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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正道殇 ● 牵魂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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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靖黄夫妇,突觉身心疲惫,有那么一刻莫名地想带上两个女儿回哀牢山,回那数十年间刻意回避的地方,就像躲避了几十年的东西,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没能离开;就像做了场大梦,梦里走得很远,却发现始终徘徊在这梦境里,反倒生出另一份安心。
绛雪雇来马车,接上玄霜,由襄阳沿途南下,三人一路沉默。玄霜情绪已稳定大半,人却形同枯槁,软绵绵靠在绛雪肩头,绛雪手持玉笛陪护在旁,自己也昏昏欲睡。陆行颠簸中,看着两个女儿身影在眼前一摇一晃,我突然忆起幼年时父亲带我与小妹从岭南赶回汴州老家的情景。哪里的山路都一般崎岖,同样的午后,小妹靠在我肩头轻寐,父亲坐在车头看我俩,吩咐车夫“快些赶路,夫人在家侯久了。”一晃五十余载,那时那日,我还记忆犹新。有些东西一旦发生,便一辈子也抹杀不去它存在过的痕迹,如童年,如亲恩,如分离,如血池里心比漠土的岁月。当年,爹、小妹和我有娘在家中守候,如今绛雪、玄霜和我,可有盏不灭的灯火在茫茫红尘一隅,指引归途?
脑海里突然闪过她的坟冢。那夜独自下葬她后,行至山前,我回头去望,月色中,坟头被点点荧光流绕,矮矮的,仿佛远远招手的灯火。莫非,这就是我父女三人的灯火。
行至碎石坡,车身重重一颠,绛雪醒来刚要发话,我示意她噤声,只听密林深处隐隐传来兵戈碰撞音,又闻金轮法王沉沉大笑:“黄帮主,今日相请事出突然,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帮主与令千金海涵。”“爹,不好!”绛雪率先反应过来,“你在此等候,我去看看。”我吩咐绛雪,下车前往密林,却见黄蓉正费力挺着肚子与金轮法王打得不可开交,“住手!”我喝止众人,正欲上前,却见灰衣一闪,一人已挺剑而出,直冲金轮面门,定睛一看,正是杨过。“过儿,你还要管闲事么?”耳畔传来龙姑娘的声音,我竟不觉她何时已立在身旁。“姑姑,郭伯伯郭伯母不准我们好确属多事,但他们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过儿怎能一走了之?”杨过一边闪避轮片一边忙里插话,龙姑娘见他如此,二话不说仗剑上前相助,师徒二人一经联手,林中顿时银光栩栩,双剑珠联璧合、相映生辉起来。
见杨过年纪轻轻,方才众门受辱,此刻却对黄蓉丝毫不记旧罅、全力相救,我心知此子心明智睿、本质仁厚,他日必成大器。“姑姑,浪迹天涯!”见金轮愈战愈勇,杨过突对其师喊道,龙姑娘微怔,随即挥剑直劈,“花前月下!”杨过又唤,龙姑娘剑光四颤,闪烁而来,似月影于半空剪碎,又如火树银花笼罩大地,厉害至极,莫说金轮从未见过这等诡谲剑式,连我也一时眼花缭乱,辨不清她剑尖来处。稍一走神,却见龙姑娘剑锋已往金轮眉心一挺,金轮耐不住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甚是狼狈。“清饮小酌!”那厢杨过却招数又变,剑尖下指似提壶引斟,其师则剑尖翻转上扬,自指樱唇,正是一人提斟,一人小酌。两人招式看似南辕北辙,实则相辅相成,破绽全为身边之人弥补,双剑合璧又威力剧增,杀招层出不穷,不出一刻金轮败相已呈,若说在英雄宴上他师徒二人确是占尽天时地利、巧胜金轮,如今却是硬生生以剑法克制了强敌。观二人今日剑法,威猛如上物神兵,机巧又妙绝天籁,我阅历江湖无数,生平首次目瞪口呆。这般二人同修、心犀相投的合璧剑,当日雪花神剑与之一较,实乃判若云泥。
