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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异世记 ● 粉身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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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千万级凶鬼岩阶,螺旋状沿着下原底部的巨大地裂持续旋转而下,无底黝森地延伸至地心深处,我应着蓝面鬼卒的驱魂咒在空中浮动向前,身旁一侧便是无底深渊,万点游颖不定的蓝靈鬼火在四周高廓延展的陡峭鬼壁上焯焯幽亮。
不知走去了多久,眼前终于见得微薄光亮,伴随着万马齐喑的轰鸣,我勉力瞩目望去,眼前豁然开阖出大片一览无遗的腥红汪洋,洋上是连脉起伏的巨大黝黑山体,座座相连接踵,占满了整片原下天地。十九狱岩浆从高处奔落,滚滚洪流在此汇成一处,击打在底部的巨大黑岩上,滚沸高温将巨石烧得滋滋作响,蒸雾弥漫。海洋中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骸骨正在其中上下浮沉,个个半死不生地本能挣扎扑抓着,仿佛寻找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唯一只能抓到彼此,为争一口呼吸便急急地将对方压入水中,借浮探出透一口气,不一会水下的活骷便挣脱上来,将海面上的生髅活活压下,鬼哭哀呺,周而复始。
行至巨大的汪洋码头,两名鬼卒终于停下脚步,却见一侧洋口海岩上巨大的斑驳古纂字体依稀刻写着——奈何洋。
“此处便是下原之下的奈何洋,投阳洞所在的地狱腹底便位于下海的尽头,从此,每日你便在此等候辅灵舟载满魂客,然后便沿着这条不归海岸线,将灵舟一搜搜拖去三万里下的投阳洞。辅灵舟每日丑时出发,亥时归来,日发三班,须当日往返,若有一艘延误,耽搁了众生投阳,便将你投入洋中喂养这些浮沉骸,你可听得明白?”青面寮卒一边吩咐,一边走至悬崖旁,他左手往川下一捞,从深海中提起一条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锚,重重抛来我脚下: “每日亥丑间的子时,你有一个时辰可在北崖下魂役洞中歇息,待翌日工时一到,立刻出发!”
巨大的辅灵舟群正拢在层蔓水雾中,于红海上若隐若现,被铁锚一拽,周身连连在海面上摇摆不定,三舰组队,勃然庞大,每舟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冥原百姓,各艘舰头上皆由一根粗大铁链拴去一处,汇合成我脚下的柱状铁锚。
“今日丑时已过,还不快快执纤,不然便算你怠工一日!”红燎鬼卒厉声吼道,我面无表情,弯身去拾铁锚,然体内魄力全无,铁锚重如泰山,纹丝不起,红面鬼卒将手中锁魂栓狠狠一扯,我肩胛骨顿如崩裂般发出剧痛,哦了一声,脚下错开两步。
“有本事毁去浮图塔,却没力气拉动辅灵舟?”却闻一旁,一名面粱凹陷、容貌几不可辨的鬼卒咯咯笑道:“好生厉害的野佛大曌,此番可真是普渡众生啊!”
一众鬼卒冥兵闻言也纷纷哄笑开去,我冷目无视,站稳脚跟,又去拉动三舰之锚,这回凝神提气,丹田暗锁,脚下注力,只见那深入云雾的铁锚端头一颤、一扬,三艘巨舰动了一动。
众鬼卒见状皆愣住,却不料身经血池狱后,我竟还有余力拉动洋中三舰,几名警觉鬼卒当下已连连后退开去,交头接耳不止,却也无人再敢冒然上前。
“拿着!”红燎鬼卒迎面掷来一物:“此乃投阳洞路径图,你途中须经过的饿殍域、修罗山、殇沙漠三地皆有标识,你可小心上路,若丢了一名魂魄,便是渎职重罪!”
我伸手接过地图藏于魄体内,这才发现身上衣物已尽数在血池中毁去。如今自己虽是容貌皆糜,便是段可卿、乐镜灵在此也认不出我来,但心中确也无法接受如此破罐破摔,赤身露体地上路,当下转身对一众狱卒道:“此行山高路远,且为官役,我衣不蔽体如何成行,还望列位有心,赐件衣物。”
鬼差们闻言,面面相觑,却听那凹面冥差又阴恻恻出言:“佛曌爷好大面子,已成熔鬼残魄,体不存焉,礼数倒也未曾尽忘。”
闻此人声色,这才觉出一丝有异,当下仔细观之,却见此卒身材较其他冥卒皆小出一圈,面上凹陷无底,肤色却还白净,见我打量于他,他又笑道:“佛曌爷贵人忘事多,必是记不起我了,也对,我被聂小凤害成如此这般,全因佛曌爷当年在阳间见死不救所赐,如今,却是还有谁能认出我玉骨冰姬余樱花的本来模样呢?”
