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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番外篇——仙剑四英 ...

  •   作者:举酒高歌

      青光闪动,剑势如风。

      舞剑坪上两名道士剑来剑往,斗得甚是激烈。只见两人各执一柄长剑,一连拆了十数招,左首那道逐渐占了下风,手上招式使得着急;右首那人看得清楚,故意卖一个破绽,引得左首道人一剑刺空,足尖顺势踢中对方足三里穴,剑柄倒转,在肩井穴上一敲,那道士顿时上身、下身一阵酸麻,扑倒在地。

      其时清风吹叶,大雁嘎啊而鸣,武帝刘彻有诗云: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此时正值秋分时节,蜀山之高,异于诸峰,大雁飞不过蜀山之巅,只得盘山腰而过,故山中只闻其鸣不视其姿。此山虽高,却温暖得很,诗中“草木黄落”的萧索景象全然没有,反而一派绿意蛊然,与盛夏无异。

      那蜀山为连接六界之枢纽、地脉之中枢,十二正经互为阴阳表里,皆汇集于蜀山,平衡人间阴阳之气,维系蜀山悬于天地之间而不堕,地脉与五灵对应,会因天地间五灵的多寡聚散而变动,阴阳交泰,生生不息。蜀山之巅,乃是蜀山仙剑派处所,春秋末期,仙剑派祖师开辟蜀山,立派仙剑,因蜀山为盘古之心,实乃修仙宝地,故此后数百年间蜀山纷纷出现大大小小的门派,于东晋时期合并,是为“蜀山仙剑派”,世人称之为“蜀山派”。

      蜀山派于人界武林间已有一千七百余年辉煌,在大宋诸派中德高望重,是江湖中第一大派。蜀山派前山亭台楼阁,辉煌宏伟,后山清修宝地,肃穆庄严,全派上下无不透着一股威严之感。

      一名老道缓步走上舞剑坪的比武台上,呼道:“下一场,玄诚,云飞扬!”这老道声如洪钟,里里外外数百人听得清楚,其内力定是不凡,但衣着却和诸人无异,倒也不似拔尖高手,只能说蜀山派是卧虎藏龙。那舞剑坪位于蜀山派西侧一块悬浮于空中的巨岩之上,台下数百名蜀山“地”字级弟子听得老道叫唤,将目光集中在走上台的二人身上,似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比试。

      一首上来的那道士,道号玄诚,是蜀山派“地”字级“玄”字辈出家弟子。蜀山派众自掌门以下,分“三才”:三才者,天、地、人也,“三才”以品德武功高低而论,“人”字级为派中最为寻常的俗家弟子,武功低微,“地”字级中人武功高深,是蜀山入门弟子,而“天”字级自是位于“地”字级之上,乃是掌门、长老选拔的入室弟子。而那“清”、“常”、“守”、“宁”、“玄”、“承”等,均是辈份,唤为出家弟子的道号,表以师徒关系,与武功道行全无干系。但派中凡是出家弟子必然要在“地”字级以上之列,而“地”、“天”字级中人却不一定要出家,故此师徒关系分得甚清。

      另一首蹦蹦跳跳上来一人,却是个小孩儿。那少年年方一十二岁,年轻淘气,生得很是俊俏,是“地”字级中俗家弟子,名为云飞扬的便是。玄诚在同辈中也算得是比较厉害的人物,这小孩儿在玄诚眼前,竟无丝毫惧意,武功似乎着实了得。云飞扬年纪幼小,却天资聪慧,一点即通,蜀山有些功夫更是无师自通,在“地”字级中是个出类拔萃的高手,众道士心知自己若不使出全力,定教这个孩儿打得手忙脚乱,故此早已把他当作道行高深的得道之人来对付。

      二人倒持剑柄,相互鞠了一躬。只见玄诚指按剑格,将腕力转为指力,挥剑刺出,手中似乎陡然间多了十数把剑一齐晃动、朝云飞扬攻去,突然又觉得他手中并未执剑,原来是剑速度极快,竟已看不清楚,而后玄诚也似乎若隐若现,真是:一击之间,恍若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但见剑之不见人。寻常剑法单凭手腕转动发力,所以无论多么精妙的招式,剑间都有数寸间隙,但玄诚却借指力出剑,一招二式之中只有不到半寸间隔。这一招是蜀山剑法的精髓所在,从武当太乙玄门剑演化而来,以指运剑,灵活敏捷,使将出来却比腕力还要势大力沉,速度之快,可隐天蔽日,灵巧之极,可花针刺绣。

      云飞扬见此剑来势甚猛,右脚向后迈出一步,不待足落,左脚又起,一连几跳,越开二丈,好似足不沾地,如清风飘云般行云流水、闪乎不定,正是“仙风云体术”。玄诚见他反应迅速,并不收势,嗤嗤嗤又接连刺出三剑,势如破竹,云飞扬猛吸一口气,逼紧内劲,气沉丹田,只见周身泛起一层白光,硬生生地撞上了他这三剑,剑尖在他胸口顶了三回却始终刺不进去,原来是一招“真元护体”。

      云飞扬见玄诚手中剑刺在胸口之上,心中大喜,张嘴又猛吸一口气,那一剑兀自刺入体内,剑尖没入三寸有余,玄诚和台下众人大惊失色,不想这一招竟然将云飞扬刺伤,他还可能有命在么?来不得玄诚上前施救,但听得云飞扬大叫道:“还没完!”只见云飞扬突然将身子一转,玄诚的剑“锵啷”一声,被力道从中拗断,云飞扬也摔在地上。众人又是担惊受怕起来,心道:“这一下糟了,伤口势必裂了!”玄诚吓得魂不附体,正待将云飞扬抱起时,却不想他竟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道:“师兄,你的剑断了,我赢了呦!”

