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口蹄疫天下

91、丰神疯魔

　　罗玄低垂着头，银灰长发从精心配制的发套中探出端倪，米白风衣薄如锡纸般湿漉漉粘在身上，断弦的水珠顺着脸颊汩汩流淌。PAUL拥着我连退几步，仓促中我俩险些从门口的花岗岩台阶上摔落下去。

　　“师父，您看到了，小凤已经嫁人了，你放过我吧！”我哆嗦着后退，声音已泛出哭腔。他目光从我俩相缠的十指游上我容颜，一径前行，置若罔闻：“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戒指还他，跟我走。”

　　“ 师父你还不明白，我不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当年我喜欢你，是把你当成爹一样向往。我自幼无亲无故，只因你对我好，我才对你情思迷乱。我当时年幼无知，以为那种心思便是男欢女爱，一夜之后，一切更是变得错综复杂...可那根本就不是爱情！我不懂，难道连你也不懂吗？你真的不懂吗？师父！”压抑多年的郁闷猝然爆发，我豁出去了，突觉今天便是世界末日，等待千年的解脱。哪怕遭他打骂杀戮，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埋心底的疑惑，终得宣泄，索性便挣个鱼死网破，澄彻清明。

　　他果然停下脚步，眼里流出酸疼迷惘：“那这八年来你所做的一切算是......”

　　“一场误会。”我小声回答，像怕惊扰了青媚鹅黄的前世呼吸，像怕吵醒了哀牢棺冢里的残缺旧梦。我没有爱过你，没有爱过。终于说出了口，整个人轻了，仿佛能飞到云端上面。他惨淡一笑，别过脸去，再转回时，眸中已不现痛楚痕迹：“你心意已决，要与他做夫妻？”

　　“我们已是夫妻。”我纠正道。

　　“好。既然如此，我便先让你做了寡妇，再教你梅开二度。”罗玄语调平平，平到我几乎未曾留意他说些什么，PAUL已挟了我腾空而起，脚下轰隆一声，大理地面陷进三尺。我正惊讶他怎地又能运功，PAUL冲我一笑，将我丢给老白，转身与罗玄缠斗起来。

　　“ 打了打了，终于打了！”老白无比激动，手忙脚乱地调整数码摄像机。我紧张注视着二人战况。奇了！数十天不见，PAUL却今非昔比，非但一身功力恢复，且不慌不忙，身手矫健，似完全不受蚕丝控制。气息顿扬间，呼吸方寸不乱，招式游刃有余，连罗玄都大吃一惊。更有甚者，PAUL竟不需我相助，飞身摘下高墙之上两根细长烛柄，双手分持，左右开工，各行其道，迥自方圆。独身一人，竟端端将一套两人合璧的雪花神剑自行使来，左攻右守，上穷下落，不出片刻天外雨势已添雪雹，豆大冰粒砸上彩绘玻璃，毕毕剥剥，声响剧烈。我惊得忘记叫好，只一昧看他天元和致，气守神清，呼吸平稳，容光焕发，双棍各展千秋，内力源源不绝，竟而越斗越勇，把罗玄直逼到殿堂门口。老白捧着摄像机左右移位，口中称赞不停：“哇噻，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左右互搏术？”我心中一动，左右互搏？这不是当年周伯通教给小龙女的奇招么，PAUL怎生会使？正自纳闷，忽闻一声顿喝，罗玄单掌为刀，罩面劈落，PAUL双棍去挡，咣当一声，双棍成四截，竟是被罗玄内力生生震断的。

　　“是谁给你解去的天蚕丝？”罗玄并未趁势逼近，只沉声询问，PAUL直视不语。门外突然窜进一花俏身影，“PAUL，接着！”PAUL躬身向前一滑，腰身一抖，重又双器在手，旋刻滑落我身旁。定睛一看，竟是龙舌剑与灵蛇剑！

　　“渔探员？”我扭头看着突入局势的来人，惊得合不拢嘴，“聂晓枫，还有你的！”渔英华娇喝一声，又一道银弧划破空气，我伸手接过七巧梭，她一步上前，与我俩并肩而立：“我从罗玄家中将武器给你们拿来了，今日我们三人联手，定要杀了他，给天象报仇！”

