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八点钟员工到拍摄场地开始准备。九点半模特露面。负责跑场的理沙昨晚恶补了资料以免叫错人：名不见经传乐队，不知是不是服装商为了省代言费。虽然是第一次拍时装，倒不是新手。两个人前前后后组了三支乐队，铁打的主音和吉它，算是在镜头面前熬熟了的人。
从车里下来的人比想象中要高。没上妆有些倦意，好底子却掩不住。银色头发的主唱泷笑起来哈利路亚天下太平。相比之下吉它手伊万长得不善，五官利落鼻梁一道凶狠的直线，略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造型师见了真人就低低欢呼，和负责化妆的美女两颗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
奥德修斯这一季秋冬成衣走的是纯色系，只有黑白两个调调。黑色款极简，线条流畅，用不同质地的织物混搭来制造层次感。白色款走另一个极端：大捧的灯笼袖，绉领，再加上钉珠蕾丝，装饰性味道浓郁。
今天要拍内景和外景，时间赶得很，两人绕场作了自我介绍就给拉进更衣室。收拾完毕出来，众人顿时明白设计师为何钦点了他们。
泷给勾了浓重眼线，一身黑。小立领配了墨晶领扣，换了别人会是哥特气质，他一张脸依旧娟秀，不用插翅膀就可扮天使。伊万的眼窝用咖啡色由浅入深晕染，害理沙心想这是不是拍夜访吸血鬼，却给穿白。通身暗花刺绣丰盛。
内景是雕花螺旋式楼梯，两人一上一下遥遥相对。掌镜的先试了几张调焦调光线，满意以后让他们随意摆姿势。
站在楼梯顶端的泷往后倚靠着扶手，头颅微微仰起。楼梯底的伊万抱了手臂，扭头望向远处，给镜头一记锐利侧脸。奥德修斯的品牌总监对着监控屏默默点头。确实，这是两张无可挑剔的脸，强光打上去轮廓明晰。主唱偶尔回眸，眼睛一掠能溅出水来。
然后泷转身，单手扶了楼梯转角，视线由上往下洒落。恰在此时吉它手回头，眼骤然眯细又舒展开，彼此注目一半警戒一半期待。
掌镜的拍了十多张，打个响指啧啧称赞说换下一套。造型化妆一拥而上，小心沾去聚光灯逼出的薄汗。泷的修身外套上加了双排扣斗篷，松松挂在肩头，针毛领衬得那张脸陡然有些锐利的艳。伊万添了件乳白无袖长马甲，丝毛混纺质地光泽如玉。打理完毕各自归位，泷往下走了几阶。伊万两手攒住面前竖立的铁栏，挑眉仰望。
快门连连咔嚓。泷冷不丁伸手，戴着羊皮手套的指尖扣住吉它下颚抬起一点。浓黑皮革与光裸肌肤的反差惊心动魄。他嘴角勾着，淡淡笑意落在伊万栗色的眼睛里。摄影师叫好，一面拉近距离一面让再狠一点。主唱先生的手从对方颧骨滑到耳畔，顿了顿，五指缠进吉它脑后的头发，这姿势简直侵略性。伊万眉心微蹙，上身倾斜过去的角度却未免有迎合意味，与那张清冷面孔凑在一处，是种叫人不安的风情。
泷的第三套是黑天鹅绒长衫，腰部单单一粒哑光扣子，V字领口里透出最里面的网眼纱。外套上臂收得紧紧的，到手肘部位突然撒开，宽阔袖口拖到膝，动一动水样质地。吉它手里头的衬衫是风琴领，十分正经，外头短外套及腰，厚重缎子面上嵌了大片蕾丝，迷人眼。从更衣间出来的时候，伊万脸上能打皱的地方都打着皱。泷笑得像某种嘴里衔着老母鸡的动物。伊万狠狠剜他一眼，叫他闭嘴。主唱君举着双手叫屈，“我什么都没说。”无辜得很。伊万一巴掌往他头顶拍下，造型师和泷同时惨叫头发头发，别弄乱了头发。
两人隔了一级楼梯，一个冲左一个冲右。因为身形相仿就有穿梭于镜里镜外的错觉。拍了十来张泷说等等，往上挪了几级，探头往楼梯边缘看。员工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玩什么。伊万沉了脸，抱着手摇头。泷反而更是跃跃欲试。伊万切一声，转身站到楼梯底层。
泷把脖子上那方网眼纱领巾解下来。造型师眨眨眼想打岔又忍住。他反手把纱系在自己眼前，脑后打个结。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泷已经踩着雕花扶手最下面的曲线，大半个身子挂在扶手以外直扑下来，袖笼像水母一样鼓起。众人齐声惊呼，伊万抢上来从底下接住，一手扶着他肩头一手托住他肘弯。泷两手抓着对方小臂，若无其事把上半身重量倚靠过去。
