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缓缓前行的汽车终于远离了城市喧嚣,如一位垂暮老人般艰难地驶入了那片荒芜杂乱的山野。透过灰蒙蒙的车窗,入眼处满是长着少许芦苇草的黄土山包,偶尔也有几座破旧的小木屋在眼前匆匆掠过,落日的余晖细碎地洒满了那些褐色的墙壁和黑色的屋顶,稍微一注意,便能听到山风吹得路旁的灌木丛簌簌作响的声音。
冷月直愣愣地坐在座位上发着呆,车内的空气酸臭扑鼻,令人作呕。乘车的人大都是当地的农民,操着一口流利的本地话在聊着家长里短,或是斜着身子靠在扶手上酣睡。
“咳,咳,咳......”
陷入回忆中的冷月突然被一个中年男人的咳嗽声给惊醒了,坐在前面的老爷爷还在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家种的烟叶,冷月难受地皱皱眉,然后伸手打开了晃动不已的车窗。然而,一股灼热的气浪立刻随着大开的窗户快速地涌了进来,随之还有一阵阵刺鼻的汽油味,直呛得人泪流满面。
“姑娘,你快把窗户给关了吧。我晕车,闻了这味儿要吐的。”冷月邻座的一位大妈惨白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朝她说道。
“不好意思,我这就关。”冷月连忙关了窗户,并朝晕车的大妈抱歉地笑了笑。
冷月没有想到,车外的这片土地是完全陌生的,跟自己所幻想的是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然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去拜访杜永恒的家人。
因为在她的想象中,这段路应是两个人一起来完成的。虽然车子经过的山路很荒凉,但身边会有他的温柔相伴。也许,他会懒洋洋地半倚在座位上,窗外落日余晖缓缓,给他身上晕开一层金黄色的光边,让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也许,他会让自己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嘴里轻哼一支欢快的歌谣,哄着自己慢慢睡着。也许,两人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十指相扣,心意相通,却始终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然后,他会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在众人面前骄傲地宣布:“这是冷月,我的爱人。”
她多么渴望做一回杜永恒的爱人啊,甚至连做梦都想。可惜他却从不曾明白过她的心。同窗六年,他们说话的次数甚至用一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她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喜欢这个人?他寡言少语,不善交际,成绩平平,家徒四壁,模样长得也很一般,只要扔在人群里,很快便会寻不见。那么,是因那个雨天里她摔倒时他伸出的双手,还是因他那句淡淡的问候:“你还好吗?”抑或是因他眼里偶尔闪现的温柔,还是因他眉宇间时常堆积的轻愁?然而,这所有问题的答案,恐怕是永远,永远都无从得知了。
汽车一路颠簸不停,终于在太阳下山之际到达了终点站。冷月背着一个棕色的双肩包,站在杂草丛生的马路边茫然无措地张望着。
“请......请问,这里是杜家村么”冷月朝急匆匆路过的一位中年妇女问道。
“是的,姑娘。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吧?办丧事的人家在那边......”妇女停了下来,语气迅速地回答道。
随着女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青黛色的山岳下稀稀疏疏地坐落着几户破败人家,房子都是用木头建造的,因年代久远的缘故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冷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一户院子里挤满了人的农家慢慢走去。越靠近那里,从人群环绕的木屋中传来的悲痛的哭声便越清晰。冷月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突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人声鼎沸的小院落里已有人频频张望这个清秀的陌生女孩,不一会儿,一位面容悲戚的老妇人便从屋里颤巍巍地朝冷月走了过来。
“姑娘,你不是本乡人吧?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呢?”
“我......我不是本乡人,我来是想......请问这里是杜永恒家么”冷月心慌意乱的问道。
“是的。”
“这样啊,我是......我是他的同学,我叫冷月。”
其实,她是多么想告诉别人,她是他的未亡人啊!可是,可是,她不能,她凭什么这么说呢?她爱了他六年,他却从未给过她回应啊!
“冷月?我知道你,永恒常常和我说起你呢。”
“哎?......是,是么?”冷月惊呆了。难道这是一场梦?
“对啊,他说你是学校里对他最好的人,总是偷偷地帮他做了很多事,他真的很感动呢。”老妇人微微笑着继续说道:“就连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只有你一个同学来拜访,看来你真的对他很不错呢!来,来,快请屋里坐吧,我让人给你准备晚饭,你应该还没有吃过,对吧?”
