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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笛之能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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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桜花散りぬる风の なごりには水なき空に浪ぞたちける”
——《古今和歌集•卷二•春歌下•纪贯之•亭子院歌会时作》
樱之飘散随风,若空卷碎浪,永驻我心。
三十年前,高仓天皇治承二年四月。
纷纷扬扬的落樱席卷于天地之间,从西国的出云到东国的武藏,宛若一条粉色的薄纱轻轻的牵出一丝莫名的哀愁。在这样的时候,伤春悲秋的公卿们总是频繁的出入于接二连三的歌会、茶会,比起踏踏实实的为天皇陛下竭尽股肱,他们更愿意啜茗和歌,或许能吟诵上几句山上忆良①的短歌,才是足够与名门相衬映的荣耀。
京都,一切繁华聚集于此,只是耀眼与光鲜的不再是皇族的盛名。
那颓然于帘后的天皇陛下,在众人的眼里,竟是这般的苍凉与无奈。相比之下,当真让世人高瞻仰止的却是自“平治之乱”②之乱以后,荣华繁盛,权倾朝野的平氏一门。而这一切,则归功于官至从一品太政大臣的平清盛公。
话说这平大相国之弟正三位参议经盛公有一子,曰清若丸,时年不过九岁,却聪颖过人,一手吹笛的绝技更是名动京城,深得平相国喜爱。这一日,便遣人前来请清若丸前往府邸吹笛,而一切纷乱也注定将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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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梳洗沐浴,换上小厮早已准备好的白色锦袍,清若丸匆匆赶至堂前。前来催请的正是平相国之嫡孙樱梅少将维盛卿,此时业已与经盛相谈多时。
于是清若丸上前施礼道,“让维盛哥哥久等了。”其实按着门中辈分,清若丸本算是维盛父辈,只不过一来这平家长房翻手遮天,再者清若丸年少,于是自幼便也这番称呼惯了。
维盛起身相迎,抚着清若丸的髫发,笑言,“几日不见,可是又长高了。想来笛子也吹得更好了吧。”
清若丸莞尔,“一会儿哥哥听见就知道了。这会儿可就起身,想必相国该不耐烦了。”维盛颔首,便向经盛告辞,与清若丸一同出了府去。
候在府外的小厮见二人出来,急急牵马迎上。异于本国的矮种马,这两匹却是来自中土的乌云盖雪骓,只觉得通体如墨,四足胜雪,神骏非常。维盛也不多言,择了一匹,翻身而上。一旁的小姓则屈下身来只待清若丸踏上另一匹去。却见他连拉带拽的爬上了维盛身前,道,“可和哥哥一起吧。”说完,娇娇的对着维盛一笑。
诸小厮不敢多言,只待维盛发话。其实,早年他也多次带着清若丸打马驰骋,却也无顾忌,道,“那可紧住了腰间的笛子。”驱马而去。
这乌云盖雪一马当前,随后紧跟着数十骑侍从,一先一后便在这道上呼啸而过。这番阵势在京都本也寻常,只是那樱花缤纷之下,一白一青的两位少年却赚足了众人的目光。且说这平维盛,既得樱梅少将的名号,可算是平安朝首屈一指的美少年,而身前那稚气未脱之人却也丝毫不逊了颜色。乌黑的发丝衬着玉白的锦袍,那眸宛若秋水,亦如鸿潭,明明是青涩的孩童但总让人觉得有一丝化不开的黯然与忧愁。不过腰间的那杆短笛却似乎让人识破了身份。
“怕是平家的那个孩子吧。”
“看那笛子也应该不错。”
“果然好看的紧。”
“怕不输于樱梅少将的。”
……
如此艳羡的目光与赞许对于维盛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是清若丸却不大自在,说道,“哥哥可放慢些?”