      众人骇然,向他胸口看去,哪儿有一点血迹?浑然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原来在剑尖抵在他胸膛的当口,云飞扬急中生智,运起“玄冰咒”附在胸口,为防万一又施展“暖雾”护命,万事俱备时突然撤去“真元护体”之术,玄诚这一剑的力道已然被他的“真元护体”抵消得无影无踪,而此时突然松气,一剑刺进来力气也小得很,便只刺进了胸口冰块里。

      在瞬息之间,一人连出猛招,另一人催发内劲,都是些厉害的招数心法,台下数百名蜀山“地”字级弟子不禁掌声雷动、喝彩不绝。

      云飞扬心知自己若不是使出“真元护体”之术,玄诚这三剑早已穿心而过,而玄诚此一招中丝毫没有收敛之势,显然已看出自己有仙术护体,这三剑不至于将自己毙命,心下不禁对玄诚的眼力好生佩服;而玄诚输于自己,只是没料到自己会在生死关头运起“玄冰咒”相抗罢了,于是又说道:“在下胜之不武,还请师兄莫怪。”

      玄诚输给了他,虽觉脸上无光,但修仙问道之人求的是不慕荣利,因此胜败倒也没什么,关心的反而是云飞扬的性命,于是朗朗回道:“师弟,哪里的话,你赢了,做师哥的我可高兴得紧呢!”其实“玄”字辈弟子与云飞扬都是掌门亲手教受,玄诚虽年长云飞扬十岁,却与他同辈。

      那玄诚是管理经楼的弟子,在蜀山派中武功原本就算不上数一数二,但乍看之下武功竟与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不相上下,那一套以指力运剑的本事更是比寻常剑法不知高明多少倍,无怪乎江湖中人云:“习得蜀山剑术一成,便可终生受用,习得三成,便可独步江湖,习得六成,便可傲视天下。”

      那云飞扬见玄诚师兄全无怪罪,自是欢喜得很,手舞足蹈地下了台,浑似个顽童,哪儿还有刚才半点武学之士的模样?

      云飞扬下得台来,走到二人跟前,笑道:“师兄,怎地,我不赖吧!”这二人都不过十几岁年纪,灰衫人赞道:“嗯,云师弟,这一场可机智得紧。只不过你方才那一着是临场掩人耳目的虚招,与同门师兄弟切磋武艺尚可,倘若与邪魔外道对敌,对方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要是趁你没爬起来之时,敌人再补上一掌,却又如何?”说话这人姓赵名胜,年仅一十六岁,眉目间却透着一股常人远不可及的正气,生得也英俊潇洒,是独孤掌门的得意弟子,天资奇佳、武艺过人。

      一旁名为华千舟的黄衫人道:“师兄言之有理。”只此一句,便即沉默不语。华千舟不过十八,也是一表人才,只是生性老成,平日少言寡语,除练剑外,整日价钻进经楼研究道家灵咒法阵。那赵胜是山野弃婴,被掌门独孤宇云养大,四岁便正式入了蜀山派,算来比华千舟还早了一年,蜀山派按入派先后论长幼,故华千舟长了赵胜两岁,却还是叫他“师兄”。

      云飞扬道:“是,小弟谨记。”他一脸笑嘻嘻的,却哪儿有汲取教训的模样?只听那老道又叫了两人上台,台下赵、云二人仍在闲谈。赵胜道:“恰才你轻功用得很是灵活,我似你这般年纪,倒是笨手笨脚的。”云飞扬笑道:“好像你有多老似的,若是华师兄说这般话,还不奇怪。”赵胜知他取笑华千舟的冷性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师兄弟经常互相打闹,开几句玩笑便如家常便饭一般,但华千舟从不去玩笑他人,只有被调侃的份,当下来了个充耳不闻,丝毫不动神色。云飞扬讨了个没趣,又嬉笑道:“华师兄,赵师兄像我这般大小的时候,当真笨手笨脚的?”华千舟“嗯”了一声,又不言语了。

      赵胜问道:“你方才那几下是本派甚么招数?”凡修仙门派,大都以以气御剑为常技,仙剑、武当、琼华、五岳,此八派更是其中佼佼者,各派御剑之术各不相同,但众派均从道家,除各门派独创的御剑术外,其心法、剑法都源自道家,是以大同小异,更有前辈相互传授,因此玄诚会得武当的太乙玄门剑,众人也不感稀奇。那诸派剑法博大精深,故此任赵胜见多识广,也不知云飞扬所使招数,还道是以剑为主的从步法。

      云飞扬答道:“这不是本派的招数,是仙术。”赵胜奇道:“仙术?”华千舟也是皱了皱眉,显然也不了解。他二人自入门以来,虽有下山,二人精通剑术,却也没碰上强劲的对手,对头中也有会几招仙术的,但他们几招之内就给打发了,对方招式自然看得不全;更者,蜀山等派以心法为基础,剑术为核心,步法为从,剑法为辅,学无止境,因此小辈弟子也无暇去学习仙术,长辈也用得甚少。因而云飞扬会得仙术,二人均感诧异。

