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他是琴师 ...

  •   “你是傻吗!抬起头来!笨手笨脚的,还不快点!”

      一鞭子抽下来,在伤口斑驳狰狞的背上再次划出一道血痕。我痛得缩了缩,死死地抱着手上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琴。

      “你干什么呢!还不松手!真以为自己是贵公子吗!一个奴隶还那么大脾气!我抽死你我!”

      鞭子一道道落下,我的脸变得惨白,不停地摇着头,更加抱紧了怀里的琴。

      不不这是和家里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唯一的念想。

      死也不松手!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遇这样的祸。家被抄,男丁流放女性为婢,在流放途中自己被流民冲散,沦落到为奴贩卖。

      血...好多血...

      人贩的鞭子越发重了。

      其实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吧,早就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风华公子了呢....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等等,这个孩子,我要了。”

      意识消散前,我迷迷糊糊看到眼前高大男人的身影,然后彻底晕了过去。

      。

      “你还好吗?”

      醒来时,我便看到了一张成男的脸。小麦色的肌肤有些粗糙,一看便是常年日晒。可他又和那些苦苦劳作的贫困人民是不一样的,剑眉英挺,星眸锐利,带着几分公子哥儿的风流笑意,是逼人眼目的俊朗。

      不是在京城眼熟的人。

      是哪个新晋的将领吧。

      怕是认得自己的。

      我连忙低下头去,像是害怕又像是虚弱。“嗯……”

      “醒了就好。”那人不甚在意地笑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摆在不远处的破琴。“真看不出来,你还真能折腾。”

      我没说话,手指掐进肉里。

      他在试探我,我知道。

      被卖为奴的人爱琴,这个就有些值得斟酌了。

      “算了,看你吓的。”他似乎放弃了询问,走过来,解开我脚上的铁环。“刚你昏过去的时候一直在抖,也没敢给你上药什么的。”

      给我喂了两口水,男人掀开中衣为我后背的伤口上药。

      药膏的药效极好,清凉的感觉敷在背上,很快就不痛了。非富即贵,我在心里默默地给眼前男人下了个定义。

      在男人家住了几日,闲闲懒懒地在着,我心里却像是塞着什么。

      捧着男人煮的粥,吃了两口,终是停了下来。

      “怎么了?吃不惯?果然是个小少爷啊。”男人笑着看了他一眼,眼角弯弯。

      “我是‘前’刑部尚书家的儿子。”我轻轻开口。

      到底是个好人,自己说好听点是流落为奴说难听的叫潜逃,不能害了他。

      “我知道。”

      男人轻轻笑了,指了指那把残得不能在惨的琴。

      “大圣遗音。除了令尊,不会有别家了。”

      。

      我又开始发烧了。

      整个人像在火里烧一样,眼皮沉重地睁不开。

      仿佛又回到那天,如狼似虎的官兵冲进来家中,冲天火光照亮了黑夜。家里的女眷被一个个拖出,反抗的男丁惨死在刀枪之下……

      不!放开我姐姐!

      姐姐!

      ……

      满天血色下受辱的姐姐笑得癫狂,和欺辱他的人同归于尽。

      不!

      不!!

      猛然坐起来,看着屋里整洁,我才恍然,都过去了。

      “你发烧了。”

      男人走过来,端着一碗热粥。他好像没看到我梦魇的样子。

      “吃吧,这样会好一些。”

      我伸手,差点将粥打翻。

      男人叹了口气,拿起勺子勺了口粥,吹了吹,送到我嘴边。“大少爷,你体质可真差。”

      我乖乖地任他喂我一口一口把粥喝下去。眼睛忍不住飘向他拿勺子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尖修得短而圆润。

      其实这样也不错,不是么?