　　“ 英华，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身子刚好点儿，不是叫你待在屋里别出来么？”万司长上前扶住她肩，“万大哥，我要替天象报仇，只有对不住你了。”渔英华并不看他，一双美目兀自泪光潋滟。见我持梭在手犹豫不决，她恨恨一笑：“怎么，你还惦念旧情？你对他心软，便是对天象残忍，枉费他对你一片苦心，最后还为你身赴黄泉！”

　　一席话说得我面红耳赤，突闻刃器嗡鸣，回头一看，罗玄雁伏刀已出鞘，汩汩寒光映照PAUL手中两柄神器，势均力敌，天地变容。 PAUL却也毫不含糊，侧身一展，摆开架势，两大绝顶高手对决之势已成。见他短期内武功如显神助，我激动难抑：“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本事？莫非真是左右互搏术？”“千真万确！万司长帮了我大忙，那日山中撤离后，我便想到少林寺的大师傅，觉得只有他能帮我，万司长便秘密将我送去嵩山少林，大师傅根基深厚，当日虽传我俩七成功力，不日已全部恢复，不仅替我打出了天蚕丝，还新传我一身内力，又授我左右互搏之术，教我独自一人驾驭双剑，以后有我保护你就够了。”见他得意，我笑刮他鼻头：“吹牛！你头脑这么简单，如何数日内便修成那一心二用之术！”“错啦，越是头脑简单，心地单纯之人越能速成这左右互搏，我不出半月便功成满师，大师傅又说了，‘你那雏凤姑娘倒是决计练不会的，你日后也不必费心教她。’”

　　这还了得！我闻言大嗔：“岂有此理！那秃老儿竟如此诬蔑我资质，这世上岂有我练不会的功夫？”PAUL哈哈看我，目光火热：“待我收拾了他，日后一定教你，看你练得练不得！”罗玄见我俩竟似无人般打情骂俏，冷冷道：“三脚猫盗真经，有意思，有意思。我今日便好好教教你，何谓武功！”

　　言毕，罗玄风衣一展，雪白外衫脱身飞去，如云霭在殿中飘落，哀牢峰峦上的古衣素玄再度出现，他摘去头顶发套，银灰华发倾泻而下，用一根细长发带随意系上，目光黯淡，右手背垂身后道：“小凤，今日一切都是你诸端反复造成，不要怪师父。”他话中深意听得我心中发毛，连忙回头看PAUL，他面色也有些紧张。八年间我一直没见罗玄使过十足功力，他千年道行，PAUL 的内力纵然再翻上十倍八倍也未见是他对手，我怕他应付不来，刚要开口，PAUL沉声道：“任你本事骇天，不该你的，总也得不到。”

　　罗玄眉头微蹙，右腿一扬，雁伏刀起，PAUL将两柄神器舞得有如天工开道，神妙无穷。我深知他二人缠斗起来时机最为重要。PAUL内力不如罗玄，不宜久斗，见二人光重影错，打得你我不分，我心生一计，对老白咬耳朵：“当年绝情崖上，还记得杨过和黄蓉是利用什么计策帮小龙女大败公孙止？”老白茫然：“计策？什么计策。”我无可奈何：“咱俩唱出戏，我唱红脸，你唱白脸，想办法扰乱他心神，助PAUL一臂之力。”老白还在疑惑：“那我说什么呢？”“说什么都行，专挑让他开心的说，怎么开心怎么说，我来唱反调。”老白哦了一声，会意看我一眼，突然大声嚷嚷起来：“聂晓枫我今天算认识你了，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重点~~”见她仿佛骂上了瘾，我小声提醒，“罗老师对你有什么不好，你就连跟他解释一下都不肯？若不是他在荒岛上救你，你哪有今天。我要是你，早就以身相许了。”我委屈道：“你懂什么！我与他的事不要外人管。”“我怎么不懂？订婚前你自己告诉我，一见到他便紧张羞涩，你心里明明喜欢人家，为何死不承认？”“那我现在不喜欢了，不准么？”“哼，你不喜欢，自有人喜欢。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以为除了你罗老师便无人青睐？”“他爱喜谁喜谁，与我何干？”......

