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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文

      我的家乡玉山县是个边界小城,接连浙赣两省,看起来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地方。

      倘若你要问为什么叫玉山,恐怕只要会识字的玉山人都会熟练且自信地来一句:冰为溪水玉为山。再没什么文化的人此时也有一番诗意风情。向你解释的时候必定是逐字逐句,口齿清晰,让你好好地听清楚诗句中所包含的鼎鼎大名。诗一共四句,大多数人只记得这句,这句便够了,一句话两个地名,考之有据,历史悠久且底蕴深厚,仿佛我们的家乡曾经是老牌贵族部落。但大约也是没有人怀疑溪水成冰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以此冠名的,即便那个古诗人作诗时分大约在冬季,可难道别的地方不能成冰如此稀罕吗?可名句是毋庸置疑的,小城百姓谚语都能当真理,何况小小地方有这样优美的诗句做宣传语也实属不易,琅琅上口便于传诵。所以百姓们说起来总是自豪的,仿佛玉山真的是美得快要上天。

      不但在家的百姓自豪,出去奋斗的游子也如此。我曾经看过很多家乡的青年写关于家乡的文章,街头巷尾,小吃特产,山水建筑,风俗人情,零零碎碎地回忆了个遍,为那一缕抹不去的乡愁黯然半天。赞美用词均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之类,照片里的玉山风光也是不可方物,最后还能为玉山的经济发展迅速而自豪,仿佛世界上再没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然而倘若要回乡常住,恐怕也未必全都愿意。思念归思念,歌颂归歌颂,生活归生活,你我皆凡人,大多如此,更多不过是忆苦思甜罢了。

      我们乡镇人民说玉山,那不是指自己家,是指县城,所以我们说去玉山,就是进城。我家在城东乡下,所以进城时日,城东的玉虹大桥和森林公园是我们首先看到的风景,是乡下人看到繁华的开始。

      “啊,到玉虹桥了,到了到了!”

      有桥便有河,玉虹大桥下的冰溪河昼夜流淌,全年不休。这些年励精图治的政府在打造城市形象下了些功夫,修建了几个广场,崛起了几个高层楼盘,甚至开通了高铁。在细节上的才华莫过于将沿河路的房子通通挂满LED灯了,那些关于玉山图片除了云里雾里的三清山,也少不了沿河路的斑斓夜景。到了万家灯火的晚上,灯串细致地勾勒出房子的轮廓曲线,也看不出房子新旧了,星光璀璨,满城繁华。华灯映水,凌波银染,一排光彩照人的楼舫沿河相望,倘若要求不高,粗粗望去,颇有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之姿。

      河不远处是玉山一中,一直是全县初中生的理想高中,有钱有实力,里面的很多男女同学也比我们农村娃肤白洋气,在我们心里的地位堪比当年流星雨里的英德学院。它既是各乡镇初中生们的目标,又承载了校内高中生们的未来,是全县甚至全市的希望。哪怕曾经在一中读过初中的同学不得已来我们大六中,也会经常穿着曾经的校服标榜自己的出处,好比知青下乡。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传奇少年不负众望进了清华或北大,上了县电视台,然后会在整个暑假承受着全县好几十万百姓的艳羡与称颂。
      我做初中生的时候也是对一中满怀憧憬的,无奈命运弄人,与它失之交臂,就差那么区区两百分。我滞留在了我们六中,我也很满意,毕竟数字很吉利。可当一中的校刊流传到我们大六中的时候,我敢肯定不是我一个人感受到了压力,一直以读书靠自己不靠师资和环境的自我安慰一时间烟消云散,别人的校刊我们争相阅读,可我们自己的黑板报都要废掉了,学习园地更是一片荒凉。而那校刊里的文章更是让我让我自卑到元气大伤,印象最深的一句大概是,“我在雨中走着,旁边的人好心地递过一把伞,我微笑摇摇头”。啊,别人都通过行走在冷风细雨中获得诗意灵感了,我和我的同学们却还以抓耳挠腮的手段搜肠刮肚地去填满那八百字。这种电视里才有的唯美景象,我们十公里开外的同辈们都给我们在现实中演绎出来了。不久的将来,人家一定都有自己的电视台了,可我们肯定还守着那老旧的广播室吧。忽生一种被上流社会拒之门外的哀伤。