      虽是诧异,但赵胜也为云飞扬而喜,当下喜道:“云师弟,你竟会使仙术,可真厉害,师父教你的都是甚么招儿?”云飞扬道:“招杂得很,我只擅用‘风’系仙术,旁的只是略通一二。不过,这些却不是师父教的,是……是我义母。”赵、华二人一面恍然大悟,一面又暗暗心惊,心想:“原来云师弟这几手在入门就会了,这也就说得通了。”但他二人知云飞扬六岁入门,那他义母定是在他六岁之前教他法术的了,但教一个六岁上下的小孩子这般深奥的仙术,谈何容易?更别说他现今使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他义母想必是为高人了,说不定道行还不在师父之下。

      赵胜正想请教云飞扬之母名讳,但见他神有悲色,显是想到悲伤之处,大概是想念他义母,当下也不便开口询问。踌躇间,只听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原来台山二人已分了胜负。那老道又缓步上台,道:“下一场,玄闻,华千舟。”华千舟对赵、云二人生硬地吐出三个字:“我上也!”话音未落,身子已在台上了。

      赵胜转口又道:“咦,小师弟呢?”云飞扬道:“我不知。”赵胜笑道:“你也不知?你们二人平日里不都在一起‘厮混’的么?”云飞扬也笑道:“大概在哪儿被瞌睡虫困扰着吧!”赵胜道:“非也,非也!向来都是小师弟去找瞌睡虫的晦气!”说罢,两人一齐哈哈笑将起来。

      但听得舞剑坪的剑台上双剑交锋,发出“叮当”清脆声响,原来华千舟与玄闻在二人说话间早已相互拆了几招。只见华、闻二人并没有握着剑柄,那二剑凭空而疾,剑随指动,抖转挑刺,比常人所执之剑更加灵动,正是以气御剑的御剑之术。

      那玄闻年纪与华千舟相仿,却不是他的对手。蜀山门下“玄”字辈道士有五十余人,多半年过不惑,无心参加比试,其余的均不下十七、八岁,是掌门年老之时收的徒弟,个个都年轻气盛,尽皆跃跃欲试,而“承”字辈中虽有较之稍长的厉害人物,但终究比“玄”字辈矮了一辈,碍于辈份不便参与。独孤掌门为“宁”字辈弟子,座下并无“天”字级入室弟子,这日正是初步选拔的时候,凡胜得一场者,就有参加竞选的资格。

      华千舟整日价埋头钻研经文、奇书,道家剑阵、灵幻法咒的本领尚且不说,光是点穴打穴的手法,就连“玄”字辈中的点穴奇手玄元也佩服三分。只见他剑尖刺处,尽往玄闻商曲、乳中、曲骨等穴而去,都是些淤血、破气的穴道,若被较轻的内力冲击,必会泄气而败下阵来,且几个时辰内功力大减;他指尖点处,长剑竟不落丝毫,剑术之灵便、点穴之精准,令台下众人瞠目结舌。玄闻虽知他手下留情,但比武之时不敢有一丝怠慢,当下也只得运剑护着周身。玄闻毕竟也是“玄”字一辈,“玄”字辈下无一弱者,个个实力不凡,玄闻更是其中年轻一代的好手,华千舟迅猛的打穴剑法,十数招内,竟被他防得天衣无缝。

      双剑交错,华千舟一柄剑使得越来越快,连绵成一团剑光尽奔玄闻而去,只觉耳中嗡嗡作响,鼓膜隐隐生疼,显然是华千舟深厚的内力所致。那剑好似银蛇狂舞,连绵不绝,不见华千舟念过口诀,霎时间却觉身陷十余把剑的包围之中,压得有些气喘。纵是玄闻防得严密,华千舟精密的剑术也把他杀的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回手之力,但华千舟要想攻破玄闻的防守,也须得在三十招后。

      二人又拆了十余招,华千舟心下寻思:“玄闻师兄功基扎实,强攻须不是办法,冒险试他一试。”当下把剑撤去,口念剑诀,那柄凌空之剑一化成四,上首赤红一剑当胸刺去,下摆墨绿一剑朝腹中疾去,左右端各一剑咆哮声响,喝到:“朱雀袭膻中,玄武镇中极,青龙白虎扑幽门。”那四剑分袭玄闻身上四穴,就似猛禽巨兽般迅猛,浑然用上了十足的劲,那四穴是致命所在,被这四剑伤着,登时便气滞而亡。

      同门师兄弟过招,不必以命相拼,这四剑自然都是虚招,但玄闻若对这四剑置之不理,那虚招必然就成实招了。玄闻看出破绽所在,倘若闪避,定教四剑尾随而来,只有从四剑之间穿过,方可化解;若那剑并不转向袭来,那自是最好,一旦有回转之意,那四剑必互相击打,自灭其式。

      玄闻委身一跳,就好似一条虬龙,从四剑窄小的间隙中穿将过去,举剑过顶,直朝华千舟分心刺去。四剑贴身而过,突觉四剑力道虽强,却并无实质,显然都是剑气而剑气并不在其中,心中一惊:“我只道华师弟剑已飞出,莫不是实剑尚在他手中?”但此时他已腾空而起,蓄势待发,容不得半点迟疑,就算华千舟尚有后着,他此时身子向华千舟飞去,当下也只得双足虚空一蹬,借势举剑朝华千舟刺去。