这默契度…
吓白了脸的总监一面擦汗一面嘀咕，“…难道是读心术。”
理沙想起资料上说的三支乐队；这么算来这俩人得当了十多年朋友，怪不得活像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摄影按快门按得手抽筋---这画面，分不清是白衣男子捕捉到一只盲眼的妖精，还是妖怪蓄意落入懵懂凡人的怀抱。
等掌镜的心满意足喊卡，伊万吸一口气，踮脚好让自家主唱挪回原位站稳，然后呲牙咧嘴揉着肩说沉死。泷假装挽袖子，“没出息。信不信我保证能把你公主抱？”逗得大家都是一笑。
午休时候理沙端了咖啡送过去。两人蜷在长沙发上各忙各的。伊万埋头在纸上画着什么。泷赤脚，把自己折成一个N字，背靠着吉它肩头玩PSP，手指动得飞快。这姿势想必叫双方都不怎么舒服，他们倒好象习以为常。听到她过来泷抬头，接过杯子说谢谢。喝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喃喃称赞好香。他眼尖看到理沙的手机挂件是最终幻想周边，就兴高采烈谈起VII的重发，那神情顶多十岁，和镜头里的人太不像。
一直不吭声的伊万把那张纸推过去，泷拿着看了半天，叹气。“你身上还有块整皮么？又打算纹哪？”
伊万指了指自己侧腰。泷咝咝抽气。“会很疼。”
吉它耸肩，把纸拿回来继续涂鸦。
这种对话方式无法介入。理沙微笑一下退出去，帮忙把下午要用的衣服搬上车。
外景选在离摄影棚不远的公园。大片郁郁葱葱的乔木灌木，头顶阳光被过滤成稀疏直线。下午主要拍单人照。助手扛着反光板一路跟着，泷在林间走动，停驻。造型替他整理衣服的时候他吐吐舌头说有点心疼啊---那套行头仿的是欧洲修教士的弥撒服，薄呢质地，从领口到地面一溜黑珍珠扣子。后摆加长，在地上拖成个半圆，缀了一圈水貂毛，色泽如烟。好看是好看，走几步就挂上落叶。衣服裹得严实，手套却只覆盖到掌心。袖口上方露一段不见天日的皮肤。
理沙看着监视屏里滚动的照片：黑衣的他像夜游的动物，总不肯给镜头一张正脸。偶尔凝眸时，指缝间露半只黑白分明的眼，叫人猝不及防。
摆了大半天的pose未免无聊，泷哼起一支歌。没有词，大概是他们乐队的作品。他的嗓音像把砂，簌簌地从掌心滑落。回转低音时带一分求恳的战栗，尤其惑人。他用祈祷的姿态抬起手臂，阳光盛放在他手腕，毛茸茸的。
离她不远的伊万哧地一笑。“猩红。”
理沙转头，疑惑地看他。
“猩红，这首歌的名字。就算世界颠覆，万物归零，你的声音甜美如斯兀自存留。”伊万翻个白眼，“他的词从来都…夸张。和大爷我风格不搭。”
夸张你不也消受了多年？理沙算是明白了吉它先生口是心非的毛病。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她看一眼号码，悄悄走开按下接通键。原来是掌镜大人和模特掐上，临场撂挑子。理沙打电话逐个安慰；这帮人都是坏脾气的老小孩。摆平以后真是减寿十年。
回来发现泷的第五套和式装束已经拍完，换伊万上场。理沙看他那副‘我招谁惹谁了‘的表情就偷笑。衣服依旧精彩：上衣是雪纺，层层堆积，袖口领口用缎带抽紧。蛋白石胸针是海妖的浮雕像。底下佩了紧身皮裤，质感颜色都类似于新鲜奶油。再拿个头骨大概就可以去演哈姆雷特。
摄影任由他恶狠狠对着镜头瞪了一刻钟，笑眯眯说伊万君，可不可以试着深情一点？
伊万狭长的眼睛里一只写着活见鬼，另一只写着你找抽。又拍了几张，摄影揉着额头说深情不行的话，温柔一点也好。
这绝对是越帮越忙。连理沙都缩缩脖子想大白天的，哪来的阴风。
已经换回便装的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监视屏旁。趁员工给伊万补妆，理沙凑过去问他要不要什么饮料。泷摇头说不用，谢谢您。口气还是和早上一样有礼。
拍着拍着摄影师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欢呼保持这个表情！ 理沙吃惊的抬头：怎么说，伊万下颚的线条好像柔软了一点，单薄嘴唇抿出轻浅弧度。五官还是那个五官，气质已经迥然。