见她远远看着我笑,走去接过红面寮鬼手中的拴魂链狠狠一抖,我肩胛骨上便又一阵裂痛,她道:“神医丹士罗玄,你还认得出我么?”
她将面上凹陷的五官一寸寸向外抠出,一手又伸入后脑将深陷脸部生生抵出来,看得人眉目连连生寒,一旁冥卒鬼狱却已都见怪不怪。
“原来是你。”我认出她来,单手捂住肩胛骨,语下一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便是在阳世间同小凤结仇,后被小凤设计殒命的玉骨妖姬余樱花。只因我当年不问世事,未阻止小凤利用鬼仙万天成夺她性命,她便从此记恨在心。
却不料于这冥荒九泉,下原之下,奈何汪洋之侧,我罗玄竟还有同这等阳世孽结再见面的一日。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为阻聂小凤还阳转世,竟然毁去了九座浮图塔!甚好,甚好,我正想修为一满,便去原上找那贱人报仇,她若早早投去了阳世,我反倒还要逾界去追,你这一闹,倒是省了我不少气力!”余樱花对我传音入耳,用的却是精纯冥仙修为,见她牙关紧咬,眸中恨意丛生,想来在这冥荒下的这些年,她的灵魄修为亦是大有长进,只为能上原报仇的一天。
我胸中一紧,时过境迁多年,她竟还对小凤存着如许深的恨念,哪怕身处这下原,跻身鬼卒,也还想着找小凤报当年的一灭之仇。
见她对我此番说话时用了修真术,我亦暗中应去:“你也不想所有鬼卒皆知你同冥原百姓的私人恩怨,小凤是我门中弟子,她当年与你结怨,说来都是我教导无方,你如今有何怨忿,便冲我一人来吧。”
她面上微笑,脑中聆音:“放心,便是冲你二人而来。”见她话间紧盯我胸前,突然惊呼道:“竟是连那血池地狱,都无法毁去这贱人的转身册么?!”
我一惊,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胸前魄体上,小凤的禤黄转生册已从中探出半截,页首清楚写着‘聂小凤’三字。
却不料历经血池之熔,小凤的转生册竟还完好无损地藏在我魄体中!
想是方才博尽全力拉纤惊动了它,我忙伸手去护,余樱花果然迎面抓来,五指生出尖长爪秽,钢刃般连连刺入我周身,我皱眉将胸前魄体护得生紧,身法却仍是阳世深传,步履绘圆有致,避让有方,她见一时逮不住我,便将手中拴魂链狠狠一拽,我本已丢下三舰铁锚欲走,此刻不免踉跄倒地,她飞身汹涌扑下,重重踩住我颈项,我动弹不得,“住手!”心中大骇,果觉背脊中一阵剧痛,她一只白骨利爪已穿背而入,一把揪出血淋淋的小凤转生册。
“给我!”她将拴魂链一头狠狠揿入我中胸,我扑在地面纹丝不能动弹,围观一众鬼卒阎狱数十人,竟无一人上前,她高高扬起手中小凤的转生册,惊喜地向众人宣布道:“诸位,这便是我那阳世宿仇聂小凤的转生册!此女阴狠狡诈,在人间杀戮如麻,所荼害之人何止千万,可惜此女遁入冥原后便隐姓埋名,踪影不见,我入冥原后晋列冥卒,整整追查了她二十年,今日我见得十殿阎君亲惩这个名唤罗玄的熔鬼,才知道聂小凤还未去转生!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只须将此女转生册交予十殿阎君,便可查获此女在阳间所为种种,必可将她打入这下原之下,永受腹地万刑之煎熬!”
我急得话语都梗在喉头,只顾朝她伸出一手,她眸中一狠,拴魂链一掀将我高扬而起,半空中一脚踢入腹中,将我重重踩倒在地,我耳边一团嗡鸣,周身魄血早尽,痛得麻木,她居高临下地看我,满目愉悦音容:“罗玄,我是在帮你啊,她马上便会下来陪你了!”