      果不其然,华千舟袖中仍存一剑。举左掌侧击,将玄闻长剑震开,化掌为指,便如腾蛇般从玄闻右手指上蹿到他肘部,柔中带着一股阳刚之气,从商阳穴、太渊穴、劳宫穴、精灵穴、支正穴、神门穴,到手三里穴、曲池穴、肩井穴,将他右手右臂各处穴道摸了个遍,手法奇准奇快,玄闻竟容不得反应,半身酸痛麻痒,一个拿捏不稳,手中长剑早已脱手,华千舟又啪地一掌,将玄闻的剑击飞老远方才落地。

      玄闻一惊之下,臂膀已动弹不得,正待慌忙退后,华千舟扬袖一挥,又是一道剑光杀出,剑影将二人团团围住。玄闻此时已陷入华千舟的剑招,剑又脱手,重新御剑也是远水难救近火,进退两难,只得拍出左掌撞撞运气。这一下是强弩之末,气力不大,却仍是迅速异常,突觉尾指一疼,就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跟着掌心也是麻酸难耐,原来华千舟已弹指把他少商、太渊二穴点上,胸口又是冰凉钻心,那柄剑早已抵在膻中穴上,倘若华千舟稍一用劲,玄闻便即登时毙命。

      那华千舟击剑、点穴、出剑,动作连贯不从泄滞,一气呵成,故意卖破绽引玄闻进攻,其精密严谨,着实令人钦佩,霎时台下喝彩连连。台上的玄闻更是后怕得惊出冷汗。华千舟仅是将他右臂上穴道摸了一遍,便已半身动弹不得,显然内力纯厚,第二着将他左手的太渊点上,倘若加几分力道,玄闻必会阴止百脉,内伤气机。华千舟那四剑是四象剑阵的起式,若要破之也并非易事,如此算来,玄闻眨眼间就看出其破绽所在,也是个好手,只可惜碰上华千舟这么个精打细算的人,败之使然不过是未曾料到虚实,那华千舟仅凭点穴手法和剑阵的起式,竟只用连续的两招,就把玄闻这般好手击败,用之似乎不到十一,确实厉害,高深莫测。

      玄闻败下阵来,老道士又上台道:“下一场,玄湍,小师弟。”在场众人,包括赵胜、华千舟、云飞扬,均不知那个顽劣的小师弟的名字,玄古自然更是不会知道的。赵胜忙道:“玄古师兄,小师弟去解手,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及,干等的话莫要让在场众师兄弟急了,可否让小弟先与师兄弟过过招?”玄古道:“好,赵师弟,这一场,便由你上罢。”那玄古是蜀山五散人之一,年纪不过四十有四,却双鬓花白,恰如一个花甲老者。独孤掌门任位前乃是真武长老,他五散人便是这时候被收入独孤门下的,昔日司徒钟除名下山,现今,除大师兄玄风外,其余四人便代了司徒当了长老,那玄古便是这律德长老,掌管蜀山上下行政事务。他五人随独孤时间久了,性子也和掌门如出一辙,常常五人一起研究剑术,不理派务,这次选拔,也只玄古一人出来主持;那小师弟嗜睡,是蜀山上下人尽皆知的,都知道赵胜对小师弟关爱有加,此时定又是在袒护于他,只有玄古还道他真是去解手了。

      赵胜私下里对云飞扬道:“云师弟,平日里你二人顽在一块儿,你当大致猜得出他在何处……”云飞扬接口道:“好咧,我这就去找他,瞧我不把他打得七荤八素的。”说罢,便兴冲冲地去了。他一路朝东侧的听香水榭而去,那是蜀山女宾的住所,风景颇是秀丽,青翠树木,绿意蛊然,还有一支清泉流淌,汇集而成一眼小潭。众道士碍于男女有别,不便接近女居,近日蜀山又无宾客造访,是以此地人迹罕至,万籁俱寂,确是小孩儿顽乐的好处地。

      这云飞扬不愧是他那小师弟的挚友,果真有一个深蓝布衣穿着的小童仰面躺于树下,不是那嗜睡的小师弟却又是谁?但见那小师弟生得眉清目秀,窸窣的发梢随着微风拂动,舒展的眉宇下是轻合着的眼,修长甚于女孩的睫毛,噘起的小嘴,满是俊俏之容,婆娑叶影儿斑斑驳驳地照在他清秀的脸庞上,就好似是印上去的一般,又如片片黄花贴在那鹅蛋儿脸上,真似个打扮秀丽的女孩儿家。

      云飞扬跑到小师弟跟前,推攘几下身子,却毫无动静。飞扬见小师弟睡得正酣,还轻轻地打着呼噜鼾子,童心大起,一把捏住师弟的鼻子,又捂住他的嘴巴,使他呼吸不得,正自窃笑着,那小师弟突然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口水鼻涕一股脑儿全数喷在云飞扬手上袖上,眼睛还没睁开,竟吊着半条哈喇子又呼噜呼噜睡去了。

      云飞扬虽差点被喷个淋头,但见小师弟这般憨样,肚中那团怒火却如何也烧不起来,顽心更胜。他扯些树叶擦了手,退开数步,手捏剑诀,背上那剑嗤地腾空而起,便是那招御剑术。只见他调转剑尖,那剑柄儿劈空疾去,“咚”地一声清响,不偏不倚砸在小师弟额上,这一下力气可不小,只砸得师弟额上青紫一块,顿时便肿起一包,却仍是未醒,竟也没有半声哼叫。