      当然,我们也会有诗意盎然才华横冲直撞的同学不服气,要力争上游,做那朵不染淤泥的清莲。我牢牢地记得那位戴望舒式的男诗人写的那几行诗。

      我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宽宽的又寂寥的操场上

      一个百合一样的姑娘

      朝我走来

      对我说

      我爱你

      六都中学

      他在课上念的时候,我们都目瞪口呆,一片哗然。我们空前团结地表示,我们虽然不聪明,可也不是智障,我们也是有尊严的,不尊重戴望舒他老人家,也尊重下我们好吗!雨巷这首诗就在语文书里好吗!?而且是昨天刚上的好吗?!

      然而语文老师却把这令人连呕带吐的爱校诗坦坦荡荡地贴在了学习园地以供我们瞻仰学习。

      她说,这不是抄袭,这是模仿,是化用,是改编,你们有本事你们写啊!

      那时正值韩寒大战郭敬明,她大概也是受了郭敬明的鼓舞:我说没有抄就是没有抄了啦!

      文章上的差距只是冰山一角,当你难得进一次城,经过一中门口,那长长的红色条幅赫然写着本校上重点线多少人或者几个学生又获得奥数一等奖或科技二等奖,这才叫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你站在条幅下,渺小到尘埃里,连进去参观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仿佛随时能碰见学习上的F4,往你身上贴个条:LOOSER ,OUT!

      乡下人进城除了参观大桥名校还能做些什么才不枉千辛万苦来这城里一遭呢?爱看书的孩子就会跑到新华书店看半天书,大部分孩子都看得是小说,没人会在那里做题白白浪费这良辰美景的。早先时候看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再大一点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陈青云柳残阳,青春期时看韩寒,看郭敬明,看安妮宝贝,看一切学校图书馆阅览室不肯摆放的书。那时候看书心态纯良,把作者当神当信仰,从不质疑,看得专心致志,心潮澎湃,要跟安妮宝贝那样去看铁路花,要学郭敬明四十五度的忧伤好去追赶不远处的一中同辈,青春用来挥霍的,我就逃一节课去铁路上看花学忧伤怎么了呢,我还有那么多节课呢!大不了不读书了,学韩寒辍学,你看人家现在不也活得很好?可澎湃过后,看看时间到了,就选一套面目可憎的黄冈试卷海淀题库买回去好交差。
      那时候街头小巷卖盗版书刊还是很盛行的,罗玉凤姐姐三百年前后的精神指导书,知音和故事会大多来源于此,在小城里就更畅销了,又便宜内容又刺激,特别是在有些只能接收到中央一套和县电视台的山村,简直乃精神食粮,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人们都能读出真理,思想和生活准则也会受此影响,这是真的 。比如夏老太太在看完一篇里面有小孩对父亲叫嚣,“抚养我是你的义务”的文章以后,很警惕地对我说:我的义务只有九年义务教育喔 !你看多会活学活用。
      书摊上当然也有封面上丰ru肥tun女郎的小huang书,可是经常不是很容易看到人买的动作,但回个头少了好几本的景象却证明了结果。性还并未解放的小城人民还是非常羞涩的,连摊主自己也是捧着一本卫斯理的小说,不过大约也是自身资源较丰富,麻木了罢。

      随着经济的发展,VCD出来的时候,盗版摊上开始出现了各种碟片,于是古惑仔□□又开始影响我们的小青年,天天打打杀杀,快意恩仇,左青龙右白虎中间纹个米老鼠,只怕没有事闹无法大显身手。几乎每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风云人物,帮会的政治斗争经验丰富,讲义气不怕死。

      有小huang书,当然也有小huang碟,那时候还远远现在这么轻便,安个迅雷下个种子即可生成,要买碟,要VCD,所以有了录像厅这个行业。内容也不是现在开门见山的Tokyo Hot □□ (敏感词)Video,也大多产自香港,内容也相对保守,朦朦胧胧性之初。

      现在很多人瞧不起农村小地方来的,把农村批判得像裹脚时期,觉得我们愚昧无知思想浅薄,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小时候又读过哪些书,看过哪些碟,领悟过什么。

