一生,用血来偿。

      而直到那最后一刻,我仍然误解了她。

      她这一生,我究竟了解多少?

      见我神色异变,岳将军丝毫不以为杵,返身对屋外松间明月,朗声吟道:

      “蒹葭仓仓,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心突生一丝绞寒,寒至汗下,想是几日前绛雪坠入碧落寒潭,我入水相救拉下的病根。我年事已高,潜伏寒意轻易便诱发,忙出手扶住身旁茶几,那端坐溪头的娇弱倩影,脑中一闪,豁然眼前,我皱眉避目,眼眶微湿起来。

      “逆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隐隐攒动。

      是我误解她,我知道一直都是。只是我从未敢验证,那误解的份量。

      由来是我,误读她,误解她,误对她,纵然心里明明知晓自己在错,仍为了脑中那不可撼摇的道义,为一个想当然的可能,不遗余力地扭曲她。

      扭曲,伤害,扭曲,伤害,最终,把她变成了我想要她变成的那个样子。

      那个,“魔性难驯”的样子。

      那个,“天生妖媚”的样子。

      那个,“聂小凤就是聂小凤”的样子。

      “冒犯之处,望神医海涵。聂小凤其人,纵然全天下都要她不得,岳某却趋之若骛。神医若能首肯,岳某将不甚勉怀。他日身入黄泉,也莫敢相忘成全之恩!”岳将言罢,眼中一片豁然开朗,一扫方才言辞犀利,双拳相抱,躬身施礼,音容款款。

      心头狠狠收缩。喉头一甜,体内寒毒翻涌着腾腾直上天灵。眼前一黑之际,仍有最后一抹意识钻入脑海:

      即使她本不该是这幅模样,可我,终究是她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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