      云飞扬哭笑不得,却也更无他法,正待再砸他一下,只听得身后一声干咳,手上比划的动作便止住了。这一咳可不要紧,只把小师弟吓了一跳,疯兔儿般一骨碌爬起来。云飞扬回过头去,见竟是赵胜,惊异不已。小师弟醒着方才觉得额头疼痛异常,伸手一摸,竟兀隆起了大包,热血染手,只顾哇哇乱叫,也不知是疼哭的,还是惊吓所致。

      趁此时,云飞扬疑道:“师兄,你不是在比武么?”赵胜笑道:“早结束了,寻着你步子来的。”飞扬心道:“赵师兄果真厉害,几下子就把对方给打发了。”那小师弟见他二人兀自说着,全然不理会自己,再哭下去也是无用,却又不甘,于是又装模作样地哭着一阵,半晌才止,无辜模样道:“赵师兄,你干么打我?”云飞扬只觉得好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弟,连师父也奈何他不得,有时竟只怕赵胜。

      赵胜笑答:“可不是我打的你,却是某人深睡,跌下树来也不曾知道。”小师弟疑道:“咦,我是在树山睡去的么?我怎却不知?”云飞扬道:“瞧你个浑样,跌将下来撞个包尚且不知,旁的更是过目即忘。你向来是随时随地就倒地呼呼大睡,倘若你记得哪儿是床,可真就稀奇了,天地都是你的床,风是你的被,你自然不会一一记住。”

      小师弟似恍然大悟,道:“有理,有理!”心中却寻思:“有理个屁,睡就是了,哪儿有劳什子学问,还管旁的四七二十八作甚?”正想时,身子一轻,原来赵胜早把他拎了起来,二话没说,大步流星地去了。

      那小师弟和赵胜身世相似,都是不知来历的荒山野岭弃婴。九年前一夜,贪玩夜游的七岁赵胜被师父亲自抓回山上,行至山门已二更时分,却见一襁褓置于阶上,师父立即抱起,见那褓中婴儿肌肤白里透红,很是喜爱。时九月初七,已然深秋,颇有些瑟凉,那婴竟未睡去,也不曾哭闹,在寒夜中提溜着一对眸子,有如寒空繁星般一碧万顷。婴儿胸口戴一玉佩,上刻“楚星繁”三字,便是这婴的名字了。师父将这婴收养起来,却不曾透露他的名字,除了他二人之外,就连赵胜也不知晓。楚星繁六岁收归掌门师父门下,旁人都只叫他“小师弟”。赵胜自从和师父一起拾得星繁,加之二人身世相仿,便把他当作亲弟弟般对待,以身作则,不敢怠慢,但星繁却天性慵懒,嗜睡如猪,免不得赵胜的几顿教训,便日渐有惧于他,有时竟畏之如虎。

      赵胜提着楚星繁,往舞剑坪走去,一路这顽劣师弟呱呱乱叫,拳打脚踢却都够赵胜不着,只得哀求道:“师兄,让我回去睡吧,我正在吃烧子鹅哩,待会儿醋溜鱼鳔也要上桌啦!”赵胜不悦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睡!”楚星繁又道:“哎呀,师兄,是我不好,总是忘了叫上你。你和我一起睡好不好?我再让上几道菜,我们一起吃嘛!反正不用钱,老酒鬼请客!”赵胜奇道:“谁是老酒鬼?”楚星繁道:“我也说不上来,是个古怪的家伙。你说,我已经够稀罕的了,他却比我还稀罕,怪不怪哉?”赵胜叹道:“定又是你做梦梦见的人吧!唉,师父可把你惯坏了!”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觉得提着的师弟轻了许多,不再动弹,低头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已径自睡着了,赵胜心道:“也好,睡着了去,也省得你挣扎反抗。”于是加紧脚步,少会便至于舞剑坪下,云飞扬也屁颠屁颠地跟了来。

      赵胜朝台上一揖,道:“师兄,不好意思得紧,小师弟小解时竟睡着了。”台下众人哈哈哄笑,便从这笑声中也能辨出内功高低。玄古道:“呵呵,无妨,就让他睡吧,待会儿,摇醒他便是。”赵胜喏一声,把小师弟放在地上。那楚星繁屁股一着地儿,仿佛针扎也似的,即反应过来,双手像是安了皮筋,一个鲤鱼打挺,环抱住了赵胜双腿,倚着继续睡下。

      如此这般,众人笑得更是欢了。待台上二道分出胜负,赵胜二话不说,伸手去拎小师弟,竟没能提得起来,施了几次力,却都如此,于是又干咳一声。楚星繁已有了心理堤防,这回儿没被他吓着,赵胜正无可奈何时,只听云飞扬惊叫道:“呀,我怎地忘了这茬儿!”他走上前来,附在师弟耳边,轻声道:“师弟,师父请咱去望仙楼啦!”

