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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翡翠衾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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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躺在雪白床榻上的样子,好似月光下静谧的山峦。
由来他安静躺下的时候,都是我心岸上亘远的山峦,端,稳,庄,重,阙壑青青,丽水潺潺,一个可以跋扈青春,飞扬人生、安暖平祥、举世无争的坚忍所在。
十六枚银梭弹头,几乎访遍了他心肝脾肺,其中一粒钻入上脊椎第三、四节骨缝深处,X光片下,小小阴影不声不响地埋入错综盘亘的中枢神经,宣告了他从此一蹶不振的沉默生涯。手术无果,科技不效,若硬要从那敏锐纠结的核心部位取出残弹,病人需甘冒当场脑死亡的巨大风险。然而没有亲人,甚至无人能在那自愿文书上签署下为他做主的名字。
十六,多么哀伤而熟悉的字眼,温暖冰凉,憧憬绝望,一岁一钻楚。
我握着他手贴在脸上,泪光迷惘中描绘他熟捻的脸庞,一如离开透明洞天那晚在他怀里偷偷看他安静地睡着。他温厚的鼻翼不紧不慢地张合,轻暖着细微的呼吸。能呼吸就好啊,至少让我知道那副倔强的魂灵,还徘徊在这具由躯体铸就的哀伤牢狱中。
我的哀牢山,是山成就了你,还是你成就了山?当年,你用一把冰凉的大锁,将懵懂无知的我困进了哀牢的冰天雪地。如今,你却将自己困进了无为肉身的雪岸哀牢。
那沉寂下翻涌的心滔,我好想听到,又怕自己听到。在这真水无香的七个年头里,我常于深夜的街头驻足,停望渺远夜色的边缘,思考自己当年那股百转千回的情结。我爱你吗?当年对你的渴望倚赖跋扈疯狂,真的是爱情吗?只怕当年的聂小凤,她也未曾懂爱。
我只是个命中缺失的小女孩,人之于世,缺什么想什么,没了爹娘,还有师父,师父不是爹娘,但师父可做丈夫。有了丈夫,我便重新有了家,有了亲人,有了重返幸福朝朝暮暮。
幸福之下,世间恁谁不俯首?
你若是当年世间仅存的体温,爱与不爱,又岂轮到我选?然而那时,上天若真给我自由选择,我俩还会有今天吗?这一千年淘尽风光的虔诚追溯,还会上演吗?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失去的早已失去。两桩罪孽,一种孤独。
我的唇绘过你淡涩的肌肤,舌尖有些苦,那是掺上了我泪水的味道。
面前这名几次三番,对我舍命相护的男子,任凭他过往与我灵肉纠葛,恩怨两难,那彼岸千寻的劳顿身躯,自从倒入我怀中那一刻始,我明白,自己已深深地、全心地再度爱上了他。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男人。纵然再如血池里那般麻木上千岁光阴,你永远是我的男人。
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太阳升起前,让爱出口。
“师父我爱你,”我伏在他耳边,额间碎发厮摩他光影黯淡的脸颊:“你听到吗?我爱你,小凤真的爱上你了。”
身体不能反应,总还有脱缰的温热,顺他眼角软弱地滑落。这样一滴泪,于死生泾渭的边缘折堕,我也曾有过。如今看它举目重来,蜿蜒了使我百般辛挠,半生不解的熟悉轮廓。命里得失,光阴中的公正。然而时至如今,我才明白我最想要的,原也不是公正。
我的唇轻拢上那颗无辜凝伫于颧骨凹陷里的晶莹,他何时变得这么瘦?才两三天不见的光景,他便清瘦成这般模样。那板硬身躯内蕴藏的莫大哀痛,是否在我二度转身离去的那刻,便已将他魂魄吞噬了殆尽?
