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皇》华胜

47、影谷惊心

　　京城离望江城的路有半月余，踏入影谷的时，楼夕云已经怀胎将近八个月。风流清隽的容颜因为怀胎和奔波而有些憔悴，但比起昔日风华绝代的楼氏嫡女，少了一份高傲凌厉，多了一份温和内敛。
　　楼夕云挺着尖尖的肚子，并没有多么华美的衣饰，但她姿仪极是风雅，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世族贵女的风采。
　　楼夕云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但她深知，等待她的是一场硬仗。她与影谷当家楼夕沉兄弟素来不合，所以楼氏本家和影谷在很大程度上各行其是，或许这次，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但楼夕云哪怕再落魄也不会沦为笑柄。
　　面前的一切或许莫测，但并没有那么难。
　　楼夕云走在影谷的入山大道上，受着各式各样目光的洗礼，在十六名暗卫的包围中心，形单影只，缓缓走入山门。
　　楼夕云身为东屏楼氏族长，即便无夫有子违反族规，于情于理，也该悄悄处理才是。其实，楼夕沉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如她当时乖乖随暗卫第一时间回来，等待她的大概不会是这般阵势。
　　只可惜，她要的注定不会让楼夕沉满意，加之先前仓促出嫁之事，楼夕沉的不满，楼夕云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即使明知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轻松的局面，楼夕云依旧坚持了自己的主张。
　　哪怕被当做罪人，哪怕承受族人的不满，她也要保住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甚至哪怕——她并没有安然脱身的把握。
　　这是楼夕云记忆里，唯一一次，事情超出预料，而她前路未明。
　　可惜，自己犯下的错，只能由自己承担。会为她挡住所有风雨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漫漫山道，哪怕楼夕云内力不俗亦是满身薄汗，但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她比谁都清楚，里面的那位大堂兄不会因为她怀有身孕就施舍两分怜悯。
　　楼夕云走到正堂的时候，鬓角的汗水已经顺着尖尖的下颌滴落下来，而她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没有输的资格。
　　“谷主，家主带到。”为首的暗卫平直的声音道。
　　“还不进来？”男子的声音并不难听，只是那冷漠刻板又带着严肃的语气总让人心生畏惧。
　　“许久不见，大堂兄还是这般威风凛凛。”楼夕云迈步上前，臃肿的身材，憔悴的脸色，狼狈的汗水，却丝毫掩不住眸中盛放的光彩。
　　楼夕沉见状，轻哼一声。他自来不喜这表妹明明城府颇深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正如此时，如此狼狈却掩盖不了一身风华。
　　一副硬性子，一副硬骨头，自从伯父过世后便从未哭过，自作主张又毫不听劝。以往看在她为家族做的贡献，他也不做计较，可这次实在太过任性，不仅随便嫁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庶子，如今竟然落魄到被休的地步，简直丢尽了家族的脸面。
　　楼夕沉几乎想问楼夕云，为什么到了如斯地步，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既无心寒暄，便开门见山。”楼夕沉一身玄衣，乌发高高束起，衣冠姿仪均是一丝不苟，黑沉的眸子带着迫人的压力。
　　楼夕云却是一身素色衣衫，还带着几分少女稚弱的憔悴，毫不退让。
　　楼夕沉修长的手指挑开黄梨花木托盘上的锦帕，露出一把刀，一本簿子和一根针：“选一样。”
　　身为与楼夕沉分庭抗礼的一族族长，楼夕云对这三件东西十分熟悉。
　　断尘刀，暗卫谱，还有求死针。
　　凤族组训，不留无父之子，标准在于，孩子出生时父亲尚在。楼夕云并不想争辩这条族规的合理性，只是静静地看着三样东西。
　　违背族训，总要有人受罚，楼夕云苦笑一下：“我选针。”
　　楼夕沉原本便沉着的脸色更是沉了沉：“楼夕云，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嫡枝嫡女，我就不敢要你的命？”
　　楼夕云却道：“也没人说过一定会死。”
　　楼夕沉只能叹这堂妹固执得令人发指：“三日后执行。”
　　楼夕云无悲无喜，转身，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楼夕云才像脱力一般趴在桌上，想着三天后的求死针，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她或许该选断尘刀的。
　　杀了栌宣殷，保全自己和小止才是最明智的，可鬼使神差的，竟然回答了求死针。楼夕云懊恼地将头埋在臂弯里，其实她早知道，自己对那个男人动了心。若非如此，她不会选择自己受苦以保全他。
　　她该恨他的，她也确实恨他，但她无法杀她，否则收到休书时，他便该血溅五步。
　　可他偏偏提示她，只要喝一两口就好，而她偏偏闻出来，那堕胎药稀释过。或许他不爱她，但并未打算伤害她，所以她杀不了他，而她看出其中虚实，却又偏要让他痛，因此故意喝光了那碗药，只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对有害药物的吸收比常人少。
　　就因为如此决绝的狠与如此隐晦的提示，让一贯果断的楼夕云迟迟无法对那个给予她此生唯一耻辱的男人下杀手。
　　——她不是杀不了他，只是不愿杀他。
　　这三天，楼夕云一直保持着适量的活动，以期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然后在求死针下活下来。
　　“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以往还是我小瞧了这丫头！”在暗处观察着的楼夕锦不得不感叹这简直不像是要受极刑的人。
　　“你一向小瞧她，而她，终究是楼氏一族的家主。”楼夕沉冷眼旁观，不冷不热地吐出这句话，转身正要离去，楼夕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大哥着急离开，可是因为师氏的小丫头要来？”
　　楼夕沉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蒲苏师氏同为凤族，自当以礼相待。”说完，他迈步离去。
　　楼夕锦凝视着兄长的背影，眸中掠过一缕担忧，又抬首看向湛蓝的天端，步伐轻快地离开原地。

