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良》黎枫丹

3、第一部分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三) 燕飏空

　　这年公元947年，从嘉11岁，玉莲良11岁。两个同龄少年走到一起，自然有不少话题，从嘉教莲良填词，莲良为从嘉献舞，两人甚至一起学着写曲子。玉爷爷好病后，莲良不用再到外头跑生活，可是为了与从嘉见面，他还是坚持跟着阿八叔去卖艺。

　　不知不觉中，玉莲良对李从嘉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莲良在潜意识里不再排斥别人将自己当成女孩，他甚至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是女儿身。两人感情越好，莲良越发忧心。他害怕某天从嘉发现真身....莲良担心得甚至想消失在从嘉面前，可偏偏他又割舍不下心里的一片情义。

　　在莲良面前，从嘉并没有展示自己的全部，莲良并不知道从嘉出身皇家，他也有意吩咐别人不要透露他的身份。一来，他担心倔强又清高的莲良不愿结交他这样的子弟，二来，他不愿因地位问题影响彼此之间的感情。作为一个11岁的孩子，他的思考角度显然比同龄人要深一些，别看长于深宫妇女人，李从嘉对人心的透析还是很准确的，尤其对像玉莲良这样的人，从嘉很能掌握他们的想法。

　　两人从认识到熟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天，从嘉终于决定要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莲良，他觉得彼此之间的感情已经很深厚，完全可以抵挡任何地位问题。为了增进彼此的感情，李从嘉特意选了一杆名叫“点青螺”的名笔以及一方“龙尾砚”和一方“廷圭(王圭)墨”作礼物，这些都是文人的至宝，价值连城。从嘉舍得将它们都送给玉莲良，可见在他心里，莲良的地位很重要。

　　两人相约龙河，从嘉让倌儿事先准备好船只，船上备好酒菜声乐。另外还放了一樽粉色莲花台，专门供莲良跳舞的。

　　仰天躺在船之央，或望蓝天碧空，或喝上几口甜味果酒，又或跳上一段舞，这是从嘉最喜欢的生活，今天，他要带着莲良一起来过过这种日子。

　　太阳挂到正空，玉莲良方才来到河边。他的心情很沉重，因为今天早上玉爷爷告诉他一个消息：他们将要远离渔村，去往北方。

　　齐鲁北海是玉爷爷的故乡，年近花甲的人越发会想念家乡。莲良不能违逆爷爷，只能随同北上。

　　眼望龙河两边树枝低沉，莲良心里如被塞进了无数沙尘，江南美景旧时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得拥抱。错荫树柳下，李从嘉正站在船头板上远望着莲良，那摸温馨的笑容依旧挂在他的嘴角，看上去依旧温和，依旧舒服。

　　莲良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

　　分离了，不知道何年再聚首... 各种凄凉萧瑟的情绪此时都涌到了玉莲良的心头。

　　“莲良... 莲良...”温和稳重的李从嘉突然撒开步子从船上奔跑了下来，眉宇脸颊两腮间都洋溢着奔放的快乐。

　　“莲良，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从嘉半嗔地微笑着，自然地牵过了莲良的手。他真是等得心焦了，此刻见到莲良来到，高兴得什么都不顾了。

　　“家里.. 有些事情... 来晚了”莲良说道，他认真地看着从嘉的眼睛，舍不得移开一会。李从嘉的完美让他觉得世道美好无比，同时也令他感到迷惘不已。今日别后，也许世道不再完美无比，可迷惘的心情也会减少。

　　两人手牵手上了船，桨儿翻腾，船只朝无尽头的碧波涌去。玉莲良临水照影，却一无所获，万倾波涛中留不住一个稳定的人影。

　　“很多东西用脑子记不住”玉莲良望着河水喃喃自语着。

　　“如果脑子不管用了，就用这个吧”李从嘉将事先准备的三件礼物给了玉莲良。

　　“好漂亮”玉莲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精致的文房宝贝，抑制不住欣喜之情往外涌。

　　“走，我们去里面画”李从嘉拉着玉莲良走进船内，案桌上已经备好了画纸，“莲良，今天你画，我看”

