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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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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冷,山间秋风阵阵,凉意逼人。
飞羽稳稳地朝前跑着,不敢太快,佑霆握住缰绳,身子却左摇右晃,终于在一个弯路无法平衡,向一边倒去,挽宁想要拉住他,也被带着一同跌下马。
空气中漂浮着优雅超然的香气,他们跌落马儿的地方竟然是琼华苑的入口处,竹林沙沙作响不停回荡。林中,佑霆打坐调息,挽宁跪坐在一旁,摩着飞羽低垂而下的头,显得十分焦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佑霆终于睁开了眼睛。
挽宁的心落下,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心又一次提了上去。
佑霆看着她,目光穿透一般。
“你怎么会从成王府的马车里下来?”他严肃地问着“你一直都在那里?你又怎么会在那里?”
“我……”
“你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等着看我怎么受人摆弄么?”
“我没有!我……”
“好了!”佑霆高声打断她,摆了摆手,勉强站起身向琼华苑深处走去,他避开挽宁的眼睛,边走边道“你不用解释……我说过,我信任你,所以……不用你解释。”
他的话断断续续,不像是在说明,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挽宁心中一阵潮涌般的怒气激荡,快步追上去,朝他喊道“你嘴上说信任,可心里却已经怀疑了!”
“我做不到让自己不怀疑,但我可以不用你解释!”
“不用解释,难道就是信任么!”
“没错!”佑霆猛地转过身,气息起伏不定“我不想因为解释,或者无法解释而改变什么。因为我在乎!从心里……在乎……在乎到即使糊涂也没有关系……”他无力地笑了笑,忧伤地自言自语“可是她呢?却连装糊涂的机会都不给!我也不想听她解释的,我相信她,可是她偏要用一把刺向我的簪子去说明一切,不仅告诉我,也要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大傻瓜,我相信的从来都不存在!”
佑霆语无伦次,语调激荡,挽宁的耳膜嗡嗡作响,震惊地站在那里不敢靠近。
他看着她惊骇的表情,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眸中的迷乱终于渐渐地消散,他低头,摊开两只手,缓缓握成拳,比起右手,修长的左手看似并无异样,但却并无法用力,连紧紧握成拳头都十分勉强。
“你觉不觉得我很可怜,又很可笑?嗯?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到这个地步,怎么会呢?”佑霆皱起眉,又陷入新的迷惑“怎么会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佑昀的意图么?以为一杯颠草汁就可以左右我了么?呵——明明知道是他的圈套,但看到那么酷似的脸,还是无法抵挡自己的心魔。佑昀清楚这一点,他要的就是我明知道也无力抵挡的样子……”
挽宁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
“你的心魔是什么?”
“……”佑霆沉默了,闭上眼睛,黑暗之中他面如金纸,豆大的冷汗珠一颗颗从额头渗出。旧伤引发的剧痛又一次发作了,刀割剑刺般的痛苦从头颈开始向四肢向全身蔓延着,一波又一波。他便跌坐石头上,无力再说再动,挽宁跪在一旁,擦去他满头的汗水,却发觉他的身体早已因为用力绷得坚硬。
“王爷——别,别想了,别再想了!你的伤又要发作,这样下去会受不了的!”她担忧地抱住他的手臂,用自己冰凉的手指按住他的太阳穴,缓缓揉摩,那温柔纤细的指尖儿似乎带着魔力,可以驱散痛苦。佑霆短促地吸着气,终于慢慢放松,他没有说话,却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你们……真的好像。”
他低声道。
挽宁的手臂顿时僵硬,黯然地垂下眼帘。
“尔卓她到底做过什么,王爷?”
夜风以近似寂静的速度流动,仿佛在长途跋涉中变得无力。
佑霆缓缓睁开眼睛,他靠进挽宁怀里,拥着她,像个疲倦地孩子汲取她身上的温暖,轻声叙述。
“永德十七年是父皇的整寿,那年圣寿节我进献给父皇的礼物中有一盒糕点,可在糕点里却查出圣上禁忌的草药。分量不多,刚刚足以致命。”
“那糕点难道是……尔卓……”
“是她做的。她提出这个提议,然后亲自动手。”
“……”
“当晚,父皇震怒,禁军把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将我禁闭在府中,父皇要我自己洗脱这谋逆的罪名。但我始终无法把她交出去,纵然阖府上下性命都悬于一线,也没有办法。我不敢相信!她当时正怀着我的骨肉,叫我怎么敢相信她会害我呢?”他顿了顿,眼神幽深,似乎陷入了凝思之中“我盼着她能说自己并不知道那是忌药,只要她说,只要她要求,我绝不吝惜性命权位,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也好……可她,却用一把几乎要了我性命的金簪来回答。”
“…”
“我没有提防。我怎会提防一个与我日日同眠共枕,与我山盟海誓永不分离的女人呢?”