      (二)吃

      那么爱吃的同学,比如我的弟弟进城必然是要吃一碗铅山烫粉的。假如你来我们玉山,一定要来吃啊,假如来吃,一定要尝下我们的烫粉啊,假如你来吃烫粉,

      那就随随便便找家饭馆吃就可以了,因为我们大玉山是没什么东西是不好吃的!在吃的方面,玉山人民是很非常有天赋的,非常乐于学习,别看招牌什么铅山烫粉,衢州鸭头的,好像都是舶来品,其实味道一点也不差的,且在我看来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修订版(管他呢,反正衢州鸭头辣得要死)。那些在他乡的玉山游子们做得舌尖上的玉山文案内容都是真的,烫粉,芋头饺,山粉饺,清汤,黑猪肉,油炸果,油圆,青稞,随便哪个拿出来都是实力不凡,镇得住场子。

      烫粉尤佳,于我而言。

      有一年在麦面米面姜汤面三鲜面占领面食高地的海边小城,半夜里我忽然特别特别想吃家乡的肉丝烫粉,想得嗷嗷的,好想连夜驱车赶到玉山沿河菜市场边的华华烫粉,大叫一声:肉丝烫粉,大碗!

      烫粉的制作手法是这样的:

      把米粉放在烧好的开水中进行烫涮,然后用漏勺捞出,放上调料、香菜和小葱,根据客人的口味和要求,淋上早已煮好的肉丝汤。铅山烫粉的美味就是在这用骨头和鸡汤熬制的老汤上,售卖铅山烫粉的商家也多在汤上下功夫,挑选优质的大骨头,配上其它的佐料,很早就起来熬制,待到开业时香喷喷的汤已经熬制好了,只等着客人来品尝。猪肝烫粉则要求更高,首先,猪肝要新鲜的,先顺着条纹切成肝尖状,用酱油、料酒和淀粉进行腌制,客人要吃猪肝烫粉的,就把腌制好的猪肝放在老汤里烫涮,淋上老汤和少许调料,就可以品尝既美味又营养的猪肝烫粉了。

      以上比较官方的文字是我百度的,反正应该是这样制作的。

      我经常去的那家烫粉也非常好吃,老板娘也是热情得很,可就是每个桌子下放着一个垃圾篓,经常是堆满了凌乱又肮脏的纸巾,有些还跑出来掉在地上,加上江南潮湿,春天的地上总是湿答答的,吃饭的人宛如置身公厕。刚回来的时候,秉着衣锦还乡都市女性的自尊与矜持,会优雅地蹙下眉头,自备纸巾,作出那惺惺之态,然而时间久了,普通话也说腻了,小地方人的粗糙本质也上来了,便见怪不怪,自然融入了,倒醋,拌辣酱,吃得比谁都香。
      假如机缘不巧,没吃到烫粉,那么我弟弟就会退而求其次去吃清汤,清汤没有就芋头饺,实在不幸芋头饺也没有的话,打包一块钱的山粉饺回去也是好的,这是底线了。进了一趟城没有吃到东西就上了中巴车,那真好比异地恋情侣大老远相会却没见着,是十分怅然若失的。

      再说星期一也没有脸面回到学校中,边吃自家做的米焦边炫耀昨天在城里吃过的高档小吃啊!

      我来说说清汤的故事。

      清汤我们玉山人又叫扁食,南昌那边应该叫包面,你们外方人应该是叫小馄钝。清汤与烫粉的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汤在上狠下功夫,据说是母鸡和猪蹄熬的汤,听着就十分鲜美加之扁食皮薄透明,馅满肉实,平常人家哪里做得出来,乡镇孩子平常时间哪里吃得到。