      确认男人早已歇下,我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一路照向远方。

      我的亲人,也沐浴着同一片月光吧。

      我想家了。

      不是京城里的那个所谓华美府邸,既是荣宠,也是监视。我真正的家,是清河崔家。有严厉而慈祥的祖父,也有才华横溢可对酒当歌的兄长。作为整个家族最小的嫡子,我自是倍受宠爱的。

      不知这次的灾祸,有没有牵扯到他们……

      我忍不住再次抱紧了自己,缩成一团,眼泪掉了下来。

      “不哭。”

      被男人从后面抱住,我僵了僵,他什么时候醒的?只是男人轻轻拍着我的头,在我耳边说出这句话时,我的眼泪留得更凶了。

      管他呢。

      我回手还住了男人的腰,埋在他脖颈间抽泣。

      。

      不知不觉在男人家里呆了月余。

      我们似乎都忘记了那个夜晚,月下的窗前我在他怀里哭泣。

      只是每晚入睡后默默守在床头的人是谁?噩梦惊醒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喊的又是谁的名字?

      我们都不戳穿。

      他今天出去了。

      我很无聊。可是我的琴呢?我忍不住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你瞎找什么呢。”风流又熟稔的语气,带着点点笑意。

      他抱着我的琴进来,竟是完好如初。

      “怎…怎么…”我激动得扑上去,抱住琴来来回回的抚摸。真的,是真的,完好的桐木琴,如当时在尚书府内保养良好般的,大圣遗音。

      “就知道你爱护它。专门给你补了。思念也有个寄托。”

      “谢谢。”

      我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依旧抱着它不撒手。

      男人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我。

      “你……”他敛去了平日语气里的轻佻的笑意。

      “?”

      我抬头看他,他眉头皱的紧紧的,没有笑,是不曾见过的认真。他张了张嘴,又紧紧的抿起,像是犹豫和难堪。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今天以后我不会在回来了。”

      瞳孔猛然扩大,我用力捏紧的衣袖,面上勉强保持着淡定,看着他。

      “我们终不是同路人。”他认真的说着,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会有你的出路。”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半晌无语。

      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我该走了。”

      他勾住我的脖子,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深深凝视着我,眼眸深邃漆黑。

      “你,保重。”

      。

      “诏琴师苏离进宫,为正六品清音,即日动身,钦此。”

      面前传来女气尖细的声音。

      我继续弹《广陵散》,眼睛用厚厚的绸布蒙住,在一片黑暗中捕捉音律的跳动,仿佛对外界未曾知觉。

      啪。

      有什么砸到了琴上,轱辘轱辘滚到地上。

      琴弦上的手微顿,我将蒙在眼上的绸布扯了下来。面前的公公的脸不屑又刻薄。

      我静静的看着他,突然掀起唇角笑了笑,神情凉薄。

      “草民遵旨。”

      。

      “请苏爱卿弹奏助兴。”

      我漠然地转过头看向皇位之上的人,害我家颠沛流离的人,竟没认出我这罪臣之子么。

      唇畔翘起一丝讽意。

      我本姓崔,字苏离,香草高洁,紫苏江离。现不过以字作名,容貌未变 ,又怎会认不出来?

      其实所谓天子,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吧。

      我低下头,打开琴匣,取出那完好的大圣遗音摆在琴桌上。一块淡蓝色绸布掉了出来,我不在意的将它塞回去。

      “苏爱卿,这是何物?”

      我轻笑,不答。

      黑暗中不能视物,其他感官会变得更敏锐。对旋律的聆听,对琴弦的震动,对指尖的力度,对音乐的天赋直觉融入琴声,如潮水汹涌而来不可停止。志在高山,则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则洋洋兮若江河。况且盲弹对演奏者技艺要求之高,使我成为远近闻名的琴师。

      至于这群耽于酒色的贵族,有什么资格让我蔽目弹奏?

      拨弦,一曲《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又是一场纵情声色。真讽刺不是吗。

      忍不住起了小小的坏心,在曲调里加入清河一带流行的民调。

      他们毫无察觉。

      我得意的笑了,四处打量着,突然笑意就僵住了。

      熟悉又陌生的乡音,有人在哼。

      眼眶忍不住微红,在外头飘荡那么久,何时不想回家。是谁呢?