佑霆收紧手臂,他的痛苦传递过来,挽宁低下头,轻抚着他披在身后的长发。
“这是你的心魔么?不知她的心是真是假,不知她的爱是虚是实。”
佑霆茫然地微微摇头,喃喃低语“她不爱我吗?我能记起我们在一起所有的事情,如果她在做戏,真的能做的如此天衣无缝?她的心里不会没有我,不会……”
“那么,你是无法想明白,为什么深爱你的尔卓,却会欺骗你,是吗?”
这一次佑霆蹙眉沉默了片刻,低语道“是啊,她为什么这么做?那大概是因为她和我的相遇就是为了至我于死地,感情不过是横生枝节,并无法阻挡开始就定好的结局。”
“这么说,你所恨的是尔卓从一开始就设下骗局骗了你?”
“我是恨,她骗了我,我所有宝贵的东西一夕尽失。可是……她却也给过我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孩子。如果没有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许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阴谋纷争的,快乐的活着。”
“……”挽宁迷惑起来“难道,王爷的心魔就是内疚,内疚自己将所爱的人拉入漩涡?”
佑霆神色变幻,但已不是那么虚弱,他幽幽地看着挽宁,居然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才是杀她的人。尔卓被赐自尽时,我就在场——那是个秋天,她刚刚生产,身体十分虚弱,可却很平静,没有哭闹……也仍然没有解释”他顿了顿,失神地骗开头“她的死并没有结束什么,反而却是个开始,一个永远都没有结束的开始。”
“她……”挽宁直觉佑霆移开的视线像是在躲避什么,她想了想,说道“她没有解释,因为她就是想要你恨她,然后忘了她。”
佑霆猛然一怔,幽深乌黑的眼眸忽明忽暗,却清晰异常。
“因为她是你的弱点,她不想你受此拖累,甚至不惜生命……”
挽宁继续说着,希望替尔卓解开这误会,希望能解释她爱得多么绝望强烈,希望佑霆可以走出心魔。
“她知道你会替她承担罪名,于是有了一场刺杀。她暴露了自己,同时也让你洗清所有嫌疑……”
但是,结果却似乎与她的料想截然相反。
“不要再说了!挽宁!”他大喝,猛地加大手劲儿,没有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是神色骤然慌乱起来,甚至颤抖地乞求道“求你不要再说了!”
挽宁顿时乱了方寸,不知说错了哪里,焦急地抱住他的头,擦去他额上再次渗出的冷汗。她本来想,说出这点他就可以释然,再也不难过了。他知道尔卓爱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知道她的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自己,为什么还要难过呢?
可事实上,佑霆更加痛苦,眼光投向黑色的夜幕,语调轻飘,声音低沉而透出前所未有的苦涩。
“你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如果我能像她期望的那样倾注所有感情去恨,然后彻底忘掉,又怎么还会这么痛苦?就是因为我做不到!我给了自己这么多疑问,就是不愿意去弄明白,可你却非要说出来!”
“王爷——我……”
“没错!她想要杀我的话,又怎么会只是让我受了重伤?挽宁,看着自己挚爱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你可知道?你说,如果你的假设是真的,你,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要我怎么牺牲所爱的人,以求独活?
原来他都知道!全都知道!是啊,尔卓了解他,他又怎么会不了解尔卓呢?何况他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只是他自己不敢承认罢了。怪不得他的冷漠背后会掩藏着让人心动的温和,怪不得他的恨意之间夹杂着强烈的爱意,怪不得多年来他一直都不去探究那个操纵了尔卓的圈套!