　　“我不会啊”莲良为难道。

　　“那我来教你” 从嘉自信地微笑着，亲自砚开了廷圭墨，湿润点青螺，然后再将笔交给莲良。

　　莲良半推半就地接过了点青螺，从嘉轻轻握住他执笔的右手，莲良半靠在从嘉的胸口，发髻贴着从嘉的脖颈，温柔栖息着。

　　两人合力在画纸上画起了莲花。一边的乐师开始奏起了音乐，一时间船内洋溢起浓浓的温情。

　　玉指尖下的曼妙莲花自由盛开着，莲良知道那朵朵美丽的莲花都是从嘉一个人的杰作，与自己并没有任何关系。就如他们两此刻的某种感情，只是一方的，与另外一方没有关系。

　　“漂亮吗？”从嘉见莲良出神，竟调皮地蘸了绿颜水点在了莲良的眉宇中心，如此一个不经意的点缀，为莲良又增加了几分妩媚，他看上去越发像莲花仙子了。

　　从嘉迷迷地看着玉莲良，点青螺从指尖滑落了下来。

　　“从嘉，你看什么？”玉莲良红着脸蛋说。

　　“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娶你”从嘉伸手抚摸着玉莲良的脸庞。

　　站立一边的倌儿看到这样的情景急忙转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六殿下说出这样的话。

　　莲良美丽的大眼睛里装满了迷惘，不知是悲还是喜，整个人愣在了那里。有些事情对于他来说，似懂非懂，可一种无望的情绪还是将他的内心填满了。他知道眼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在真相面前会变得脆弱不堪。他不可以也没有能力去接受李从嘉的感情。

　　“你要娶我？”

　　“是啊，你会答应吗？”从嘉问。

　　“可我....”莲良沉默了，将舌头下的话又吞了回去。

　　李从嘉以为他被自己的话感动了，走上前，低声道：“莲良，给我跳个舞吧，跳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等这个秘密揭开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秘密了”

　　真的没有秘密吗？

　　永久的别离可以成就这样一种坦诚，至少李从嘉永远不会知道玉莲良其实是男人。

　　从嘉见莲良不言语，以为他不愿意跳，玩笑说道：“你答应给我跳一辈子舞的，这样，我们现在这么好，你跳一支舞，就当抵了一世的舞，好不好？”

　　看着从嘉热切的眼神，莲良想起了那个玩笑式的承诺，不由心里有些愧疚。与爷爷北上后，部知道哪年哪月再回金陵，哪年哪月哪日才有机会为李从嘉献舞....

　　“跳一个吧，这么划算的帐，你不会算吗？”从嘉轻轻捏着莲良的小脸颊，做了一个可爱的小鬼脸。故意逗乐莲良。

　　“这样你可不划算啊”莲良微笑说着，“有机会，我还是会把余下的都还你的”

　　“随你啦”从嘉推着莲良上了莲花台。

　　乐师们奏起了优美的音乐，莲良用优美的身姿为从嘉献上了一舞。莲花舞是莲良最拿手的舞蹈，跳起来驾轻就熟，没有一点费劲。腰肢扭动，双足点池，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干净利落。

　　当是舞者动情时，目光流动台娇下客，婆娑倩影，叮咚乐音，每一点滴都牵动着舞者的心灵。高目而望李从嘉，莲良尤觉怀璧残失，今后将到何方去找寻这样一位知己好友？舞也通心气，本该是轻松愉快的舞蹈，如今却多少透露着一点哀伤。

　　从嘉心灵剔透，他发现蒲蒲荷花水上仙有心伤，当即就叫停了音乐。

　　乐师们、倌儿都被从嘉支到了外边，船内只剩下从嘉与莲良。

　　莲良静静蹲坐在一尺高的莲台上，沉默了，脸上没有一点微笑，也没有一点眼泪。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从嘉说别离，茫然、无助。

　　“莲良，你怎么了？”李从嘉小心翼翼地摸着莲良的脸颊，“是不是脚疼？都怪我不好，不该让你跳舞的...” 从嘉心疼地看着玉莲良，眼中真情毫不掩饰。

　　玉莲良摇了摇头。

　　“身体不舒服？哪里不舒服？”从嘉追问。

　　“从嘉，你会永远记得我吗？”莲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当然啦”