      很小的时候,年轻的夏老太太带我和弟弟进城,临回去的时错过了汤粉店,我弟弟就一定要吃清汤,这是玉山一日游项目中雷打不动的。可那次大概是夏老太太购置了很多东西,分外心疼钱,断然拒绝之,而我弟弟那次大约是许久没进城,实在是想得慌,当即沉下脸来,差点以长大后不赡养她威胁了。夏老太太气急,却也要脸,大街上和小孩子计较一碗清汤别人总归要怀疑我们六都村小富家庭的真实性,只得不情不愿地掏钱让他坐在小饭店,点了一碗清汤。我和她却坐在一旁,啥也没点,连开水都不好意思要。我其实也是想吃的,可出于大了两岁的自尊,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文化人了,委实放不下身段去撒泼要吃的了,便压抑着内心的食欲涌动看向门外,一言不发。夏老太太见我如此,忽然心生恻隐,心疼地道,你也去点一碗吧!我一听,心里一动,但忽然灵光乍现,冷静下来。平常我们兄妹三个在家争荣斗宠机关算尽,爸妈却从来没有专宠谁过,现在该是我好好表现,独承雨露的时候了。我艰难地开口道,不用了,我不饿。夏老太太听我这么一说,更加难受,急道,没事的,去点一碗。我已经坚定决心,故意大声地说给他们听,不,我要回家吃饭,家里的饭更好吃!夏老太太有没有被我的成熟懂事感动到尚未可知,可吃得正欢的我弟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仿佛听见他说“我操!”。

      多年后,我们谈及此事,我对当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的自己肃然起敬。

      而我弟弟,说他不后悔。

      我弟弟原来在文化学习上也略有建树,只不过如霎那流星转瞬即逝。幼儿园至一年级是他最风光的时代,现在谈起校园生活时,他最津津乐道的也是这短暂时光。传说他十以内的算术无师自通,啊噢鹅念得比留了一级的孩子还利索,哪怕听着像唱山歌,可谁不是呢?我入学的啊哦鹅还是我读三年级的哥哥为了我中午不挨关,课间时分跑过来替我写好的。那时候真的是人人都爱小波波啊,尿床都能被原谅啊。可才升到二年级,他就江郎才尽,智商枯竭,德智体美劳样样跌停 ,直抵破牌价,也没东山再起,王者归来过。

      据他辩解是因为换了老师,我倒觉得他是换了兴趣。立志做大官的他开始羡慕起校门口摆零食摊的小老板(其实我也羡慕的)。那些年他追过的麻辣花生一毛钱六个,袋子上画着西游记家族的桃骨头两毛钱一袋,被薄薄塑料袋包裹的五颜六色的棒冰一毛钱一根,要是能吃到有头顶有一簇绿豆的两毛钱棒冰,那简直要酥透筋骨夫复何求了呢。余者有冰袋,酸梅粉,一毛钱两个的糖果等等,那都是他童年生活中比书本笔墨更应该值得买的东西啊,倘若能守着琳琅满目零食摊过生活那才叫快乐至上的人生啊。

      现在他的梦想实现了。

      (三)语

      我们玉山话也是很有意思的,官方定义为吴侬软语中的吴语,吐词平直清晰,意思准确形象,且底蕴深厚,自古有之。

      比如踩这个词,我们玉山话叫cha,玉山人甩狠话就会经常说,我一脚cha死你!之前一直以为cha是踩字的音变,但有次看残唐五代演义史里有一句:四足衬银蹅白雪,浑身巽血染红脂,这里的蹅就是踩踏的意思,这才恍然大悟,感叹不已。

      你们这些文盲都不知道吧?所以人笨就要多百度啊!哇哈哈哈!

      我们玉山话也是有很多分支的,不同派系的,五里不同村,十里不同音。倘若有官方标准一说的话,我很自负地觉得我们大六都村的玉山话才是最标准的(参考名著《玉山方言派系分支的深度研究》)。以六都村为中心,半径越长的地方,越不标准。东有下镇,南有官溪,西有樟村怀玉,北有紫湖三清。这四面八方的玉山话各有特色,各具风情。比如官溪那边因为和浙江衢州接壤,自然也有些江山口音。再比如部分紫湖(就大名鼎鼎的三清山那里)人民大概是之前福建逃难(迁徙)过来的,且部落成员特别团结,一直保留着有特色的闽南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民族融合了这么久,也只会说闽南语,以至于来我们学校念书,搞得个别普通话说不利索的老师十分窘迫尴尬,讲课说不到两句普通话,土话就把持不住地蹦了出来,意识过来的时候,还得重复一遍,致使整个传授知识的过程分外艰辛。

      By the way,那本名著我写的,全部内容就是上一个自然段。

      玉山话骂人的词汇也是合情合理的,符合大流的。(以下内容有些露骨,慎入)

