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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坤宁宫(上) ...

  •   第85章、坤宁宫(上)
      朱翊钧从乾清宫出来,看看日头已近正午,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便带着冯保等人去南书房、昭仁殿那里,略略转了一圈。
      一路上,他表扬了周围侍候的司礼监大档们办差很用心,表示了自己很满意。一众大档们跪谢拍马屁颂恩后,他便叫上傲然侍立一旁的冯保,传令往坤宁宫陈皇后那里去。
      去年承乾宫、永福宫先后遭了小火灾,东六宫那边,便一直在内官监的太监管督带领下由杂役火者们(低等内宦)负责修缮。李贵妃带着几个儿女都搬了出来,居住在西六宫这边紧邻坤宁宫的翊坤宫。
      朱翊钧自四月以来,因为每天不定时要到乾清宫晃荡,而翊坤宫距离又相对略远了些,他便常在坤宁宫陈皇后这里安置。
      时节已渐近仲夏,天气逐日变得炎热。母后陈氏母贵妃李氏都心疼他,不舍得让他顶着日头来回奔波。坤宁宫这边便很快也专门整理出他的书房、寝阁。
      他原来的侍从侍班团队,也分出些人手在坤宁宫这里当值。他又从老太妃们、陈皇后那里又再多要来些人手,很是安插了些老人。
      他四月里大体上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呆在坤宁宫这里。尤其是最近这些天,他回李贵妃翊坤宫那里越来越少。
      虽然这样不免会让李贵妃心里头更有些失落,但一来儿子要常去乾清宫,这样安排更合适;二来她与陈皇后最近姐俩关系很融洽,两人常在一起闲话家常,她也没觉着什么不妥。
      乾清宫后面是交泰殿,这里也是嘉靖皇帝新修的建筑,但平常也派不作什么用场。虽然也有太监宫女无精打采的值役,但总归少了活气。
      交泰殿后面便是坤宁宫。
      如今坤宁宫这里已成为整个后宫中最有人气的地方。这里各种仆役人数虽比乾清宫少许多,但比乾清宫要热闹得多。
      皇帝毕竟龙体不安,乾清宫各色侍班人员虽多,却始终都是保持高度安静。每天也只有小太子来了,所有人才松口气,才稍见得热闹些。
      翊坤宫李贵妃那里小皇子小公主虽多,每天欢声笑语不断,却也比不了坤宁宫这里。
      今天是五月初一,相对平时,坤宁宫事务更多,陈皇后今天会比较忙。陈皇后在寝阁打了个盹后,此时正在忙着处理后宫事务。
      朱翊钧向陈皇后请安后,打了个呵欠,便自言今天早上有些累,要回寝阁歇歇便好。又让母后忙自个事务,不用担心他。
      陈皇后便让冯保、徐夫人等侍候他回自个寝阁,叮嘱两人务必小心在意。太子那里有什么事,都要立刻来报。
      寝阁内温凉宜人,朱翊钧换过常服,让冯保到书房里取几本书来,读给他听。
      他得歇会儿,也得琢磨好了,如何与冯保来场正式的主仆交待。
      听着冯保轻声诵读王阳明的文章,朱翊钧虽闭眼躺着,却末就此睡去。
      他先再三权衡了自己今天早上的所作所为。
      朱载垕今天朝会后主动先找朱翊钧商讨他的后事大计,而非先找辅臣颁旨。
      朱翊钧早上甩出太子监国章程给朱载垕时,朱载垕表情高兴,毫无半点不接受意向。
      朱载垕给辅臣颁旨时,他没有选择在朱载垕召见三辅臣时侍立一旁,而是选择立刻前往文华殿,而这,也得到了朱载垕批准。
      朱翊钧告退后,又在耳房门口听到朱载垕当众说出“吾儿当为尧舜”。
      这些,都足以让朱翊钧当机立断,迅速进行新的角色转换。
      他当即决定,立刻便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展现一个有决断力、行动力的,清醒认识到自己马上就要登基、并有所准备的少年天子形象,给朝堂众臣,尤其是给自己的那帮东宫班底。
      这样做,既可让可能尚还犹疑的朱载垕更放心、更安心,也可让朝堂上各种蠢蠢欲动势力全都受到一定程度的震慑。
      他要尽量缩减在朱载垕病危驾崩后,朝堂各方势力心理上的最高权力真空期感受。使最高权力的交接尽可能平稳,尽可能无缝对接。
      原时空由于十岁朱翊钧比较废柴,李贵妃又毫无经验,造成朱载垕一死,大明朝堂最高权力便出現悬置于真空的状态。
