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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百毒加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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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 平静而充实. 我每日除了完成与师父的课题, 还要继续跟PAUL的细胞膜渗透研究报告. 我跟PAUL横跨半个地球的合作安排是这样的, 白天我们各忙各的, 晚上打开视频, 他操作实验, 我记录整理, 隔天电话交换各自结论.
最难的就是鉴定膜渗透的稳定性. 实验中, 红白血球在通过时偶有出现的阻滞, 一旦在临床中出现一起, 就会导致病人机体大规模瘫痪, 肝肺功能受阻, 最终窒息而亡. 我与PAUL针对这个致命伤已经两月有余, 其间实验不下千次, 报告堆积如山, 仍是毫无头绪.
这天从当年的丹房, 如今的实验室里出来, 发现我委托空运的书箱已经到了. 我忙不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一页页一本本查证这两天对膜功能的一个设想. 找到相关页后, 我抱着那本厚厚的医科圣经去找他. 怎么说他都是我的教授.
他不在卧室. 这么晚了还在静室? 真是陋习不改. 我这么想着, 敲响了静室的门.
“进来.” 我听见他道.
我推门而入, 淡淡檀香在房内隐隐盘亘. 其实清淡的檀味我是习惯的. 不喜的只是檀木凑近眼鼻时那突如其来的浓腥, 几乎香至发臭的反复善变, 每每搅得我头晕目眩, 躲闪不及.
他一如当年般, 盘腿而坐, 闭目养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内力和修为恐怕已是高深莫测得匪疑所思. 这是我入山以来第一次到这里找他, 但是那端坐此间的白衣身影, 仍是令我的心头不可避免地为之一漾.
自打走进这扇门, 我就觉得屋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四下环顾未见异常, 我便自然抬头, 望向那一径悬挂于他头顶的 “坐忘” 二字.
可是我没看见 “坐忘”二字.
取代 “坐忘”, 悬挂于墙上的, 是一副水墨画像. 画面虽裱过, 但画纸已泛黄, 显然年岁已久.
画中的少女, 一身素衣, 葱白的纤纤玉指中, 握住一支翠绿的笛子, 正端坐溪旁, 专注吹奏, 云睫飘忽, 星眸闪闪.
我手中的书砰然落地, 惊动了他. 他望向我, 初是一丝惊愕, 后见我眼神颤抖地盯着墙壁, 始才反应过来, 对我笑道: “像不像?”
我掉头就跑. 我不能再看他的眼睛! ! 我不能再听他的声音! ! 我不能再贪他的笑容! !
我不能, 我不能! 我不能! !
“小凤!” 我听见他的呼喊如水漏中滴下的时差, 滚落在我身后. 我拼尽生平, 拔足狂奔.
天空突然惊雷滚滚. 大雨将至.
我冲进山里, 大雨瓢泼而下, 淋得我披头盖脸. 我在雨中摸索着, 寻找下山的路. 我要走! 我要离开! 这鬼地方我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 我要走, 我要回美国.
我要见PAUL. 只有PAUL, 可以帮我从这一切中拔出来!
“小凤!” 他的声音近了, 我周身一颤. 山头漆黑一团, 很好地将我隐蔽. 我猫着腰眯着眼观察周围的灌木, 期望能透过其中看到隐藏的山道. 这里的道路我并不熟悉, 幼时只与天相走过一次, 那时我们为达山顶, 抄了这条近路. 如今年久失修无人问津, 这条狭窄险峻的山道便是愈加荒芜盘亘, 草莽纵横.
“小凤! 这里危险, 不能乱跑!” 他的声音, 今生第一次, 让我听出焦虑和惊恐, 那是不应他有的, 真正的惊恐.
我记得, 我记得, 他曾经也是这般地惊恐过...
师父, 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我咽下滚至唇边的泪水, 雨泪交融, 眼前模糊一片. 我只得微闭着眼向前挪步.
突然, 一道闪电, 照亮我眼前的灌木, 我清晰地看到, 离我身前不足十米的灌木从后, 就是黑夜中依稀泛白的蜿蜒山道. 我大喜过望, 径直奔去, 突然脚下一空, 我惊呼一声, 身子猛地沦陷. 杂藤狞枝粗糙地刮过我的脸颊, 我感到身体沿着泥泞的陡坡剧烈地往下嗤落, 我拼命张手想抓住什么, 却抓得两手断藤杂草, 指甲翻飞. 前世中悬挂于后山峭壁的无助感再度界临.
终于着了地, 万幸, 地面是软的. 我往上看, 原来是那斜坡下面连着这个窟窿.
我的手撑在湿漉漉的地上, 尚未及定下神来, 猛地觉得这地面在动!
又一道闪电照亮半个洞穴, 我尖叫! 这哪里是什么地面! 这是一个蛇窟!
大大小小, 赤青黑红, 争相蠕动的蛇, 怕是有千条万条, 个个吃得身子滚圆, 准备在此交缠着过冬了. 如今却有块肉从天而降, 砸得它们从半眠状态苏醒过来.
我感到身下的地面愈加活跃起来, 一时间我本能地向上提气, 跃足, 脚方离地这才想起如今的自己没有武功! 我聂小凤这辈子是飞不起来的! 于是我来不及后悔, 身体便第二次重重落在已被我激怒的蛇毯上.