因为,现实会让人痛彻心扉。
“对不起,王爷”挽宁焦急地不停摆手,如水般的眸子慌乱不已“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不过胡乱猜测,怎么能说得对呢!你不要当真,王爷,千万不要当真!不要想了,你是不是又头疼了?王爷!”。
挽宁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根本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她也许可以猜出他想法,但竟始终也没有弄懂他的心。她以为他是个多疑尖刻的人,他所不能忍受的一直是背叛,他所耿耿于怀的一直是失败,可是这些却仅仅是表面而已,最深处的全部,原来……是爱。
他的心魔竟然是因为他放不下那份爱,已经到了无所适从,慌乱逃避的地步。
挽宁深深地同情尔卓消散的灵魂,可是她无法再在佑霆面前坚持那个他们其实都了解的真相。
“挽宁不该多嘴……对不起,王爷,对不起。”
许久,佑霆叹着气,握住挽宁不停摇动的手,苍白的脸勉强无力地笑了笑“你呀——真是个小傻瓜。”
“我是个傻瓜,那你呢?”
“我么,是个懦夫,不能、不能、不能……”
不能救她,不能恨她,不能忘了她。是这样吧?所以你将你心里所有对她的爱以身体上支离破碎般的痛楚表现出来。
“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爱?”
“……”
“告诉我!”
“爱么——”
佑霆看着她。她的眼睛清澈如水,竟是那么透明澄澈,可以包容整个天空,映射出最最明亮的星星!
望着明亮眼眸中的星空,他怅然地缓缓道。
“不是不想,也不能不要。”
“爆发般地开始,却无法,戛然而止地结束。”
“那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东西。”
似是而非的描述,挽宁却听得极其认真。
“身不由己?”
“是,身不由己。”
“逃不开?”
“逃不开。”
挽宁偏头思索,片刻后似乎是堪破了什么奥义般,恍然自语道“原来这样!”
她明明聪颖非常,可有时却又如此娇憨,让人不禁心生怜爱。佑霆笑了,却又摇摇头。因为她若真的明白,便知道感情是根本无法解释和琢磨的,怎么会说——原来这样。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和精神,此刻再不想去思考那些让人疯狂的感情,便站起身拉着挽宁走进竹林中。
竹林尽头是水阁,水阁上满展花架,花架上一片青翠。
挽宁欲言又止,终于问了出来。
“王爷,倒底怎么才能消除你的心魔呢?”
佑霆顿了顿,摇头“不知道”他步上水阁,笑道“这里的花不错,我们赏花。”
“是……可,可没有灯火。”
佑霆绕到挽宁身后,一手搭在她的肩头,一手覆住她的双眼,语气极其轻柔“既然没有灯,那就干脆闭上眼睛……”
挽宁垂下眼帘,乖乖地闭上眼睛。
柔风迎面吹来,他的气息轻拂在耳后,干爽温暖的手尖点点触到两颊,流动四溢的香气,吹过鬓发、广袖,缠绕在指间……波动的水纹,荡碎一轮明月,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辉,昙花就这样颤颤地打开花蕾,硕大的花朵,晶莹洁白,抖动的花蕊,像是沉睡的美人千年来第一次睁开双眼,惊鸿一瞥。
昙花大片如飞雪,花香,四溢风中。
挽宁蓦地睁开眼睛,如果不是放弃了视觉,永远难以领略这风绕指尖的妙处!
“听到了么?”
“听到了……”她嫣然一笑“是花开的声音。”
“没错”佑霆淡淡地叹了口气“花开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
挽宁盯着他月辉下的沉静的面容,无法移开目光。
很快佑霆便睁开眼,疲惫地笑了笑“你能听到花开的声音,是因为心很单纯。可是我,却听不到。”
“王爷”挽宁不由得皱起眉,无比担忧“怎么才能消除你的心魔?”
她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佑霆闻言看向她,眼神闪烁,幽幽慑人。
爱上另一个人,会不会便是方法呢?爱上另一个人,沉醉在她的绝色和温柔中,借以慰藉自己的心……可那是爱?还是逃避?
半晌,他依旧摇头“不知道。”
挽宁的面色顿时失望,并透出怅然。
秋夜微凉,秋风渐渐吹过,满屏花枝挥摇,月光静静,却投下了会动的影子。她蹙眉看着花架上一朵接一朵绽放的昙花,娇花与美人相映,衬出绝美的颜色。
佑霆抬手轻柔地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目光中透出宠溺和爱惜。
你这么纯洁美丽,像你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有幸能够得到你,得到你的爱,你的温柔?谁有这样的资格呢?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