“大娘,其实......其实永恒在学校里,对我特别冷淡呢。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样跟您说起我。”冷月激动万分地说道,她早已自动忽略了老妇人对她关心的问候。
“傻姑娘!我的永恒,那么卑微平凡的一个人,他哪有接近你的勇气呢?他说,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你,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是这样吗?难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这么想着,一阵欣喜忽然涌上心头,久久无法挥散,似乎对于心心念念之人的逝去,也没办法感到悲伤。遗憾的是,相识多年,自己也是同样的心境,如果自己或是他再多些勇气,真正地去理解和走近对方,是否结果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
逼仄的小屋内早已点亮了一盏暗黄色的照明灯,杜永恒的棺材被放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匹雪色的白布从黑乎乎的天花板上倒垂下来,正好遮住了放置棺材的地方。冷月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走到一张摆满供品的小木桌前,桌面的正中间放着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相片里的男孩腼腆的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的温柔和明亮。
“大娘,我想......我想再看看永恒最后一眼,行吗?”冷月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乞求的语气朝老妇人问道。
“孩子,事情发生之后,永恒的遗体很快便被火化了,就连我......我都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呜呜......”泪水夺眶而出,老妇人哽咽着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孩子多幸运啊!书读得好,家里又有钱供着,只有我家永恒,这辈子投错了胎,从小就跟我过穷困潦倒的生活......呜呜......我对不起他,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他就不会休学出去打工赚钱,他就不会死,就不会死啊。”
“大娘,您别太难过了,永恒看见您这样,他会走得不安心的。”冷月一边轻抚老妇人微驼的背一边安慰道。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残酷的事情,冷月本应该感到心如刀割才对,但她居然还沉浸在那人也喜欢自己的喜悦之中,无法抽身脱离出来。她心里甚至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不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她还一直无法知道他的心意呢!不管怎样,自己终于算是尝到了爱情的味道。然而,待回过神来,还是被这想法吓了一大跳,但既然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大娘,您能带我去看看他的房间吗?”冷月问。
“恩,跟我来吧。”
杜永恒的房间很小,狭窄的空间把一张男孩床逼进了一个灰暗的墙角,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张简陋的长方形木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本,纸张,笔,还有一盏用了很久的旧台灯。
“永恒每次放假回家,什么活儿都帮我干。收庄稼,打扫院子,修大门,上山拾柴火......他说总有一天他挣了钱,就建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家,让我住得舒舒服服的,还说要请你过来做客呢。”
老妇人说到儿子,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便满含笑意。冷月试图从她身上找到杜永恒的影子,可是,他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杜永恒身形高大威猛,轮廓柔和,具有一种清爽干净的气质。而他母亲身材矮胖,步履蹒跚,像是棵即将枯死的老松树。
“大娘,您能告诉我,永恒是怎么死的吗?”冷月咬咬牙还是问道。
“他到工地上给别人装修房子,安装空调的时候,不小心从七楼掉了下来......摔得面目全非。”
“......我知道了。请您节哀。”
“好姑娘,谢谢你了。你自己先慢慢看吧,我出去招呼客人了。”
“好的,您慢些走。”
冷月送走满脸悲伤的老妇人,然后痴迷的打量起杜永恒的卧室来。屋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供香味。冷月无意间打开小床旁边的一个矮木柜,发现里面放着一只红褐色的苍鹰形木雕,那木雕俨然是杜永恒自己做的,模样十分粗陋,本应展翅翱翔的苍鹰竟变成了一只想飞却飞不了的小鸟。然而,冷月还是把它当作难得的宝贝,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欣赏着。
夜渐渐的深了,周遭喧闹的人群也慢慢散去。冷月没有刻意去感怀两人的过去,而是对他从小到大生长着的环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些旧报纸,上面几颗娟秀的字迹也能被她打量半天;他衣柜里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也被她掏了出来,一件一件的在床上铺展开,想象着他穿哪件会比较好看;甚至连他那破了洞的床帘,墙角的几个蜘蛛网,桌下的一双穿了很久的帆布鞋,她都要反复观看,不肯错过一丝一毫。冷月就这么看着,看着,最后趴在杜永恒的床上睡着了。
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冷月从小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时,发现院落里只有几个人在帮忙收拾东西,而放置杜永恒棺材的屋子早就空空如也了。
冷月连忙拉住一位老得东倒西歪的老爷爷问道:
“老人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杜永恒呢?他在哪儿,您知道吗?”
“哦......你说永恒啊,埋了。”
“埋了?”这话恍如晴天霹雳,给了她沉重的当头一击。她还没有来得及和他好好告个别呢,就这么......埋了?
“对啊,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选好适合的日子,在天亮之前就要把死人给葬了,不然会不吉利的。”
“是......是吗?”
“嘿!你这小姑娘还不相信?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正说着话,出去送葬的一大拨人便陆陆续续的回来了。杜永恒的母亲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后,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薄纸。冷月走到她身边,用手揉了揉自己酸痛得睁不开的眼,哑着嗓子道:
“大娘,我......”
“别说了,好孩子,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傻孩子,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呢,我怎么能让你承受这些?”
早晨太阳金色的光温柔的洒在两个女人瘦弱的身上,老妇人用如枯树皮般粗糙的手擦了擦混浊的眼泪,说;“傻姑娘,忘了永恒吧!你以后要好好活着,就当他是个梦,当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吧。”
然而,冷月真的能做到吗?那一起生活的六年,加上他爱自己的真相,似乎给了她一股无形的力量,它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却又永远存于她心底。
上车之前,冷月向杜永恒的母亲讨要了那个小小的苍鹰形木雕,然后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可得再来啊。”
老妇人拉着冷月的手恋恋不舍的说。她那一头斑白的发在风里胡乱地飞扬着,令人感到心痛难耐。
汽车终于哼哼嗤嗤地开走了,身后苍老的身影和古旧的木房也渐渐远去,最后在视线里消失。昨晚的喜悦还在心尖缠绕着,但消失的日子却是指日可待。冷月不敢去想自己现下是种什么感受,不敢思考未来应该怎么办。颠簸不平的路途之中,她一直把木雕放在手里静静地看着,后来,竟发现它底座上刻有一行整整齐齐的字:“祝:冷月同学,毕业快乐,天天开心!”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冷月却无声的笑了。她不去猜想为什么杜永恒给她做了毕业礼物,最终却又没有送给她。她只是把木雕放在鼻尖,试图从上面寻找些许杜永恒身上的味道,她依稀记得,那是一种很干净,很美好的男孩味儿,像是阳光下的青草芳香。
然而,她什么也没闻见,时间飞快,他的气味早已消散,唯有记忆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