　　衣帛交错中罗玄气定神闲，旁若无人，“不行，他是高手。”老白唉声叹气，我皱眉观察二人，对老白道：“你不是说最喜THESNOWISRED这本书么？还记得里头的聂小凤？”老白的表情一下肃穆了，凝神看我，我幽幽一笑，转身面对缠斗中的光影：“师父，当年山中您对我委实太坏了，就算当年的小凤原谅了你，如今的晓枫也没法原谅你，哪个姑娘能忍受心上人如此对待？你既已那般待我，你便再做不成我心上人了。其实我不是聂小凤，我只是她的转世，却不是她本人，她的痛苦我没有，我却有她的顾虑。我已不是完整的聂小凤，你爱的那个小凤还在哀牢山上等着你呢，你怎不回去陪她？你本该在那里陪她一生一世，现下却东走西顾，逍遥自在，丢下她一人，你知道她有多难受吗？”PAUL左手龙舌横身，右手灵蛇吐芯，隔挡还击双管齐下，罗玄化招时脚步稍显凌乱，我知道刚才的话奏效了，赶紧乘胜：“罗老师你明白了？我根本不是聂小凤，你的小凤早死了，你亲手埋葬了她，你忘了？她早已在哀牢山化成了灰，再也回不来啦！您要见她，也只有回到哀牢山去。”罗玄侧身还击，对PAUL照面一掌，力道狠准，PAUL连连后退，我目光无意间滑向教堂门口，灵机一动，惊呼道：“罗老师你看！门口那名女子是谁？她长发披肩，身着紫色绫罗，她在看你呢！她怎么在流血？她头上插着什么？啊，她朝你扑过来了！”罗玄身形一晃，没有望向门口，却直直看我，目光痛得发怒，我吓得一噎。

　　见他分神，PAUL眼疾手快仗剑补去，灵蛇红蕊生花，嘶一声划破他左腕，鲜血涌出，流下雁伏刀，锋刃寒芒渗入点点殷红，美不胜收。PAUL持立肃然，罗玄不现愠色，收臂道：“有出息，可惜了。”话音刚落，提身丈余，空中雁伏横扫，寒光吞吐，巨响澎湃，团团光雾将PAUL裹住，“疯魔劫！”我跳起脚来，当年娘与万天成皆败北于此招，神医丹士杀手锏，在我两世记忆中无人得破。浓雾散去，果见罗玄反手而立，PAUL锋刃交颈，雁伏刀直卧项上，他唇角洇血，面色青灰，显是内伤已重，却奋力忍着。

　　“ 师父！”见我紧张神色，罗玄淡然道：“能死在疯魔劫下也算他造化了，你还想与他交代什么，赶紧说罢。”知他杀意已决，我当下也不再犹豫，依言静静挪向二人，心中盘算，那厢枪声突起，罗玄猝然收手，掩住肩头，血流沿指缝倾泻而下，渔探员手中黝黑噌亮，笑得咬牙切齿：“动手啊！我正愁你不动手，今日你休想活着离开这里！”“英华，你干什么？快住手！”万司长急忙上前拦阻，见仇人流血，渔探员目露兴奋，激动失常：“还天象命来！”端起白朗宁一阵猛扣，万天成不及阻止，流弹四窜，我本能惊叫抱头。罗玄丢下我与PAUL，左右闪避着上前踢飞渔英华手中枪支，渔英华见仇人欺到眼前，一时狂性大发，十指钢套齐刷刷探出尖利针芒，迎面就刺，罗玄知她狂乱，不愿纠缠，双掌分出，两指交并，往她十指根处一搓一带，渔探员惨叫一声，十枚钢套脱手而去。我心中一动，想不到他竟对她手下留情，渔探员却不识其中好歹，当下十指成钩，恶狠狠抓向罗玄双眼，他侧身避开，脚下一弹，渔探员迎面扑倒，罗玄眉宇起厌，顺势导力，渔英华娇躯如冰面游鱼，哧溜溜沿着理石地面被送进殿堂深处。