      和全国大多数地方一样,最常用的应该是骂令堂的生殖器。玉山话叫奈北,首字母都是和国语一样的,稍有语言天赋的外地人一说就懂,也免了白白被本地人骂,多少公平。它不像黄岩话,“娘卵泡”那样不可理喻,虽然你听着也像是脏话,可想不明白为什么娘会有卵泡啊,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可就吃亏了,也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应对,光去琢磨卵泡何义了。如此对比,我们玉山话不但合理而且科学。

      我们玉山人吵架也是很有看头的,小民智慧往往体现在言语当中。她骂一句,你奈北,他就回一句,你爸腿(爸那啥,别说你不懂),倒也对仗工整,且略有押韵,听不懂的人还以为在作诗。有些在骂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女性选手,已经骂出了花,比喻形象贴切,又善于灵活运用,比现在的段子手反应快多了。前几日听一对夫妻吵架,女的嫌弃男的不长进,骂道:“你和你兄弟都是从同一个逼洞里爬出来的,你怎么就能这么懒?!”

      夫妻吵架如果没冲着离婚分家去的,多少会留点后路,内部矛盾毕竟是次要矛盾,加之大家都是有性需求的,骂得太突破底线晚上在一起睡觉也会尴尬的。

      不用在一起睡觉的村邻女性吵起来,那真是比电影还要好看的,如果有这种民俗表演,简直是比三清山更应该申遗的。起先的缘故无非是你家的南瓜藤蔓爬到了我田埂,我便摘了去,我家的老母鸡蛋下到了你家草垛,你却炒了吃。我家松毛(松针,枯叶可做柴火)飘到了你家杉树林里,你扒拉了去我没话说,可有些分明还在林子外面,你也一股脑扫去,是不是有些不要脸呢

      起先双方都是就事论理,论南瓜鸡蛋松毛的归属权,但谁也不肯承认,不屑认输,各自占着各自的理,毕竟大家都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实力骂将,凭本事PK,谁又怕谁?这就自然激化矛盾,声音越说越响,吵架就涉及到前前后后,方方面面,今生前世。倘若两位妇人之前是村中闺蜜二人组,彼此分享过许多小秘密,此时翻脸对骂,哦哟,那简直是要把彼此的遮羞裤都要扯下来的嘞。

      “你个烂X,死了都要要的烂x”

      “你自己烂X,你不死要你们家大砖房怎么盖起来的?”

      “我家砖房我老公打工赚钱盖的,我家大砖房怎么了,你家都贴瓷砖了!”

      听到这,我隐隐感觉贴瓷砖的那户人家一开始提砖房原意意并不是仇富,不过就是为了引出自家那豪华的瓷砖房。

      “哟,哪个老公啊?是上次来给你插秧的瘸子,还是昨天来买猪仔的老板?在屋里恁长时间儿子都要生出来了,你个骚X!”

      王寡妇听这话,虽暗暗叫苦,万分后悔在友情岁月里的交心之谈,却也面不改色,反唇相讥。

      “你个烂婊子,叽喳乱讲,你老公在外面轧姘头,你去城里寻他,被姘头抓破了脸,你还说是砍柴划的嘞。你心里不快活倒喜欢冤枉别人了!”

      好在这个世界上谁都难免有小辫子,否则真是不知道如何招架了。

      附近的村民们此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到自家门口收衣,打水,抱柴,找不到由头的妇人居然借着暗淡的天光织起了毛衣,大家都好似忙忙碌碌,正经事多得很,既不想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什么。

      选手们经常能大战几个时辰,情到浓时真是毫无逻辑和理性,双方都好似一本脏话活词典,满腹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交战到最后厮打起来也是有的。一个寡妇,一个老公在外,势均力敌,两位豪杰通通滚到在地,扯发掐肉,边打边骂,满地狼烟起。

      有些人便过去拉架,可那力度是和空气阻力一样可以忽略不计的,还不如说她要正大光明地走近看得清楚些呢。

      农活都情愿暂时搁置,于选手而言,人活一世,可不就为了点脸皮。

      于观众而言,人活一世,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若二人交战时实在碰到紧急工作,比如再不去割熟透的稻谷恐怕要下雨(万一谷子被雨水打进浆泥里那才真叫吃土),便不得不收拾起工具,且骂且走,路过洗衣塘,走过小石桥,穿过田埂路,见有人就大说大讲,无人便自言自语,好似这天地万物都能替她出口气,一路上聒噪的很。

      经此一役,双方战斗力都有了提升,无论是在骂战上还是肉搏中,双方在大战过后的冷战时期,各自回顾总结,彼此暗暗较劲,冤家路窄时,双方脸都绷得紧紧,杀气重重,随时备战的景况,连空气都像是有声音的:

      “烂X!”