我用唇舌的温度将他的泪细细舐去,蔓绕齿遐的枯涩在心底一波一浪地漾开。浮生千劫的顾盼里,我的爱,若真有缘,莫待来世,请你采撷了今晨的芳露,献于我轻灵的舞前。长夜夙漫,归期不避,你若要爱我,一滴足矣。从此我用青春守候,等你在今生醒来。
“醒来的希望太渺茫,如果可以,希望能够联系到他的家人。”主治医师这么说时,我差点又掉下泪来,家人,我上哪里去找他的家人。“我们以后要几个孩子?”他的话还清晰在耳畔。自从与我再生相逢,神医丹士似乎总脱不开伤痕累累,不是茕茕苍老,便是要害中弹,如今还彻头彻尾地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七年前他就曾如此。
“也不必感到绝望。理论上说只要脑不死亡,就还有希望。”医生见我神思恍惚,好心劝我。虽然通过我的态度已大约猜出我跟师父的关系,医生仍本着职业性宽慰我的焦虑。
众医师走后,我在师父的病房里大笑出声,泪水直往下掉。他们不知道躺在病床上这个人是这世上最会救人的人,他们更不知道最会救人的人今天为何会自己躺在病床上,等着这帮远不及他的人来救。三个臭皮匠胜了一具变作植物人的诸葛亮。当年的神医丹士只是局部瘫痪,如今换了全瘫。内心世界的种种感受不能表达,原本神通广大的躯干做了灵魂的棺冢。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我。有时,看着输氧管下死寂一片的他,我竟想干脆一把将林林总总的氧管拔光,给他个了断,然后我自杀随他而去,从此二人共赴黄泉,永不分离。
但现实还在朝朝暮暮地冰冷维持着,这一世,无论如何我并非只有他一个。母亲这些天也动辄来医院探望师父,其实是担心我。我心里明白,体内却压抑着无处宣泄的痛楚。该怪谁?今天的悲剧又能怪谁呢?怪我优柔寡断?怪母亲睚眦必报?怪师父自己太过执着?然而我们都没错,造成错误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我们都太正确了。母亲执着于仇恨,我执着于母亲,师父执着于我。而即使是那仇恨的源头,也正是出自于爱,自于母兽护崽的天性,自于目睹疼爱之人再受伤害的恐惧。虽说母亲对师父的处理态度与手段蛮横霸道,但对于一个弱小的生命,这般的强悍圈护在某些特定时期的成长中却必不可缺,一如当年的世道。当年,若一直有娘活着守护我,我的命运也不至那么凄怆。
师父这一躺,便躺去了三个月头。护士们天天来换水换药,我嫌她们手脚不够仔细,经常隔三差五地发脾气,以至于大多数护士小姐当我在时都不敢主动为师父做什么。我不管,我便把什么都接过来做,包括伺候他生理必需的新陈代谢。我与他夫妻之实早定,心里也认卯了他是我丈夫,父亲般的丈夫,如此心理上便无任何不适。
其实他新陈代谢是很缓慢的,因为养分几乎全靠打点滴输入体内。他齿遐唇舌和吞咽系统都不能稍动,所以平时都得靠我小心细腻地给他喂进些流质,再用吸管一点点吹下去,以补充单靠输液无法提供的食用蛋白质。每每轻执了汤匙往他嘴里送入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两片括约肌的细微颤动,他在努力张嘴配合我,他也在努力着重返人世。每当此时我便无法在他身边再多待下去。我无法想像一枚银弹嵌在脊椎骨间的钻楚,正如他无法想像当年七巧梭没入天灵的剧痛。
好景不长,随着时间流逝,师父周身肌肉与器官因缺乏正常有氧运动而渐显退化萎缩。主任医师开始想到提醒我注意这不良征兆时,未雨绸缪的我已日日坚持替他按摩全身有一段日子了。我就打算这么守着他一辈子,无爱无恨无奢望,只关回忆,只剩回忆。
植物人的生存状态中最害怕的就是孤独,为防止他陷入心理的长眠,我时时刻刻将自己每桩言行举止汇报给他,将每天抵达医院前的事情一件件说给他听,为他提供一个行动自如、视野开拓的世界。我更常常提起过去与他一起经历的大起大落,从前世聊到今生,冤仇爱恨,徉怒娇嗔,体香煽诱,耳鬓厮磨,三十六般女儿兵器样样用上,说到那些紧张机遇处,我就像平日里那般撒娇地搂住他脖子唤:“师父你快起来快起来,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呀!”而我的大英雄只是静静地躺着,如山如海,皈然无为,无论我自顾自说到水尽云穷,泪水盈盈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