      有资格掰腕的各方都针对有效掌控朱翊钧(代表最高权力)展开了争夺。高拱惨败出局,而张居正冯保李贵妃达成一致后,便完全掌控了十岁朱翊钧长达近十年。
      如今,朱翊钧才接父皇旨意,便立刻进入角色。
      他今天早上这些举动,实际都是告诉内廷外朝群臣,自己对最高权力有清醒认识,也有极强掌控兴趣和自信心。在内外辅臣协助下,他还具有很强操控能力。
      事后,他坦然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朱载垕,也是欺负这位对权力掌控并不特别敏感的懒货 。他丝毫也不担心朱载垕会对此反感、怀疑,果然,朱载垕又一次心头大慰。
      儿子这样聪明能干,做老子的便放心睡大觉去了。
      他在丹陛下主动停辇下轿,直接告诫三辅臣,毫不客气地提前敲打最可能反对自己新章程的张居正。
      在文华殿,当朱载垕对他的三辅臣颁布办后事圣旨章程时,朱翊钧也对自己的东宫班子隐晦地直接颁布自己的末来临时纲领。
      他在文华殿内一反常态,种种越礼违规,都是明确告诉自己东宫班底这帮人,皇帝驾崩在即,非常之时,你们必须明确表态。
      孤等着你们表态,孤看着你们表态,孤记着你们表态,孤也坦然受着你们表态。
      与东宫众臣在君臣礼仪形式即时调整上的互动,因沈一贯意外在场而当场用权小试锋芒,这些,都是临时临场的反应。他都表现得镇定自若,处理得坚决果断。
      这些都是在向这帮臣子显示,自己虽只有十岁,但可不是什么懵懂儿童。
      自己这监国太子清醒知道什么是皇权、帝王威严、赏罚两柄,自己有驾驭皇权的信心和能耐。
      以后,谁敢动这奶酪,谁都得认真仔细掂量掂量。
      会有人动奶酪吗?
      会有的。
      他毕竟只有十岁,最高权力真空期客观上就会存在。
      处置不当,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在有心人鼓动乃至逼迫下,犯有某些过错被人拿住把柄的某位藩王,可能铤而走险。欺负他十岁年龄,朝野人心浮动,借此良机发动叛乱;
      有心人主使下,边关可能突然发生较大战乱。甚至鞑贼可能会因无人阻挡而长驱直入,直至兵临城下。
      朝中宫中各方达成共识后,甚至也可以废长立幼,改立潞王。他今天的这些违礼僭越、对文臣的折辱过甚,那时都可以被当成昏悖无礼、不适合做君主的理由。
      这些可能的危险,当然风险系数都极低。
      原时空朱翊钧做老实孩子,什么事都没干,也没发生上述危险。
      当然,那也是因为原时空朱翊钧任人摆布,纯粹靠熬时间,熬死了所有够资格掰腕的人。他一天天长大,份量也一天天加重,安然坐等最高权力重回他的手柄,一切只是水到渠成。
      现在的朱翊钧却已经有所动作了,甚至实际上已在动别人奶酪了,已经动了别人奶酪了。
      南书房的设立,客观上便动了内阁、司礼监一众权臣、权宦们的奶酪。
      他现在就想将最高权力掌在己手,打算消灭权力过渡真空期,实现最高权力的无缝对接。而这些在客观上,便会让有能力掰腕的各方势力、觊觎者们蒙受损失,实际上便是动了别人奶酪。
      处置不当,就都可能引发这些人的反扑,增大自身顺利登基的风险。

      朱翊钧从一开始决心重手革除沈一贯,剪掉高仪身边这号搅屎棍起,就想到会有朝臣对自己的这一手反常举措加以认真研判。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政治意图能完全隐瞒住所有人。相反,这时空的大多数朝臣,他们的权力敏感性远超过自己。
      不要说是这样明确的信号,有时自己对哪位东宫侍讲朝臣眉头多皱几次,少喊冯保几次大伴,全都能引起身边妖精们的密切关注,引发连琐反应。
      朱元璋设计的政治架构,将权力彻底集中到皇帝一人手里。这样的皇权政治下,皇帝和太子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全都会被有心人放大解读。
      皇帝和太子,等闲都不能随便说话。任何举动乃至面部表情,都必须深思熟虑考量后果。
      即便他自己将来面皮功夫修炼到家,整天能摆一张木头面孔、央视主播版僵硬化笑脸,也逃不脱妖精们精密眼光的来回扫射。