理沙呆一下，把掉地上的下巴捡起来。
给伊万的最后一套是衬衫外加了同色的鱼骨紧身衣，斜披着大号羊绒围巾。造型师毫不手软地拉紧他背后的抽带。泷用夸张口气说他真的没有胸啊，挤也没用，边说边乐得快瘫倒在地。就连摄影师也忍不住嘴角上翘，努力平复一下表情说好的，伊万君，请再找一下刚才那个感觉。
五步远外的吉他手先是一派无奈，苦着脸伸个懒腰好让紧身衣勒得没那么难受。然后偏头垂下眼睑，阳光在他颧骨上投射出淡淡阴影。算他机灵，这角度看上去总是浓情蜜意。
摄影师拍到满意后让他看镜头。伊万抬眼，还是习惯性的冷，看来这风格一时半会改不了。
理沙站得近，所以避无可避。之后发生的那个细节，她记了很久。
伊万的视线往左一扫又回到镜头里。要不是理沙一直盯着，恐怕不会注意到。他眼睛里随之沁出淡淡的暖。她先以为是自己看错。第二次发现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是伊万的入戏方式。就像有人在拍哭戏的时候会回忆小时候养过的豚鼠。
每当摄影师让他‘再柔和一点’的时候，伊万都会先往左看。理沙忍不住顺着他视线方向望去：占据视野的是泷一张侧脸---他正专注地和总监说着什么，笑出一口细白的牙。
不能说是大吃一惊，其实早就隐隐约约有些苗头；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举止谈不上暧昧，却时不时让人有种窥视到什么的错觉，脸颊发热。她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好在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并没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放肆。
拍摄完毕两人自己去换衣服卸妆。理沙帮忙把道具全部收回箱子里，总监和修图在电脑前指手画脚进行第一轮筛选，其他的员工都在各自道别准备回家。
她把该做的都做完，模特还没出来。就算好奇心杀死猫，她可是人类，理沙这么安慰自己。何况作为跑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正职。
休息室门半掩着。她蹑手蹑脚过去，不用把耳朵贴墙上就听到伊万嘟囔：“…都是女人衣服！”
泷低低地笑，“那不正好？你比我熟。”
“脱倒是熟。穿，不会。”
“别乱动，油弄到眼睛里我不管。”
“…”
“好了，去洗吧。”泷这么说，突然又改了主意。“等等。”
理沙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碰到地上。重物撞上墙面的沉闷响动和谁倒抽一口气的细碎声音。
安静。安静得让理沙怀疑自己心跳声会不会被他们听见。
泷再开口时，嗓音含糊带着粘：“我讨厌薄荷唇膏的味道。”
伊万有些气促，“那你还…”
泷的答复压得太低，理沙也确实不敢再听。只能祈祷这俩别太毛手毛脚，赶紧撤退。
等他们素着脸过来鞠躬道谢，神色正经无比，实在想不出休息室里的风光。理沙去替他们打车。两人站在门口，都戴着墨镜，一个神游天外一个看手机，再平凡不过。
她隔着车窗，一面挥手一面心虚地多看了几眼，确定伊万的嘴有些肿。
一个月后理沙拿到成品，铜版纸手感不错。里面的照片经过后期加工，更是不沾半点烟火气，白衣黑衣的两个妖怪来来去去顾影自怜。
翻到末尾她停住：最后一页是幕后花絮，小张的拍立得相片凑成一整幅。多半是挂在架上的衣服，按编号排开的配饰，谁手指上的模糊纹身，烟盒。而今流行这种，满足外行人刨根问底的欲望。
角落里有一张，光线打得不足。泷笑嘻嘻摆弄伊万脖子上的硕大蝴蝶结，伊万嘴角往下耷拉，无可奈何表情。
理沙微笑，合上书页。不难想象他们的眼里，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彼此。
未必不是福，瞳の住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