　　沉渊斋
　　“夕沉哥哥！”少女娇俏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楼夕沉执笔的手微微顿住，复又继续书写起来。
　　“来了便进来。”
　　大门被直直打开，原本封闭的书房一下子迎接了灿烂的阳光，门口站着一名娇俏妍丽的少女。她形容尚且稚弱，透着几分玉雪可爱的天真朝气，衣着精贵、笑容纯然，更衬得她贵气可人。
　　“夕沉哥哥！”少女轻快地走上前，“珞儿来看你了！”
　　楼夕沉严肃的神色确实因眼前少女的到来而缓和了些许，即便如此，他本性稳重严肃，自然不可能回以同样的热情。
　　楼夕沉只是微微点头：“你姑母可好些了？”
　　一听这个，师宁珞欢喜的神色垮了下来：“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她小小年纪，这般严肃地叹气倒有几分好笑的意味，“心病还需心药医，若能寻回云楼表姐，相信姑母必定能不药而愈。”
　　楼夕沉静静地看了师宁珞一会儿，道：“你长途跋涉，早些去歇息。”
　　师宁珞笑道：“是，珞儿知道。”
　　“还有，过两日我有些事，你莫要寻我。”
　　师宁珞虽然心有好奇，却也不多做打探，得了楼夕沉的关照，开开心心地去了她的专属客房。
　　路上，她看到了散步的楼夕云。
　　楼夕云生得隽雅风流，如今更添少妇慈母风采，置身于碧水花丛之间，宛若神妃仙子，师宁珞小小年纪，也看呆了去。
　　“她比云亭表哥还要好看啊！”
　　师宁珞说话的时候并未掩饰惊奇，楼夕云耳力甚好，自然注意到了不远处可爱的少女。
　　与师宁珞的赞叹不同，楼夕云首先感到的是愕然。
　　——这女孩并非楼氏族人。
　　——她的眼睛跟云亭表哥一样漂亮啊！
　　四目相望，两人想的事截然不同。
　　楼夕云对着眼前的少女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师宁珞犹豫着是否要追上去，一银发老妪道：“珞儿，影谷诸多禁地。我们是客，当谨守分寸。”
　　“是，嬛婆婆。”师宁珞看着楼夕云的背影微微泄气，老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夕云的背影，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捉摸不透。
　　师宁珞抿着唇，还是乖乖和嬛婆婆回了房间。
　　见此次见面相安无事，跟着师宁珞的侍女们松了口气，虽然戴罪之身，但若家主与珞儿小姐相处不来，可是要难为死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