      而她们的人生修行上也有了暂时坚守的新领悟: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妇人亦如是。

      仅此而已。

      (四)礼

      我们玉山县是个礼仪之县,什么都讲究礼数,婚嫁丧娶,做屋庆寿,无论是开此类的乡村party还是亲戚间的人情往来,都讲究个礼字,无礼不作数。

      早先时候你送我个西瓜,我便回你五斤番薯。

      现在你送我六个核桃,我便回你一箱酸酸乳。

      这些都遵循一个规律,价格都是不相上下的。倘若回送完番薯,赶集时候一打听,居然五斤番薯抵两个西瓜,那大抵也是不高兴的。

      要是稍大方些的送你一箱安慕希,乡里人不识货当成了酸酸乳,回了一箱六个核桃,事后知晓,

      那倒无所谓的。

      舍得送安慕希的人,是不会计较这些事情的,收的人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当然这也要看对象,假如女婿家送过来的,大多是受之无愧,假如是尚未过门的媳妇家的,那便是要惶恐了,日思夜想是要寻个东西补上差价的。

      所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想必这礼数也是根据各自身份而定的。

      我们农村人挣了点钱,便要盖房子,乔迁自然是要摆酒的,有些讲究的大户人家便是动工之日也是要亲戚之间聚一聚吃一吃的。

      农村的party是没有白吃的风俗的,你可不能学外国人拿瓶红酒很洋气地进人家家门,笑盈盈地道:

      “恭喜呀!”

      恭喜你个大头鬼啦,会被人看作傻逼的!即使你那瓶酒比有些人的礼金还贵。

      要是谁能提一网袋的水果去赴宴,

      哈哈哈哈,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要去看。

      摆酒席,酒要钱,菜要钱,当然宾客的礼物也要是钱,不然人家造房子,娶媳嫁女,已经够辛苦了,谁特么的还倒贴一笔让你们白吃白喝噻?

      乔迁与婚嫁相比,还是次要的,农村人婚嫁那才叫隆重好看呢。

      既然要说礼数,我们就从故事的开头说起吧。

      早先时候,农村很是时髦的,流行闪婚的。男女青年,互不相识,各自打工归来,就被安排见面。穿着干净衣衫的双方在做媒人家里碰个面,青涩的当事人大多是羞赧的,女的只看一眼,便不敢抬头,男的也只能装作不经意地偷瞄几眼。双方的父母此时却瞪大眼睛,集中精神,开始验货。对方是否有疤有麻,屁股是否太小不好生养,男方是否得体地分了香烟给众人。临出门的时候又突然发现,哎呀姑娘走路有些外八字,是不是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呀。这个时候有经验的父母都要尽量看个仔细的,这不过分的。

      倘若一切顺利,双方满意,这事基本上就定了,也有些不问孩子意见,自行做主的,但比之前入了洞房才知道娘子夫君长相的社会是进步了不少。

      不要反抗,不要问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礼数。

      定了以后,就得安排看东家了,就是女方带着家眷一起来男方家里看一看,吃一吃,看看东家房子如何,酒菜如何,待人如何。

      吃完若不出意外,东家就得给女方家里来的所有人派发红包,有大有小,按辈分亲疏。

      要是女方家里收下了,就是定下了,不然反悔了这钱退回去时候也是要加点利息的,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呢!

      所以我们那里也不爱与外地人对亲,万一送出了好大一份东家礼跑掉了,那可是要了亲命了!

      等日落黄昏,亲眷都准备回家了,这时候女方要不要在东家留宿,那就要看男方的魅力和本事了。

      所以有时候女方和男方认识仅仅两三天,就可以睡在一起了,好像在双方父母亲戚的准许下,这就比一夜情高贵庄严许多了。

      不要问为什么,这是礼数。礼数允许之下,大胆地去吧!

