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不期而遇》畸藤斋

16、16、随风潜入夜

　　谢頔翻了个身，仰躺在地面上。他神色狼狈，很不好看，像受了巨大的惊吓，茫然又惶惑，粗声地喘息。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爬到他胸膛上，抬起头看他，略加思忖，笑道，“我们一定是在做梦，你相信吗？”
　　“我相信，这是真的。”他伸手箍住我，将我紧紧抱住。
　　“我猜，这一定是我的梦，是我在做梦。”我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你从红花树后走来，闯入了我的梦。我明知道这是梦，还是一面排斥，一面沉溺。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很真的很……蠢？”
　　“不，不一定。”他神色莫名地看着我。
　　在这一刻，我们相拥着，呼吸交缠，只有彼此。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我们放声大笑，笑得肺腑震颤，并一边笑，一边眼泪决堤。世上的一切，金钱、美貌、事业、爱情、梦想……亲情，都微不足道，我们只有彼此，一息尚存。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就此死了，那么，生，也不再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时间就此也消失了。时间在这个梦里，静止了，于是颜色、石头和土块，都扭曲成了薄切片，——不，也许比薄切片还要薄、小，浮起来，又飘走、消失。在这静止上，我们也将自己折叠起来，扭曲起来，埋到土地里，腐烂，并最终消失。可是实际上，我们又一直一直，卑微相拥着，呼吸交缠，只有彼此，没有记忆，不，——甚至连呼吸，也只是这一刻的呼吸，彻彻底底地冻结了。当我们中的一个，从死亡的记忆里逃出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们要么忘记，要么悲恸、茫然而绝望。
　　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并且，我从里面醒了过来。
　　我睁开眼睛，四周都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有一瞬间茫然，很快就清醒了，但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一个怎样的梦。我竭力保存它，但只记得片段，比如说一场地震，仅仅只是一场地震。我不知道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只记得我记得的部分，地震。我回想起我过去的一些零碎梦境，最深的记忆，是飞翔，其次是坠跌或者被追捕……实际上，我并不能靠自己一己之力飞翔，我必须是脚下有一个介质，通常是一片树叶，或者一张类似于薄切片的东西。我还记得自己从高处俯冲下的感觉，记得脚底的叶子不稳固时的感觉；至于其他的，就都模糊了，如同被打上一层纱，再一层纱，又一层纱，一层一层累加，直到最后，彻底消失。记忆出现了问题，变得像一所迷宫，我并不能俯瞰全局，找到正确路径。
　　这个夜晚，于我而言，注定是失败的。
　　我从帐篷里爬出来，四处张看，终于不能忍受一点点加深的恐惧感，飞快地钻回帐篷里去，将自己埋入毯子里。我听见了许多声音，但大多都是不切实际的，唯有一个，便是从近处传来的呼噜声……这个声音，很独特，让我想到一个人，周舟。周舟是个胖子，在我们几个中间，没什么存在感；但从完全相反的意义上看，他是最独特的，是最敏感的，并且最能将我们团聚在一起。
　　在一个春天，一个下午。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在看一本戏剧集，萨拉·凯恩的，国内基本上买不到。我看到了一场血腥的沉默，像那个梦一样，时间仿佛静止了，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贪嗔痴惧，只有一个平面。
　　“你怎么没跟他们去打篮球？”我记得那是节体育课，我翘课了。
　　“你怎么没跟她们去打网球？”周舟不答反问。“你在看什么书，怎么都是英文，看得懂吗？”
　　我摇了摇头，笑道：“你最好不要知道，这是非常黑暗的东西，会让你无法忍受。至少，我也无法……忍受。”
　　周舟趴在一摞书上，眨巴着眼睛，随即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看它？难不成，你真疯了吗……因为申霆翼？我说小螃蟹，你什么时候收了钳子爪子，不去横行霸道，反倒窝在这里装文艺了啊？喂，你有没有听……”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做理会，然后继续看书。我看书时，大概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囫囵吞枣，另一种是浑然忘我，这种划分与书籍的深度有关。有一段时间，我对戏剧甚是崇拜，可称得上达到忘我之境。所以，我不知道周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他趴在桌上打呼噜、流口水。……这一幕，偶被室友拍了下来，当然，她拍的主角，是周舟，他喜欢的人……也是周舟。
　　周舟醒来时，我是知道的，因为当时下课，我将课外书放回抽屉。随后，我厌烦地瞪着他，指向惨遭他口水荼毒的书，微微冷笑：“你自己看着办吧！”
　　“啊，这……”他尴尬地笑，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清话。
　　“处理干净！”我恼怒地瞪着他。
　　“哦，好，我马上擦干净，马上啊……”
　　因为这件事，我烦了好一会儿，直到周舟拿了一本书，跑来向我道歉。那是本半新不旧的《傲慢与偏见》，他说，这是从旧书店里借来的，卡还在杜晓那里，到时候你得帮我还一下；他说，你应该看这样的书，你应该积极向上，你不要被申霆翼给的打击消灭，然后再想不开去消灭他们；他说……他说了很多话。我还记得，那段时间，不只是周舟，还有一些人……也直接或委婉地劝我来着。
　　那时候……
　　我猛地摇了摇头，拉下蒙着脸的毛毯，瞪大双眼，看着黑暗虚空。我不该再沉溺在那些往事里，不该再幻想什么，因为，就连没什么存在感的周舟，对我们几个意义十分重大的周舟，也结婚了，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孩子，——一家三口，都是申霆翼、叶慈夫妇的至交。哦，对了，周舟的妻子，就是我那个室友，名叫李文君，名字像男孩的，长得像男孩，喜欢穿中性的衣服，成天跟男孩子一起玩……许多年后，留了长发，化了淡妆，穿了裙子，挺着大肚子，伸手给我一巴掌，和他们站在一起，鞭笞我罪孽深重。唉！说来说去，思来想去，所有的往事，已不可追，却都像溪流汇海似的，汇向那一场婚礼，那一场……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