      寻了好久,不经意间转头看到他。

      那个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他,深夜思乡时安慰我的他,病时悉心照料我的他,以及,弃我而去的他,此时站在天子身边,轻轻哼着带乡音的小曲儿。

      原来是他啊。

      指尖轻颤,曲调突换。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反应,我弹的,你可听懂了?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我这边。

      四目相接。

      片刻,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一如既往的风流。

      我看到他启唇,一字一顿的做出口型。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明明不是那个“难为情”的意思,但为什么总觉得被他这样一说就带上了几分说不明道不尽的暧昧气息!我感到我脸上烧起来了。

      微微侧开脸,不再看他。

      。

      元日要到长安城内庆祝,这是历代的惯例。

      天子带着梨园教坊一众人,在长安街搭了台,舞的唱的跳的,多少百姓围观。

      我在一旁弹着欢快的音乐,目光放得很远。

      元日家家团聚贺新年,自己却回不了家。这天下和自己一样有家不能回的人,又有多少呢?听着我琴声的人,是否家家都团圆快乐呢?

      歌舞渐渐歇了,趁着空,我溜到了街上,看看我久违的长安。

      昔日街角的胭脂铺换作了茶庄,酒楼里唱曲儿的小娘子早已嫁人,常去踏青的湖畔岸边的小吃铺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吃惯的口味早不知所踪。明明熟悉的长安街,周围的人啊事啊,我怎么就不认得了呢?

      这不是以前的长安。

      我盯着依旧繁华的街道,嘴抿得紧紧的,眼泪快要出来。

      这不是我的长安。

      嘴唇颤抖着,我掏出蓝色的绸布蒙住眼睛,挡住了这早已陌生的一切。喧哗声依旧在耳边,我在黑暗中重新勾画出长安城的样子,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

      仿若这样就能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仿若长安城未曾变过。

      仿若当初。

      。

      悲伤让我藏了起来,拒绝见任何人。高离地面的楼阁,是我唯一能舔舐伤口的地方。

      “苏离。”

      男人站在庭下,阳光斜斜打在脸上,笑意晏晏。

      ?

      我站起身,趴在窗上透过窗棂静静的看着他。

      他笑着朝我伸出拳头,里面捏着什么。他忽地把手心往上一摊,手臂一抬,无数色彩斑斓的东西从他手中飘出,顺着风四处纷飞,飞到楼阁之上,在阳光下耀眼眩目的美丽。

      蝴蝶!是蝴蝶吗?这季节怎会有蝴蝶?

      我踮起脚尖,探出身去接那纷飞的小东西,却怎么也抓不到。

      一只蝴蝶穿过镂空的窗格,直直撞上我的眉心,然后缓缓落在我的手心。

      彩纸做的,美丽的蝴蝶。

      我愕然,愣愣的看着楼下的他。

      漫天的彩纸蝴蝶里,男人兀的笑得温柔。

      。

      雨很大,夜雨总是令人萧瑟不安。

      我点着灯,微黄的灯光为指尖染上颜色,轻抚一曲。琴声伴着雨声,叶叶声声到天明。

      从我的角度,稍微抬眼就能看到门外男人一身劲装,斜斜的靠在门上,听着我弹琴。

      “不是元日么,你不回家?”

      男人专注的看着我。“不是陪你么。”

      “......”蠢毙了。

      有谁会过年不回家下着雨还傻傻的跑来人家门口听琴。

      终还是忍不住起身站到他身旁,为他也披上一件蓑衣,肩并肩看风雨浩荡。

      。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又是午夜。

      我依然无法释怀。

      目光空洞地看着无意间流泻入户的月光,故乡回不去了,那我又能去哪呢?

      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手却被扣住了。

      男人从背后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窝。

      “睡吧。”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许久之后,我轻轻的说。

      紧紧的拥着他,嗅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味道,我轻轻闭上眼。

      此心安处是吾乡。

      晚安,吾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他是琴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