      楚星繁于九月初七被蜀山掌门独孤宇云拾得,襁褓中只有一枚刻着姓名的凤纹玉佩,却无生辰八字的字牌,独孤便以初七这天为他生日。每年九月初七,师徒二人必去山下城中的望仙楼饱吃一顿,每每楚星繁都在半个时辰内,将满桌盛宴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像是身怀六甲般归来。山上是众道清修之地,平日油水少得紧,那望仙楼一宴就成了楚星繁朝思暮想的期待。

      云飞扬那“望仙楼”仨字儿音还未着地,楚星繁就睡意全无,一蹦儿丈许来高,瞠着一对晶目,大得像是要将满天繁星都吸纳进去。楚星繁模样痴呆,可是不傻,独孤还赞他是“大智若愚”,他一个激灵跳将起来,便即明白过来,扑咚一声,又倒了下去。不过,这一回他可未能称心如意,赵胜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揽起,笑嘻嘻地看着他,直把楚星繁看得心底发毛。

      楚星繁叫道:“好啦好啦,不睡就是啦!师兄,你要怎地?”他环首望了四周,才发觉已在舞剑坪。赵胜严肃道:“比武!”罢,抡手将师弟朝台山扔了出去。楚星繁暗自喜笑,便在他凌空的这么一眨眼工夫,他又已闭目睡了一觉。眼见得要一头倒栽在石台上时,他这一觉也醒了,在空中稍一吐纳,虚空一蹬,已然翻腾过来,安安稳稳地在台上落了足。他这一蹬一落,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身法,但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会儿工夫,楚星繁已经睡了一顿美觉,还在梦中迅速地把满汉全席风卷残云一空,席卷得干干净净,着实饱餐了一顿。

      玄古朗声道:“玄元,你上来罢!”赵胜等人心头一紧,暗自替小师弟叫苦,寻思:“玄元师兄是年轻一代中的点穴高手,专一而精,两把判官笔,打穴手法只怕不在华师弟之下,纵然小师弟天资过人,但整日里稀里糊涂,又怎么能敌得过他?”只听另首一削瘦道人应着喊声上台,与楚星繁双双倒持剑柄作揖,楚星繁道:“请玄湍师兄指教。”玄元知这小师弟虽天生聪颖,但除武功和美食外,事事转眼即忘,他这一声错叫,玄元也没放在心上,随口叫道:“小师弟请。”

      楚星繁踏着步子,挥手将剑尖递了出去,使出一招“苍松迎客”。他二人虽是同辈,但年龄差了许多,这招“苍松迎客”是比武时对外派人士,或是同门师叔伯及师兄长的起式,以示尊敬。玄古和赵胜都微笑点了点头,心下夸赞小师弟懂得礼貌。其实楚星繁这放荡小子哪里懂得甚么破礼法,不过是独孤宇云这么教,他便如此做罢了,每次使将出来,肚中还自抱怨:“师父当真糊涂了,这招虽无破绽,但只守不攻,一上手便让对方占了先机,却为何嘱咐我定要使用?”

      玄元挺笔欺近身来,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一杆分心刺出,这一着不偏不倚,正是当胸,教人不躲不是,躲又怕有后着亦不是。楚星繁小孩儿心性,可从不想多,看见来笔,便屈步闪躲,一个侧躬,从玄元的腰际闪去。

      玄元此时心道:“教我碰着小师弟,当可快速拿下,留着几手下一场用。”却又怕欺师弟年幼,于是说道:“注意了!”一笔横砸,想卸去楚星繁的长剑,却又被灵巧地闪去。楚星繁见有机可乘,垫握剑柄,一剑削去,也被躲过。

      二人这般旗鼓相当地缠斗了十来招,玄元见不能立取,当下沉下心来,以静制动,全做守势,伺机待发。楚星繁一连几招,刺、劈、斩、扫,玄元都自守得天衣无缝。两人如此打斗,看上去还是楚星繁略占优势,赵胜看了一怔,知道玄元还有所保留,心道:“小师弟竟如此了得,小小年纪就能与玄元持平。”

      楚星繁毕竟是小孩子,力气不济,攻势慢慢缓了,加之沉不住气,见招式全被轻而易举地卸去,不免心急,一剑绞去。玄元见这一招漏洞偏多,心中一喜,托开这一招,以笔代剑,去截他手腕。楚星繁大骇,连忙几个退步闪开,如此一来,玄元立占上风。赵胜又想:“这便是了,小师弟毕竟年幼,不及玄元。”

      玄元那两把判官笔,笔头以金丝线编成,颇有力道,他一连几下朝楚星繁身上大穴点去,知他可以闪开,也不进刺,点到为止,一招未完便又换一招,只把楚星繁逼得连连后退,两把判官笔耍得剌剌作响,虎虎生风。

      两个走走停停,又拆了十数招,到了第三十招上,玄元两臂伸长,疾展开来,两把笔自左右两边斜着点去,直奔楚星繁章门穴去。楚星繁把剑一拦,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玄元手中一支笔竟被弹飞脱手,不觉大惊失色,台下也是哗然。楚星繁虎口被震得发麻,大叫:“哎呦,痛死我也!”玄元心神稍定,心想不过是我托大轻敌罢了。当下判官笔交托右手,一笔惯出,翻转点打,使出“梦笔生花”,点将刺去,一字一个变化,笔法是太白狂草,着着落往各穴,划划笔锋苍健,招随意动,端的是变幻莫测。