忽闻金轮一声怒吼,“爹!”恰逢绛雪从身后赶来。原来金轮见左右敌不下二人,到手的黄蓉自也无法拿下,怒极发威,手中六轮齐齐向杨龙二人挥出,意在鱼死网破,龙女云袖翻飞,瞬间击落五枚,杨过提剑一挥,将最末一枚随意打去,不料轮片风向一转,朝绛雪疾飞去,绛雪本能避颈、伸手一阻,轮影过处,含血牵魂箫嗖一声断成两截,前半身落下,直直插入地面,一支独碧幽幽濯濯。
此箫一断,我与绛雪同时怔住,仿佛有根于我父女心头隐隐缠绕的丝,被不明不白地突然剪断,原本我与她从无人提起,它只微乎其微地存在着,如今随着含血牵魂箫的清脆折裂声而朗亮起来。我凝视箫身,无巧不巧,杨过挥来的轮片不偏不倚打在当年小凤七巧梭所断的裂痕上,双力之下,这枚曾唤翠雪羌笛、后称含血牵魂的玉箫,将再也无法黏合为一、奏出新曲了。
惘然一顾即离别,我心头莫名空茫。人生不也正是如此?昨日还余箫声挽,岂知无觉变永诀。
“今日暂不同你们计较,走!”金轮今日屡次落败,双手叉腰忍下好一口恶气,一行人怒冲冲地撤了。杨过高兴地挽过他师父,龙姑娘的目光落在呆立一旁的绛雪身上,杨过这才发现断成两截的玉箫,远远冲绛雪嘻嘻一笑:“梅姑娘莫伤心,我赔你根新的。”见绛雪一声不吭,杨过几步并到眼前,扯开俊朗笑颜哄她: “那我多赔你十根,五颜六色的,以后你天天换着吹,成么?”话音未落,一滴泪水从绛雪脸上挂落,杨过一吓,跳开一旁,无措地望向他师父。
女儿一落泪,我心头裂缝愈加清晰,直感命运无常,为人者正是无可奈何。我冷冷看向杨过,这乳臭小儿,心中怕还道绛雪女儿家好小题大作,却不知自己无意间便毁却了他人最为珍贵之物。绛雪无声无息地从泥里拾起半截牵魂箫,杨过一把抢过,连连嘟囔着:“好修好修,郭伯母的打狗棒我都修过。。。。”兀自拆拼,急出一头大汗,“梅姑娘,这箫我来补,明日便完好如初地还你。”沉落间,龙姑娘的声音徐徐介入,她从杨过手中接过两截箫身,对徒儿道:“你看你,弄坏了梅姑娘心爱之物也不先道声歉,开口便是赔,这世上,岂是物物都补赔得了?”杨过嘿嘿一笑,不再作声。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城外黑水河镇下榻,郭靖也快马赶来。原来黄帮主率二徒出城是为寻我,郭靖午间收到急报,有要事欲留我相商,我却已带着二女离开襄阳。“罗大侠,此事攸关大宋命脉存亡,牵扯甚广,罗大侠见闻广博,高风正德,郭某不敢谬作主张,烦请罗大侠前来指点。”室内,郭靖抱拳言重,“何事相扰?”我知郭靖一生戎马,鲜有令他左右为难之局,今日前来必有要事想求。 “实不相瞒,中午我获悉金国四皇子密报,言称愿同襄阳合力抗元。罗大侠一向深居简出,恐不知朝野制肘,自从岳将身殁以来,圣上已无兵援可支边陲,凭襄阳一城之力,即使连同绿林豪杰倾力抗元,中原沦丧也是迟早之事。眼下金人为自保提出联兵抗元,虽于君面不授,然于国难之急却是难得良机。郭某自幼在蒙古长大,虽归盟大宋,至今一人不敢作天下主,如今只想问过罗大侠一句心中话,大敌当前,是以国体为重,还是君颜为重?我襄阳一城,究竟当何去何从?”郭靖侃侃而谈,眼角已现泪光。
眼前举步维艰的郭靖仿佛岳将重生。怎生的荒淫世道,将两位铁血丹心、侠之大者逼入如斯绝境!郭靖今日前来,并非问我该不该联兵抗元,他旨在听我反应,并希翼从我口中得到认许。一朝君主一朝臣,史册更迭,谁人能避?敬重郭靖忍辱负重之气概,我豁然一笑:“鼎钟千响,只得一音,保家卫国平天下,岂制于赵钱孙李。郭将军豪气干云,为天下甘冒大不韪,罗某自叹弗如。将军若有差遣处,只便直言,罗某自当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