      大明朝皇帝之所以纷纷逃进深宫做宅男,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种从早到晚整天深度装逼的生活,实在太难熬了。
      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
      干脆,君臣彼此眼不见为净,平日里不打照面、不当面交流为上策。
      而一旦做皇帝的情绪化、个性化太明显,在朝臣眼中显得轻佻、喜怒无常、望之不似人君,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宋徽宗、明武宗都是这类很有点个性化的君主。
      他们当皇帝时,喜怒形于色,心思便易于被人猜透。最终就易于被人玩于股掌,朝堂上便成为佞幸们前赴后继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朝政日非,政局便易动荡。到了地方上,便是叛乱屡起。
      没有大金兵南下围东京,宋徽宗治下其实已是盗寇四起。王庆、田虎、方腊、宋江们,都开始崭露头角。
      明武宗在位短短十几年,安化王、宁王两次藩王叛乱,刘六刘七造反,规模都是明代中期仅有的。
      大明朝中期的大乱子,全集中在他的任期内发生,自然不是偶然的。
      朱翊钧在东宫文华殿一百来天,除了功课,便老实做哑巴,专门修炼木头脸功夫。
      东宫便人人夸他有圣君气象。
      什么叫圣君?
      庙里的泥塑木偶,那便是最标准的圣君。
      雍四四小时候还是个正常的活泼儿童,康麻子便给了他一个“喜怒不定”的论语。
      长大后,雍四四宁可专炼'冷面王'面皮功夫,也不敢再展现自己的个性特点,也因此多次得了康麻子父皇嘉奖。
      他一直耿耿于怀那个“喜怒不定”,一定要康麻子亲自下旨,搬去给自己头上安的这个考语。
      原因无非就是喜怒不定的人,那是做不得圣君皇帝的,那是当昏君的料子。

      朱翊钧知道,自己四月里一反常态对沈一贯祭出重手,极可能让很多老妖精意识到自己虽只十岁,却决非懵懂儿童。也可能让内阁三人猜测出自己的某些意图。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有了一定程度的暴露。
      那么?会引起严重的后果吗?
      暂时还不会。
      因为现在他自己所有这些操作安排,全都可以推到朱载垕头上。现在他自己的任何操作,全都是由朱载垕在背书。
      他自己这些操作安排,也大多没有瞒着朱载垕。
      这些天他逐渐指点朱载垕拿关节要害教导自己后,朱载垕能认识到儿子这些操作都还算不错。越来越自我感觉英明神武的朱载垕,也愿意为他背书。
      直到今天早上在文华殿正式亮相走上前台,此前,他的一切所为,在臣子们眼中,那都是天家父子俩最近在弄什么玄虚。而他,一直都只是处在配合父皇的附属地位。
      即便今天他在文华殿正式走出前台,也是朱载垕颁旨后,他执行;也是父皇训导后,他转述。
      虽然已瞒不了一众妖精,但形式上,甚至许多朝臣心理上,还会认为或许是重病垂危的朱载垕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决心要办自己后事的皇帝,没准儿忽然比往常会英明清醒些。朱载垕在乾清门耳房内,自信清醒果决,就让三辅臣刮目相看。
      实际上,今天东宫众臣大多数人,对于太子今天在文华殿一反常态的所作所为,他们都认为天子朱载垕或许对此全都知晓,他们全都猜测很可能是皇帝让太子这么干的。
      否则的话,哪怕明知天子身危,太子如此做是事急从权,沈鲤这类方正近迂的人,也只能当场要抗辩劝谏他这些违礼之举,而不会跪地表态拥立。
      因为始终有身体不安,而今人尽皆知已病危的朱载垕一直在给朱翊钧背书。就算万年老妖转世的张居正等人察觉了太子过于不同寻常,但要想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也无从下手。
      更绝对没有任何人敢在、会在此时向朱载垕暗示:你儿子是妖孽,你得把他废掉,不然俺们不陪你们爷俩玩了。
      总而言之,朱载垕驾崩前,没有谁暂时会对他采取什么行动。
      那么,他这样过早暴露自己精明不下世宗皇帝,会不会让朝臣、权宦们萌生退意呢?会不会让许多人“你牛叉,爷不跟你玩了”呢?