      赵胜在场下暗自捏了把汗。楚星繁没见过如此深妙打法,只道他招式怪异,突然怪叫一声,右手持剑,左手戟指,去拆他招数,虽勉强挡得住攻势,却觉得玄元一把判官笔却似两把甚至四把。大骇之下,左手竟不自觉地捏了个法诀,去唤那一杆被打飞的判官笔。玄元一惊,不想小师弟年纪轻轻,竟如此了得,右边长剑呼啸,招式可圈可点,竟是不亚于自己,左边御笔来攻,也凌厉不过,倒是开始时自己以两把武器敌一的形式,现在却倒了过来。

      玄元是两把兵器使惯了的,方才一支笔尚能压着打,是仗着那一招“梦笔生花”笔试厉害,而且以一敌一,也能应付,现今他以剩余的一把笔杆,去打楚星繁一笔一剑,自是吃力得很。加之他浑然没有料着楚星繁竟能左右开弓,这一惊之下,形势又已颠倒过来。

      只见楚星繁施展黏字诀,两把笔尖相碰,像是粘在一起似的,右手将剑一指,陡然间一股强劲剑气直奔玄元。玄元识得这是“天剑”第一招“空谷剑音”,急忙抽笔抵御。玄元笔杆子一抽,那御起的笔登时疾飞,将他打了一个踉跄,撑在地上。

      这一下胜负已分,台下登时轰然叫好,楚星繁摸摸脑袋,将笔还给师兄。下得台来,赵胜问道:“小师弟,你什么时候会这招的?”楚星繁道:“哪一招?”赵胜道:“左右开弓那招。”楚星繁道:“哦,我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就使出来了,以前都不成。”赵胜笑道:“哈哈,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连‘天剑’也不会啊!”见小师弟“哦”了一声,自己干笑两下,也不言语了,不曾看到一旁华千舟却瞪了自己一眼。

      楚星繁胜了,自个儿倒却不怎么高兴,心里还惦记着被打断的美梦,反倒云飞扬兴奋地将他拉到一边说个不停。云飞扬所说,无非是赞楚星繁如何厉害,小孩子爱夸大,两手比划来比划去,直把楚星繁吹得比天兵神将还厉害。楚星繁不耐道:“阿扬,有吃的么?我饿。嗯,吃完了一起去捉虫儿吧!”

      这一夜秋风飒爽,暮霜夜寒,时当深夜,守夜弟子已敲了二更,楚星繁却躺在屋外的树下。楚星繁正打个呵欠,仰首望着满天繁星,那双晶目也如同群星闪烁。此刻万声俱灭,正浑然忘我,忽见树山人影攒动,吓了一跳,忙爬起身来,喝道:“甚么人?”那人从三丈许高的树上一跃而下,脚底好似生云一般飘然落地,竟毫无声息。

      那人大摇大摆地走近前来,楚星繁顿觉臭味扑鼻,辛辣无比,却是个邋遢落魄、残破不堪的酒糟鼻子醉鬼。楚星繁又喝道:“你是谁?”那醉酒鬼笑道:“我是谁?哈哈!我是谁!小子,你师父是哪个牛鼻子?”楚星繁毫无心机,当下将那一揽子逼问抛到九霄云外,好奇道:“牛鼻子是甚么?”酒鬼道:“就是臭道士。”楚星繁“呸”了一声,道:“师父才不是臭道士,他是香道士。”酒鬼道:“酒才香,道士哪儿有香的?整日价念经,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酸也酸死了,酸了不就变臭了么?”楚星繁道:“那也是,念酸经的都是臭道士,烦也烦死了。但师父就不是臭道士。”

      他见那酒鬼身穿洗得褪了色的残破道服,似乎也是个道士,于是又问:“你不也是道士么?”酒鬼道:“是啊,我也是牛鼻子,我的酒糟鼻比牛鼻子还大哩,不过可不是臭道士,我的酒醇香着哩!啊,你干么老是岔开话?小孩,刚才问你甚么来着?哦,你师父是哪个……香道士?”那酒鬼见他也讨厌经文,一见如故,很是喜欢,于是改口叫他“小孩”。楚星繁得意道:“我师父便是掌门。”酒鬼道:“哦,原来你是掌门师兄的弟子。”

      楚星繁奇道:“你称我师父为‘师兄’,那你不是我师叔么?”酒鬼道:“小孩儿聪明得紧,蜀山酒剑仙司徒钟,便是老子!”楚星繁道:“你又不是我老子,干么自称‘老子’?”司徒钟道:“小孩儿别问那么多,这是市井脏话。你可别学来着,学了也不准说,对谁说也万不可在你师父面前说,他问起也别透露是我教的,不过我可没教你,是你自己要学的,赖不得我。”楚星繁道:“老子可没说要学。”司徒酒鬼急道:“直娘贼的,你这不就学了去么?你别再说了,在心里也不准学。”楚星繁“哦”了一声,肚中寻思:“老子不学更不说就是。”

      司徒钟又走近了些,只见月光下澈,将司徒钟的面容照了个清楚,他一脸邋遢胡碴子,却掩盖不住眉间一缕英气,楚星繁大惊:这人不正是那个多次在梦中和自己喝酒的酒鬼么!于是呼道:“你、你你……你……是谁?”司徒钟笑道:“哈哈,老子是谁?小子,终于认出我啦?哈哈!”楚星繁怔得说不出话来,司徒钟又笑道:“老子不是你师叔,老子是你兄弟,哈哈!”