再次感受那令人发指的柔软之后, 周身便开始剧烈疼痛了, 蛇群开始噬咬我. 我看到一条银环钻进我的衬衫, 我拼命拽它出来, 腰间便一阵撕裂地痛楚. 我扯下胳膊上的□□蛇, 它扭身又咬住我的无名指, 力道之狠, 疼得我泪如雨下. “师父~” 我痛苦喘息着, 努力蜷曲在蛇毯中, 我感到身上被冰凉粘稠的蛇爬满, 意识迅速模糊.
“小凤!”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昏厥之前, 感到一股劲风将周身的痛感扫荡开去, 身子被提起, 拥在那熟悉的温暖中,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像一场万世不醒的梦.
冷, 好冷…
我伸手乱抓, 想抓住什么傍身. 娘, 我们这是在哪儿? 为什么这里都是水? 为什么我喘不过气来?
娘, 为什么我们那么累了还要跑? 我们要跑到什么时候?
娘, 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抛下我?
前世的媚娘在桥边微笑, 我冲上前去, 娘啊, 妈妈, 我只愿生生世世, 与你不离不弃!
为什么, 在大雄宝殿, 你如此严厉地命我好好活下去, 娘你知道吗, 我好努力了, 我真的好努力让自己好好活了! 可那往后的岁月… 我真的宁愿当时就这么随你而去呵!
为什么, 师父, 你为什么把我搂在怀里, 为什么把我放倒在你的床上? 如果你不能让我一生都这么安安稳稳睡在你身边, 你又为什么要给我那一夜?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
秋千亭旁的身影背转过去, 好一个熟悉的背影啊.
……
雪儿, 霜儿, 你们连名字都这么冷…你们刚生出来的时候, 我可是决不想给你们这么取名的…为什么他要给你们取上这么冷的名字? 在他眼里, 你们的娘我是个弥天大错, 我是个弥天大错呵! 你们更是错上加错……
娘, 娘, 我那么想着你, 永远忘不了你, 我声声叫你娘, 可是为什么, 这世上就是没人叫我一声娘, 即使她们是我生的, 她们是我生的啊!
娘, 娘你在哪儿, 带我走, 带我走, 带我走吧!
“娘, 求求你带我走啊! ” 我哭叫着, 手狂乱地挥舞, 终于, 臂弯中揽到一个人的颈项. 一股温暖将我环紧, 不那么冷了, 我稍稍平息下来.
可是头, 好疼好疼…
“疼…” 我咿语着, 捂着头哼哼.
“乖, 不疼了, 不疼了…” 一只大掌按摩在我的顶心, 轻暖温柔. 有烫热的露水滴落在我的唇角, 舌尖一舔, 药味腥浓, 苦得直沁腑脾. 我皱着眉头.
那环抱住身体的温暖像母亲, 像父亲, 像上海老家摇椅中外公的怀抱, 像大学毕业时扑在挚友怀中号啕大哭的同心同感, 却丰沛着不远万里而来的刻骨思念. 九分露骨柔情, 一分含蓄霸道. 我浸身其间, 天灵盖的疼痛果真渐渐退却了.
可是, 身体上的痛楚, 又开始蔓延.
先是一处, 两处, 三处, 而后颈项, 胳膊, 手指, 腰背, 双腿, 脚踝, 每一处被噬咬的伤口都由内而外地, 火辣辣地胀痛起来.
冰与火, 热与冷, 在身体内部势如破竹地流窜. 体热渐渐升腾为臊热, 开始时只当它懒洋洋地渗入四肢五骸, 后来竟然连七经八脉都受其侵淫, 我呼吸急促起来, 身子不由自主, 开始在那片温暖中翻扭! 怎么了?
我的脑海突然有一刻清醒过来, □□蛇, 天下最淫之毒!
咬在我的无名指!
我幡然醒悟, 会不会那一晚咬伤他的, 也是这东西?!
一念至此, 我想放声大笑, 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稍喘一口大气都会剧烈呛咳.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原来我争了一辈子, 竟是输给了一条蛇!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我对他的逼问就都是空穴来风, 我一生追求的 “平等”和 “承担”就真是无聊至极. 因他从来就没爱过我, 那一夜, 我只是好死不死, 主动上前, 充当了他体内未清余毒的舒解良药.
这就是命运罢?
我用尽力气, 睁开眼睛. 他坐在床前, 这里是他的卧房, 我躺在他的床上, 一切重头.
“出去…” 我有气无力. 我恐惧地猜到下面将发生什么, 我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一次, 拼死也不.
他不作声, 仍是将我圈于臂弯之内. 眼神深重地看我.
“你出去!”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体内的热浪一波赛过一波. 他挨我太近, 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闻到他的鼻息, 感受他的热流, 千年前的迷乱又在眼前, 我呼吸急促, 恨不能马上死去, 远离这造成我一切屈辱的轮回.
“是□□蛇.” 他嗓音低沉, 脸色阴霾. “丹房里没有解药, 现在配药也来不及了.”
我气喘嘘嘘, 两手本能地推拒他近在咫尺的胸膛, 却绝望地发现他与我一样, 体温骤涨.
他握住了我手, 如同那晚. 他的手掌之大, 轻易就将我的手完全包覆, 我觉得自己就要融化在他掌中的烫热里. 此时此刻, 未中毒的他, 竟是比我更甚.
“你敢碰我, 我杀了你…我告死你!” 我慌不择言, 脑中一团紧张的浆糊, 前世今生里的概念同时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