说罢伸手去开转生册,却左翻右转,生生打开不得,见转生册上晕出一轮轮金色光漾,她一愣,遂发现佛曌封印,她先是怒目向我,见我面无表情,她眸中一转,柔声道:“罗玄,你打开这佛曌封印,我便放你离开此地。”
我唇角已碎,却也扯出一抹耻夷,颈项向另侧闲闲撇去,她见我如此表情,怒不可遏,手中拴魂链再次扬起,狠狠将我砸去一旁狰狞山壁上,“你开不开?开不开?!”她连声喝问,飞上高空一路前行,拴魂链拎着我一下下砸去各式陡峭山壁海岩,我鼻梁断塌,唇舌凹瘪入喉腔,周身骨节寸寸粉碎。方才已受新月阎君伏魔刀斩断脊椎,又遭封天剑毁去周身经脉,再落血池炼狱销筋去骨,如今又受如此凶狠的接连撞击,残存的熔魄余筋,至此已完全折毁。
我筋骨全断地趴在方才撞入的海岩上喘息,身体沉如沙袋,突地眼前一晃,又遭她临空拔起,这回却是直飞上奈何汪洋,望着身下黑压压一片嗷嗷待哺的活腐恶骷,余樱花吃吃笑道:“你何时想通了,便拽拽链子。”
我身一沉,直直掉上奈何海面,落入成片浮骸中。
我凝识闭目,任凭身上千噬万蛊、鬼撕殍扯,浮骸们见新添食粮,齐齐涌来,颤巍巍地把我按进深海,腥膻血红向我残余空肋中灌入,感到自己已同这片奈何汪洋融成一片,它我不分。
身上的拴魂链还在节节颤动,是余樱花在试探我有否讨饶之意,我探手进前胸,齐齐掰断两弯锁骨,拴魂链无所依箍,悬空遁去,余樱花始料未及,手上一轻,拽着铁链在空中发愣,千万浮沉骸兴高采烈地向我涌来,我眼前便尽是腐齿烂肉,肋骨挂丝。
残留光晕掩去,被它们拥进深海,心中竟得前所未有的安详。
没人能打开她的转生册,唯一可以之人,今日便永沉这片奈何汪洋。
四下昏黑,周身噬痛中,突感身体徐徐渐起,眼前海面越来越近,须臾拔出而去,我眼帘微启,却见身边是位青碧衣衫的弱冠少年,他正提着我一臂,海面上带我袭袭沿走,步履飞扬,转眼便至岸边,将我置下。
我身瘫如泥,脑中却模模糊糊地认出他,竟是今日在阎罗十殿中所见的那名岳府书僮。
少年扬出一手,禤黄色泽的小凤转身册已飞出余樱花手中,稳稳落入少年袖弯。少年抱揖道:“冥卒有劳,在下岳仙府僮诸碧,奉战仙之命,已收妥熔魄罗玄身藏之转生册,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提身朝百万鬼阶之上飞去,“你是何人?站住!”余樱花如何肯放,当下紧紧追去,杀气腾腾,眼看至他身前,少年袖中一动,却是展出那枚我前日在望乡台见岳飞示于孟婆及众人的朱雀曌令,余樱花见状周身狠狠一抖,咬牙向下原地面降落,跪拜下去。地底众人跪作一片,少年看都不看,高升的碧青衣色净如云端细绸。
“诸君在原下所为,我可酌情向阎殿呈报,望好自为之。”少年凭空落话,泠朗清脆。
海岸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罂花一跺脚道:“该死!又让那贱人逃过一劫!”
那蓝寮鬼吏此时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他是曌君定下的拉纤人选,还是莫再多生枝节,赶紧放他践工去吧。”
一众冥卒这才回头看我,余罂花见我匍匐在地如软泥般模样,自己也微微垂了头去,红寮鬼卒见众人都不发话,急了:“他如今这般筋骨全断,还如何拉纤?”
青寮沉吟片刻,道:“先将他送去阎医薛耻之处,看看有否可救。”
一众鬼卒便动作起来,红寮口中喃喃起咒,只见岩壁闻声自动大开,内展千件下原之内的审讯器具。他和蓝寮从中拽出一枚高大十字木架,将我置于其上,一齐推着我上路。身一沾这十字木架,突觉手脚掌及骨踝处被生生钉入数枚寸长尖钉般,虽无魄血流出,却是痛得我周身发抖,本已气力全消的筋骨,更觉抽丝剥茧、死气沉沉,木架上仿佛森森递来世人的悲哀,疾苦与彷徨,齐齐便攻入心房。
“此乃何物?”我颤着唇问。
“这可是西域神谥——基督受难时所用之十字木架,九界生灵沾上它皆无机可逃,用来看住你这位佛曌爷,也不算大材小用罢!”余罂花笑着应我,见她容颜复又凹陷进面骨,只得以半头长素掩之,我想起这便是她在阳世被万天成掌力所杀时的模样。原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便是如此扭曲怪状,难怪这般深心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