      那酒鬼大笑着,拿起腰间葫芦一阵狂饮。楚星繁是好吃之人,于是馋道:“这是甚么?”老酒鬼道:“酒。”楚星繁又问:“酒是甚么?”司徒酒鬼道:“酒就是酒,还能是何?”见他一脸贪吃模样,把葫芦扔给他,又道:“喝吧。”楚星繁道:“方才你喝了那么一大口,便是一坛酒也给喝光了。”老酒鬼不屑道:“哼,小孩儿不识趣,就是十缸酒也装不满这个葫芦。”楚星繁不信,道:“你骗人,哪有这等怪事?”他把葫芦掂了掂,却觉和寻常空葫芦一般轻重,摇了摇也听不见水声,更加以为师叔在瞎说,说道:“你胡说九道!”他自以为“胡说九道”比“胡说八道”尚多了一道,那就是更加胡说的意思。

      司徒钟道:“你喝就是了,不喝还我。”楚星繁半信半疑,把嘴凑上葫芦嘴,一阵醇香气味扑鼻而来,又有一股冰凉清泉流到嘴边,当下更无疑心,猛灌了一口,顿觉舌头、颚背一阵辛辣,浑身毛孔仿佛都舒张开来,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不禁赞道:“好酒!”酒鬼摸了摸下巴,笑道:“小孩儿,你连酒是甚么都不知道,怎知这是好酒?”楚星繁道:“我也不知,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好酒就是好酒,有甚么道理么?”酒鬼哈哈大笑,声震山林,楚星繁只觉耳膜隆隆作痛,酒鬼笑道:“嗯,小孩儿倒有眼光,不枉我陪你吃了几顿饭。看你与酒有缘,想必上辈子,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唉,同是江湖落魄人。”

      楚星繁不明其意,也不多问,又饮了一口,突然神志迷糊,眼前隐隐约约冒出一棵古树,树下一个白衣少女婷婷玉立,身形婀娜,柔发飘扬,朦胧美甚,当真:容貌绝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肌如白雪晶莹,瞳若琉璃剔透。楚星繁便似当真醉了一般,却不是给酒灌醉的,而是陶醉于那少女的笑靥。那少女冲他嫣然一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二人四目相对,那女孩脸生绯红,真若桃腮粉颊,便如吸风饮露、笑尽春风的醉花,娇羞无限。楚星繁心神激荡,那一颗□□心脏,竟自漏跳了一拍,只觉全身飘飘扬扬的,如升云雾,如入梦境……

      陡然间眼前一黑,不见了古树,不见了那女孩,楚星繁登时大急,恍回神来一片茫然,见酒鬼师叔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问道:“你方才有看见甚么么?”老酒鬼笑道:“我看见了一个懵懂不知、初陷情愫的少年。”楚星繁不解,也不管他话中深意,又问道:“你看到一个女孩子没?”司徒酒鬼道:“没瞧见,但我知她是何人。”楚星繁惊道:“你知道她?她是谁,你快告诉我!”酒鬼拂须笑道:“呵呵,无需我告诉你,其实你比我更了解。”

      楚星繁仍是听不懂,只道他多半没有瞧见,又在此胡说“九”道。他自打娘胎生下以来,从未有过那般莫名的感受,想去问问那个女孩:“你是谁?为甚么我看见你时,心中会如受火焚?”但却不知为何要问她,为何那般在乎她,也不知她回答后要怎么办,只觉那个少女与自己有某种羁绊,忽然亲切之情、爱恋之情油然而生,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脸也烧得通红。

      他还想再瞧瞧那个女孩,心想:“只要能再见上一面,哪怕只是一眼,就是割了这条命去,也做得甚么要紧?”当下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大口,头脑却是清醒,那幅景象没有再次现入眼帘,只觉胸中烦闷,顿生凄楚、悲凉之感,愁肠百结如醉,仿佛六界空空、红尘滚滚,说不出的难受,想放声嚎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七情六欲咬穿身体,似要炸裂一般。

      他不见那少女,又要再朝口中灌酒,但见灰衫一晃,司徒钟已窜到跟前,劈手夺过了葫芦,说道:“这事强求不得,别喝了。”楚星繁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师叔,求您开导弟子,点名前路。我……我想见她,想见得很,不然我要死啦!”酒鬼师叔叹道:“唉,孩子,你起来吧,你求我到天明也没用,并非我不肯帮你,只是……唉!一切自有天数。”说罢,手搭在少年肩上,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拉起。

      楚星繁站起身来,脚已不稳。酒鬼见他年纪轻轻,喝了数口烈酒却无醉意,脚下倒有几分飘浮,笑道:“好小子,有造化!你我一见如故,臭气相投,来来,我教给你一招‘醉仙望月步’!”说完“咕嘟咕嘟”豪饮一番,将酒葫芦一扔,也不见他跨了出步子,人已在十数丈之外,楚星繁大惊。只见冷月照影,月下一条灰影如同鬼魅,时而迅猛无比,时而却好像一个醉汉,踉踉跄跄的,后来竟好似腾空漫步。

      楚星繁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会儿,已是眼花缭乱,突然一声纵笑,一抬头,却不见了师叔,环首张望,才知师叔已去,顿感失落,垂首不语,眼前却是一亮,那酒葫芦还躺在地下。楚星繁朝那葫芦拜了三拜,拾起别在腰间,陡然感到一阵莫名酸楚,双目竟已然模糊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凉风拂体,唯见明月当空,冷月照影,树影在地,心中怅然无限,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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