　　“如果我变了样子，你还能认得我吗？”莲良问。

　　“就算你变成老奶奶，我也认得你”从嘉微笑说。

　　“如果... 如果我变成男人呢？”莲良问。

　　“那我就去变女人”从嘉玩笑式地微笑着。他以为莲良在与他说笑，并没有将莲良的问话当回事。

　　莲良见李从嘉对那个问题毫不认真，心情越发矛盾，又失落又愧疚又有些生气。

　　“那我去变男人，等你变女人”莲良猛地跳下了莲花台，就往舱外走。

　　“别说傻话啦” 从嘉拉住了莲良，“这么漂亮一个美娇娘变成男人，那不是可惜了？”

　　“也许能成美男子呢”莲良说。

　　“那我怎么娶你啊？”从嘉瞪圆了可爱的眼睛说着，“不要啦，你这个样子最好了”

　　莲良低头，不再说这个话题了：“从嘉，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从嘉牵着玉莲良坐到了案桌前，很认真地说：“我得把我们家的事情都告诉你啊，这样才算坦诚”

　　莲良朝他淡淡一笑，说：“我跟你是朋友，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就够了，不需要知道你爹娘祖先们的事啊，不过，如果你一定要说，我也是愿意听的”

　　从嘉有些感动，莲良的真性情令他欣喜，既然对方如此真性情，自己更加不该隐藏什么或顾忌什么。

　　“我叫李从嘉”

　　“这个我知道啊”莲良撩起袖子开始研起了磨。

　　“我父亲是当今的皇帝，我是他的儿子”

　　骤然，一段漂亮的廷圭墨碎成了两段，点点墨汁溅在了玉莲良的手臂上。

　　莲良内心没有半点喜悦感，从嘉如此尊贵的身份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彼此的鸿沟无形中又拉大了。他曾听青女说起皇宫，那是一个高贵的地方，平民没有资格进入。原本玉莲良还打算过些年再回来找李从嘉，可如今....

　　“你怎么了？”从嘉见莲良一脸震惊无助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这些不影响我们的感情，你别怕，不是所有王孙公子都是坏蛋”

　　“真的吗？”莲良不知不觉地应着从嘉。

　　“当然是真的”

　　从嘉的眼神很真诚，莲良却依旧很失落。

　　今天，也许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了。玉莲良想到这里，他呆呆看了几眼李从嘉，就要求返回陆上。平常人在这个时候一定会更加珍惜相聚的时光，可莲良相反，他更想快速离开李从嘉，少看一眼比多看一眼好。

　　“怎么了，莲良？我的身份让你感到不高兴吗？”李从嘉心里有些不安。

　　“没有”莲良说道。

　　“还说没有，你的嘴巴上都可以挂花盆了”从嘉轻轻捏着莲良的薄嘴唇，一脸怜惜道。

　　“你是玉皇大帝的儿子也跟我没关系”莲良平静地抛出了这句话，着实让从嘉没有想到。

　　“你到底怎么了，生什么气啊？”从嘉不明白莲良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你不该告诉我那些事情，我不要听...” 莲良说。

　　“那就当我没说过，好吗？”从嘉温柔地哄着玉莲良，他舍不得莲良有一丝不悦。

　　看着从嘉温柔的样子，莲良哪能再生气，低声道：“我没生气，只是想早点回家啊，爷爷在等我呢，我是偷跑出来的”

　　“明天... 明天出来，好不好？我们去白鹭洲，那边风景很美的，好吗？”李从嘉用手拥着莲良的肩膀，非常柔和地征求着莲良的意见。

　　“明天... 好”莲良点头，李从嘉高兴得脸上盛开花朵。莲良眼睛红红的，他实在不忍心跟李从嘉说告别，用这样一种善意的欺骗，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踏着波浪，船儿回到了岸头。玉莲良取了半块廷圭墨，将其余礼物还给了李从嘉。

　　“我留下这个，其他的，你收回去吧”莲良说。

　　“为什么？”

　　“我用不着那些东西... 这半块墨我留下，另外半块你留下..” 莲良低头说。

　　“好，我会永远收藏着的”从嘉内心暖暖的，觉得这是莲良刻意留给自己的情义。

　　就这样，玉莲良离开了李从嘉，他一直朝前走着，没有回头。李从嘉一直目送着莲良，直到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线上。

　　如此一别就是整整十四年。

　　i.点青螺：后为大周后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