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江流clay

4、４

　　在微眩的感觉中我睁开了双眼，然后，阳光就流进了我的瞳孔。缓慢的舒展开带着疼痛的身体左手触摸到的是一片空茫，昨夜与我共眠的人已经不在。
　　漓？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然后，我听见了由许多个不同的声音组成的一个整齐的声音——王。
　　转过头，地面上跪满了人。
　　你们是谁？我惊恐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您的奴仆。一个少年上前一步跪到我的面前。
　　请你们出去，我不需要什么奴仆。我裹着毯子从床上坐起来，以此来掩饰自己寸缕为着的身体。
　　请王允许我们为您更衣。少年的声音很好听，但趴伏的姿势另我无法看见他的脸。
　　请你们先出去，衣服我自己会穿。十年前仆从如云一呼百应的生活我已再也无法习惯。
　　请王允许我们为您更衣。少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般地，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于是，我坐在床上，他们跪在地上，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互不退让，直到玄漓掀开门帘走进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王不愿意让我们为他更衣。少年回答。
　　你们都出去。玄漓一挥手赶走了所有人。
　　少年对着玄漓一叩首，他从地上从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面孔。真是一个好看的人。面对我的毫不迟疑遮拦的目光，他留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容。
　　所有的人鱼贯而出，玄漓走到我的窗前，眼神几多无奈。洛，你总是这么任性。
　　他的语调亦如多年以前。
　　漓。我看着他的眼，刚才我是否错听了他们对于我的称谓？
　　没有。玄漓的坦然让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还记得我昨晚说过的话吗？
　　记得。他点头。
　　那你为何……
　　洛。玄漓抬起一根手指阻挡在我的唇前。听我说，即使这并非你所愿，但它却是我这些年颠沛流离中的全部支撑。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回你应得的一切，哪怕最终会得到你的怨恨。这是我曾经用血在大神面前写下的誓言，没有人能够让我违背。
　　玄漓的眼中写满了真诚，虽然我知道，在这双眼睛的背后，还有许多他不愿让我看到的东西。
　　哪怕是我吗？我的疑问没有说出口，因为，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在这个男人身上，已经有太多的东西是我无法改变的了。
　　漓。我松开毯子去拥抱他，我是你的，你说的话我都会听，只要你高兴。
　　是的，只要他高兴，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既然无法阻止，那么剩下的，只能是支持。我要的，只不过是与你相守。
　　抬手去抚他的脸，让后直起上半身去吻他略微有些干燥的唇。他的呼吸间有土地和露水的气息，今天他一定起得很早。
　　洛……过了许久他终于拉开我，今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一大早就这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泛着少见的潮红。
　　好。我点头，然后敛去笑容，让他们准备热水和衣服，你为我更衣。
　　是。玄漓停顿一下，然后郑重地吐出了那个字，王。

　　九龙游云元服，翠玉制成的带钩和发针，捧着这些离我而去的原本属于我的父亲和兄长的东西的好看的少年拥有着一双与玉同色的双眼，他的名字叫允朱。
　　他是玄漓在被我的父亲流放的岁月里在东方的野地里捡到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乡和姓氏，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属于北方的血液。因为，在他眼中，我看见了北狄夏季那一望无垠葱绿荒原。
　　我喜欢允朱，他身上的纯净在这片孤冷的土地上已经太难再见。

　　穿戴齐整后玄漓带着我走出了帐门，一夜之间，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
　　营帐间，看着远远超越了记忆中的数量的玄氏子民，我的心震颤了。玄漓没有骗我，被父王流放的这十年并没有耗尽他的斗志。他只是把它当作了一块坚硬的砺石，他依靠着它成就了自己的锋芒。许多当年威武的玄氏一族的武士都已不再年轻，但是在流离之后，他们却显得更加无畏坚强。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见过我认识我，但是，他们居然全部尽数地跪在我的面前，无一例外地对我行了伏礼。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玄漓的安排，但是当我再次面对着这理所当然的一切的时候，我只知道，这片土地上将会渗进更多更多的人的血。
　　我有些不忍地转过身，然后，看见了匍匐在我脚边的玄漓。
　　王，他说，玄氏永远听从您的号令。
　　我看着他，这个男人的严重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这样的光芒我并不陌生，那是曾经闪烁在无数人眼中的对于权力的追逐
　　王。他又一次使用了这个称谓。他说，现在除了您之外已经没有人有资格享受这个尊号。
　　我低下头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然后，对上了他火一样热切的眼神，那里面是有别于前一刻的期待。
　　漓，你究竟改变了多少？我闭上眼睛藏起了自己的悲悽，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悔服从。
　　将军请起。我用双手扶住他比我宽大许多的肩膀。孤，以世代狄王之名诏示天下：自此刻起，玄族之名得复，愿玄氏一族常伴黍瑛左右。
　　仆人端上来的是祭祀用的青铜爵，里面盛的是告天的丰醴。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握住酒爵的我的手轻微地有些颤抖。仅以此盅，为历代王者英灵寿。
　　清酿入土，祭礼成。
　　我又一次合上了双眼。我知道，我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在这十年间已经走失在了返回北狄的路上。我身边的人依然有爱，只是，他已经不再会把爱当成是他生命的全部。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面对生命的深沉的无力，但是，我无可奈何。玄漓正如我说的，只要你高兴，我会听从，如果这是你生命的全部意义，我心甘情愿为你付出。黍瑛对于你们的亏欠，我将会倾尽所有来偿还。

　　我主万年！看着欢呼的人群，玄漓悄悄地伸过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隔着掌心的这层薄薄的皮肤，我听见了他体内血液奔腾的声音。
　　青色的天地之间，和暖的春风正自东方而来轻轻地出拂过我玄色的王服。风不会知道，冬天只是离开了，它永远都不会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