      姑娘被睡了,自然不能退货了,女的退货没人要,男的退货不讲道德,玉山话叫大屁股坐人。

      这时候用时髦话说就是未婚妻未婚夫了,自此女的常来男方家里坐坐,男的常去女方家里帮帮忙,耕田,插秧,割稻谷,甚至大舅子家造房子也得去帮把手,那段时间,小女婿都是吭哧吭哧过来的,未来岳父一句话,就得爬山过岭,有时候真的是好生气还要保持微笑喔。

      于是双方的家族乃至整个村落都接受承认了这个新成员。赶集的时候碰到,原本不怎么熟的邻村人都会开始寒暄。

      “哎,你们村歪嘴的女儿给了我们村拐子的儿子噢。”

      “喔,晓得,去年十二月看得东家哇!”

      “听说年底就要摆酒了噢。”

      “是听说。”

      “拐子老婆还纳闷为什么那闺女肚子没动静嘞,最近拐子儿子都没怎么去你们村了不是?”

      “是噢?”

      “怎么不是,哎,你可别在你地方上说啊,隔壁邻乡的,听到了多不好!”

      “好,好,我不说的。”听得人郑重地答应。

      然后很快女方村里都知道了。

      拐子老婆在同村人的描述下更显心急刻薄。

      女方家里在自家女儿还没把男方尊贵的传宗接代种子孕育发芽之前,自然也不敢贸然发作,只得忍气不作声等着女儿肚子争气扬眉吐气那天。

      很快,女方家里开始重振雄风,已经怀孕了的女儿又为他们把新得的免费劳动力通过肚子扳回来了,男方又开始走动频繁起来,且比以前还要殷勤热切。

      至于女儿自己听说了未来婆婆对她这种近乎侮辱的不信任,也是心有芥蒂的,婚后的婆媳矛盾爆发了必然要提这茬打婆婆那张老脸的,而现在没结婚之前,除了给未来婆家一张冷漠傲娇脸外,也可以联合娘家狠狠敲一笔彩礼定金以彰显自尊与身价。

      有外方人便奇了:若是女方怀孕,不是更被动了吗?

      如前面所说,娶个媳妇前期要付出多少财力和精力,大多数家庭不会想再来一次的,你们自己说说看,你们愿意再来一次麻烦的婚姻吗?

      也有不肯吃亏的家庭,这边婆婆劝着儿子:她家要这么多太嚣张,你现在就要拿点胆子出来镇住她,不然过门不是要骑到你头上拉屎,你现在说不娶她,我就不信她家不着急?

      这边的妈妈劝着女儿:还没结婚就这么小气,你现在不管好你老公,以后有你的受。你现在要说不嫁给他,那对老人不得慌了?

      要争执,可以争执起来的事情是非常多的,大事小事粗枝细节,嫁妆的数目,日子的挑选,摆酒的桌数(男方通常要负责女方家里的酒席),菜蔬的采购数量与种类,车队与喇叭的安排。哦,我倒是说错了,哪有什么小事细节,礼数之下哪有什么小事。我家老太太就常说,这一辈子的事情,哪有什么小事。

      当然,再怎么样,回过头来大家在财力和名声的压力下,开了几次碰头会,权衡了利弊,达成一个双方都不反感勉勉强强的决定,然后终于在乡村乐队的吹吹打打中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进了门。

      这件大事搞定了,双方都舒了口气,父母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桩任务,非常的欣慰有成就感。若是稍大龄的青年终于出手了,父母更有一种重见天日翻身做主人的感觉,走到哪里都如沐春风,恨不能人人见了他们就问,你们家的那个儿子娶了没呀!

      “娶了,哎,不挑了,这次终于有对眼的了,早先要是不挑的话,我早就做爷爷啦!”

      好嘛好嘛,大家都笑笑,好像都信了的样子。

      于是老爹也觉得大家都信了,憨憨地低头拼命干活,攒钱准备下一场娶媳妇party,他小儿子的婚礼。

      媒人已经约好了时间见面,礼数又要重现一遍了。

      假如你要问我这个玉山人,到底什么是礼数。

      绍兴的鲁迅叔叔说过,世上本无礼数,做的人多了就是礼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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