　　“你不是他对手，省点力气吧！”我奔去欲搀扶渔探员，她正倒在一堆残砖废砾中喘息，眼看亲夫之仇无以为报，见我临近，突然凄绝一笑。我一愣，她纤手一扬，掌中竟现出方才失落的手枪：“他给我的痛苦，自己也得好好尝尝。”见她声泪俱下，我脑中一下失聪，还没想通事情怎会变成这般，一道白光快扳机一步，扣进肉做的胸膛。温热鲜血溅在脸上，湿濡地爬行，视野中，首当其冲缓缓倒下万司长魁伟的身躯，他身后的渔探员轻轻哼着，恍若梦呓，手中凶器掉落一旁。雁伏刀来势凌厉，锋刃笔直，一气穿透万天成和渔英华两具身躯。此刻的渔探员好似突然顿悟了什么，嫣红双臂从身后环上万司长腰杆，脑袋软软耷下来，万天成握住她手，轻轻抚摸，不发一言，沉重地阖上眼帘。殿内浓稠，殿外淋漓，我在二人尸首前无意识地跪下，此情此景，像极我于前世里为他二人划开墓穴、合冢同眠的馈赠手段，我却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亲近的方式，可将世世纠缠的魂灵合二为一，亲密不分。

　　” 杀人了，快闪！”老白不知何时绕到我身后，小声嘀咕着把我往外拖，我僵直着身体，心中涌起灭顶般不祥之兆，罗玄缓缓走来，向我伸出手，他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短短几秒间，轮回之车又碾过一程。“Damnyou！”(该死！）PAUL暴喝而起，前所未见地震怒。恨得母语都骂出来，我知他被万渔二人的死状激怒了，万天成于他有恩。“你别管，你别管！”我声嘶力竭地阻止，太晚了，PAUL执起双剑再度斩向罗玄，他面色忽冷忽热，血气无常，举步唯艰，内伤正在加剧，如此情状下却还紧追不放，我从不识PAUL竟是这般倔强。双刃及面，罗玄看也不看，三两下将他掀倒，转来在我肘下一托，我形同无主地站起身，就着他力道往殿堂外走，老白吞吞吐吐跟在我俩身后，想阻止又不敢动手，我能感觉泪水无意识地滑进唇角，苦涩冰凉。

　　身后风须臾追至，罗玄终于忍无可忍，一转身扼住PAUL颈项，这下五指如钩，颢骨嶙峋，贯力猛狠，PAUL咽喉里已现骨骼碎裂声，我呜咽着，拽罗玄胳膊，绝望地摇晃，他神色平淡如例行每日坐禅，看PAUL的眼神从容若观望哀牢秋后的草木，不惊不扰，无事无非，任凭时间一秒一秒地，将氧气从PAUL肺中层层叠叠地挤压出去，PAUL腿脚已软，脖子还杵在被他扼住的高度，脑袋铅沉，斜耷一旁。

　　噗嗤一声，罗玄身体一震，背脊血印由浅入深蔓延开去，盛放出罪孽的花朵。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点事情，在这样一个地老天荒的时刻，我做出了两世以来第二个正确的抉择。前世娘交予我的护身法宝，第一次杀人，却用给了自己，这耻辱的烙印，今日便要他偿。我拔出七巧梭，血珠子溅出来，他松开PAUL面对我，我终于驱散了他眸中那股入土般的沉寂，我终于使他的心重又鲜活起来，我无比骄傲，隔世得逞的开怀与畅快。“为什么？”他问我，我听到他问我，我却以为他在问别人。为什么？因为我太爱你了，太爱你，所以不能接受，太爱你，所以不能原谅，因为即使对你的爱重过大千世界，盼你的眼远过万水千山，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我自己，始终是我自己。那一世爱你，因你对我好；恨你，因你对我坏；杀你，因你不容我；最后放你，因我要放了我自己。人生一世，自爱与他爱中争斗拉锯，当年，你赢我输，如今呢？

　　这是聂小凤的小秘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