      也不会。
      将来朱载垕驾崩了,朱翊钓自己做了皇帝,即便这帮老妖精此时就已知道他过于精明,很类似嘉靖皇帝,将来很难侍候,那也无妨。
      他自己压根就没打算一直靠装小孩,始终躲在谁后头,来混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人生。
      但毕竟他只有十岁,再聪明精明,可供他操作的空间有限。
      老妖精们大多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谁也不会把一个聪明过人的十岁天子真的很当回事。
      他们大多完全有足够自信,自己这十岁太子、新天子将来还得依赖他们,暂且还奈何不了他们。

      原时空高拱张居正都是有心将朱翊钧尽量控制在自己手上,但他们的目的都不是取而代之,要造反自己做皇帝。
      朱元璋打造的大明朝权力架构,决定了谁也无法彻底掌控皇帝。
      高拱稍微露一点这方面心思苗头,立刻便被搞掉了。张居正做得更隐晦,但也有其边界,从不敢越过界。
      高拱掌控朱翊钧的最初目的,主要是防止内廷权宦冯保掌控朱翊钧,防止将来朝局变成英宗朝王振、武宗朝刘瑾时期的模式。
      如今有了南书房,高仪领衔辅导太子监国,将来便可转为辅导少年天子辅政。这虽然非高拱亲自上阵,却也让高拱心理上减少了内宦掌控少年天子的担忧。他权衡再三,也只会磕头领旨,接受天家父子的这个安排。
      张居正在原时空因与高拱矛盾白热化,为自保,为做首辅,都必须去高拱而后快。如今却因为有了这个南书房,便是扳去高拱,他自己做了首辅也意义不大。暂时他只能放缓各种先前布置,重新估量形势,谋定而后动。
      高仪身边没了沈一贯这号搅屎棍,又得了自己当众“朋党”“孤臣”的敲打提醒,更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多半只会老老实实如坐针毡地卡住这南书房位子,劳苦功高躹躬尽瘁、积劳成疾死而后已。
      辅臣们这边,问题不大。
      朱载垕呢?
      朱载垕依旧还活着,有南书房这个新平台,朱载垕可以向监国太子朱翊钧逐渐平稳过渡最高权力。
      如果朱载垕身体还能再拖三五个月,那是最好。
      但这一点,很悬。
      原时空朱载垕二十几天后便会驾崩,时间接近夏至节气前后。这个时间点,差不多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候。
      他的突然驾崩,既可能是身体病况和天气气候自然发展的结果,但也可能是因为自个作死所致。
      他闰二月那次召幸宫妃后,到此时没有人报喜信,那天几乎让他丢命的辛苦耕耘,末取得任何成果。
      如今,他身体又自我感觉还凑合,心情放松后,极可能产生过把瘾再说的心理。一旦渣态复萌,必定自个作死。
      如果是前者,大概很难避免他二十几天后驾崩。
      如果是后者,则他随时都可能驾崩。
      没准儿今晚他忽然憋了两三个月后,自觉大事已定,便兴致大发,要自个作死了。

      他这状况,真正是朝夕可虑。

      从他安排人收拾东配殿,让朱翊钧现在就搬来住进乾清宫昭仁殿看,他还算清醒自己的责任。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量多撑一段时日,得扶保儿子一段路程。
      也许暂时还不会渣态复萌,自个作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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