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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嗷嗷待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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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往往沉弭的生活模式和狭隘的生存空间容易教人满足,当内心奔腾不休的愤懑与煎熬已然被碧涛之巅的无争岁月竞相磨度成未名湖底的沉砂,我终于默认了可能从此要在岛上度过余生的事实。但跟师父观测海岸时,迎着茫茫无垠的彼岸方向,心里会一下子蹭上火来,对着脚下砂石一阵狂踢猛踹,最后免不了还是气喘吁吁地抱坐了膝头哭泣。
亲人就是亲人。无论现下与师父共度的岁月多么平静无虞,无论这岛屿四季岿然的稳岸气息令我好似回归哀牢山那八年衔首识宠的岁月,今生今世的我,心头最重的却只能是汪洋对面的血缘至亲。每每用心思考时,心里还会燃起一线希望――人们总会来搜查飞机失事的这片海域,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一如当年在哀牢山虔诚地等待那个奇迹。我摇头叹息,今生啊今生,莫再教我失望彻底。
一日在山头,我指着山峦背侧光影不辨的阴霾地带问师父:“哪里究竟是怎样的?”整片岛屿上下,他独独不带我去那片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登上山顶,发现的怪石嶙峋、灌木丛生的北部岛屿。
“那儿树品单一无果实,地形也险,没什么意思。”师父答得随意,正拿手制星盘仪对着玄穹八位测定方向。见他专心,我只得“哦”一声,兀自疑窦。
他收起星盘,认真看我,语气有丝严厉:“一个人不可往那边跑!”
“我不会。”我答得响亮,冲他甜笑,他眸光闪动,眼中繁漫天穹突地一抖,掉转身去。
我瞠若木鸡地看着眼前景象,巨大的机体断成三截散落在对面岛屿上那片荆棘盘山的陡坡,其中一截悬悬欲坠地嵌在巨大的地裂边缘,随时会滑下万丈深渊。机身周围的土地植被焦黑一片,显然这里曾有过场大火。看来是刚抵岛屿两三天的一场大降雨将火势狠狠遏制了。
他为何不告诉我失事的飞机就栽落在这片山谷里?他在怕什么?怕我找到残留的通讯工具?怕我离开这座活死人墓?想到他近日来对我看管愈紧,必是那日我向他提问后便引起了他戒心罢?
这个男人竟会不择手段至此?我周身严寒簌簌。自与他再逢以来一直在心头隐逸着的疑窦,这会儿终于拨云见日了!
既然他还是不肯帮我出得此岛,我自是只有一如当年,自寻生路。我靠近失事现场,残骸铺满山谷那头,要抵达它首先需经过那片白花花的怪石群。攀岩于我还不算什么,于是加快脚步愈发挺进。
踏上第一块白灰岩时,脚下稍显松懈,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片从北部海域的海水倒灌进山谷盆地囤积形成的小海湾,这些雪白的石头非但不下沉,反而块块漂浮在水面上,好似浮冰。原来这就是火山地带经常出现的“浮石”,是为石类中的怪胎,这类浮石多由含磷火山灰遇热凝聚、后冷却石化而成,石质特色乃壁薄中空,分子间隙巨大,故由表及里遍布空洞,储存了大量氧气从而能够如浮冰般漂在水面。看不出这小岛上的景物还真是集天下大成呵!我连蹦带跃地在尖石輘砾中跳着脚往前赶。
只得顿住了,前方白石分布渐渐稀松,大片碧青碧青的海藻遍布浮石之间。我打小没少吃海带,却未曾见过真正的海藻长啥样儿,当下只觉得这海藻颜色忒鲜艳了些。
这些蕨类植物攀叠着在浮石边缘缓缓游曳,好似自主自动的网。我未加多心,纵身跃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浮石,石身晃动了下,我脚力渐长,于浮石间跳跃地越来越快。眼看北岸近了,我心头开怀,立在一块浮石上稍喘口气,一低头发现脚下浮石周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藻,广袤碧绿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蓄一口气,作三级跳事前功备。
双脚离地的瞬间,仿佛看到碧藻突然群聚起来,将浮石下方堵了个严实。我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儿,突然浮石一滑,仿佛被盘亘的海藻大力往后推去,我惊叫一声,一头栽入碧绿藻体。
我挣扎着喘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我明明算计好与那块石头的距离,它竟被一片无生命的海藻给“推开”了?
不容我多想,周围的海藻突然生动起来,一攒一攒地向我聚拢,好似攀枝花儿卯着劲儿往墙根上爬。我尖叫,拼命向一米开外的浮石游去,厚实的海藻迅速铺上肩头,缠住胳膊,脚下有强大力道将身子往水里拽,我惊狂呼叫,努力伸手够向近在咫尺的浮石,它却倏地又滑远了。余光中见得四面八方的海藻都向我顷来,整个海面变成一块巨大翡翠,生生拽着我融入它。我又踢又叫,颤颤的青藻竟寻机朝我大开的嘴里涌进,我登时吓得死咬双唇,勉力挣扎。
突闻身后扑通一声入水,我知他终是赶到了。想自己刚才以笛声哄他静心入定,泪水便哗地涌上来。成山海藻却不买帐,扯着我揿在水中死死不放,师父一把从碧毯里抢过我,植被们一拨拨地接连涌上,一时我俩都困于绵密海藻,这回换我像凌霄花儿般紧紧攀上他脖子了。他还是不看我,侧手为刀、左劈右斩,瞬间剖开这一大块致命的翡翠,搂着我腰身一纵,身子总算拔出水面。说时迟、那时快,那海藻竟也倏地弹起,嗖一声攀上师父脚跟,转眼间我俩又要跌回水里,师父手一扬,我挂上浮石顶。“师父!”我大叫,他甫一落入水面便扎猛子消失在幽幽碧毯下。
“师父!”我无措地趴在浮石顶,水面的海藻躁动起来,好像在下面兴奋撕扯着什么物事,“师父!”我摇头哭叫,水下轰然闷响,表层海藻齐齐爆开,碧珠四溅。耳后飕一声水动,我回头,师父由我身后上得浮石,身上挂着几尾诡谲的藤蔓,离开水面后于阳光下竟蚯蚓般缓缓萎缩成团。见他安然无恙,我破涕为笑。
那生动触手终是看得我毛骨悚然,师父一把扯下了丢回水里,剩余的碧藻迅速又聚拢来,急不可待将抛回的藤蔓吞没了。成峦碧玉转眼恢复原样,又重叠着积极挪向浮石上方。“走。”师父着力将我挟在腋下,起身的高度拔得离水面很远,以防那些海藻再玩原地跳。
我俩一口气飞越青波碧草,中途脚尖未曾点伫任一浮石。我望向身下嗷嗷待哺的蠢动翠屏,这才发现碧波荡漾中已有不少大型鱼类的尸首缠裹其间。一条白鲨于不远处翻着硕大无朋的肚子,血盆大口里往外溢满了绿色。
由于刚才高度不够,我前行时竟全然未曾察觉到这片海域的可怕。师父脸色沉郁,我本还想与他提一提,问他能否直接带我飞去北面残骸那边看个究竟,见他面相不善,知他心中有怒,只好暂且搁下。然而我心头此刻却也是喜怒两难全!这么大的事,这么关键的机会,他终究还是瞒下了我,直到现在!尽管心里感激他又捡回我命,可他救我的目的,终归只是要将我终生留在这活死人岛上与他痴守罢了!他口口声声爱我顾我,这难道就是他的爱?这个男人的爱,再过百载千秋怕也只得如此了吧?我不甘不忿地攥紧他长衫,一丝冷笑泛于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