这般心意维盛怎却不知,暗笑道,“倘若慢了些,被看见这番俊颜,清若丸怕也是到不了相国府了。”话语之中,□□一紧,反而更快了速度。而清若丸听见此言,不禁红了脸色,不再多言。只是打此以后,京都坊间到也更盛传起那位弄笛的少年来……
不多时,便到了平相国府。不愧为平安朝的第一权臣,这相国府邸红墙碧瓦,飞檐凌空,舞狮龙吻,金碧生辉,隐约之中竟说不出的繁盛与奢华。维盛交了马,领着清若丸跟着小厮迤逦而行。一路上,雕栏玉砌,亭台水榭无数,而转过几道深廊之后,一间雅致的小阁赫然眼前。
立在阁前的几位看来也是小有身份的侍从,穿衣打扮异于先前的小厮,见两位匆匆前来,揖而细言道,“两位大人可稍作等候,相国正在内堂招待大宋与高丽国的两位高僧,先容小人前去禀告。”
维盛稍稍回礼,应了一声。
不多时,那侍从回道,“相国有请两位,嘱咐说让清若丸大人好好准备,一会儿要在席上吹笛。”
只见两旁的随侍层层地推开门槛,二人整整衣冠,径直进了堂去。
放眼望去,这并不见得宽敞的内厅却装裱的甚是华美。春日午后的暖阳慵懒的从轩窗映了进来,折射在嵌着金丝的地毯上,熠熠生辉。而与之相应的便是正中主坐,那虎屏之下,头戴乌帽,身着玄色法衣的清盛相国了。在其左侧的,却是两位白髯的老僧,眉宇之间尽是和善之气,不禁令人心生好感。
其实自平清盛出家之后,各国往来与日本的高僧便成为相国府的坐上之宾,这佛道之论也让这位年过六旬,武将出身的清盛相国痴迷不已。此次,正是南宋与高丽遣来了使团商谈通商事宜,随行的两位高僧自然被他引为知交。
待二人行过礼,一番寒暄之后,方知这左首的老僧乃是大宋灵隐寺③的弘相大师,另一位则是高丽汉阳城曹溪寺④的正一大师。不久,便听平相国道,“今天吾请了大宋与高丽的两位高僧论道,清若丸可否为大家吹奏一曲?”
清若丸闻言,转过身来,揖道,“那就在相国和两位高僧面前献丑了。”说罢,缓缓站起,取出腰间的短笛,侧身而立,光阴流转,一时间厅堂之上,宛若天籁。和风徐来,众人只见那白衣少年衣襟微动,裙角飞扬之间,指节变奏之下,竟仿佛不是这人间之音弦。
细细品来,似深谷寒潭之中,泉溪轻潺;亦如这冥冥皓月之下,蝉虫唏嘘。清亮的笛声里承载的那一种似曾相识,牵出的那一份前生气息,勾动的那一丝相念无邪,宫商叠奏中,不论是这红尘的少年,还是那脱世的老僧,竟都看得痴了。这一曲终了,竟是无人相应。
许久,方是一片交赞之声。
平相国轻缕细髯,道,“清若丸的笛是越发的精妙了。”
“谢过相国大人。”清若丸微微施礼,回到先前的席上。
此时,倒是方才一直未作声的那位弘相大师缓缓问道,“这位小友的笛当真妙极,便宛如超然这三世之上,甚得佛性。想来亦有佛缘。”说的是中土的语言,而老僧身后之人则断断续续的翻译了过来。
清若丸颔首道,“谢大师夸奖。清若丸自幼便随了母亲大人礼佛参禅,也读过佛经,只是不堪甚解。母亲大人当年教我吹笛的时候说,‘弄笛亦是修心’。于是自从母亲大人辞世之后,每每吹笛之时便会念起母亲,不过细想来,清若丸与佛祖应是有缘的。”这一字一句说的俨然便是汉语,各人皆是一惊。只是也就在这一瞬,许没有人察觉,自清盛相国面容中划过的那一丝哀婉与凄愁。
清若丸微微一笑,“小时候读唐诗,便一块儿学了。”言语之中,不着痕迹,众人却又怎不知这其中艰难,暗自钦佩不已。须知自隋唐以来,中日往来频繁,日本的文人士子读儒家,修佛道,只是毕竟两国语言不通,能真正说得汉语的却也不多。
“老衲惭愧,却勾起小友的记忆。只是这凡尘诸事并非能一一愿,失落之中亦能有所得,”只见,那弘相大师微微一顿,起了身,转向清盛公,正言道,“老纳有一愿,敢问平相国?”
想着清盛相国何等精明的人物,却也猜不透这其中原因,道,“大师但说。”
只见老僧取下手中的那串精黑的佛珠,双手合十,道,“此话颇为失礼,但问清若丸小友可愿前往我大宋,参悟佛法,修研儒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注]
①.山上忆良:日本奈良时代诗人,汉学家。
②.平治之乱:后白河天皇平治元年,平清盛击败源义朝,剿灭源氏一门,执掌大权。
③.灵隐寺:临安城外灵隐山中,两宋之时,为禅院五山之首。
④.曹溪寺:汉阳城中,高丽国名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