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暴君捡到了人鱼》澜湖

29、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暮春的风吹着城外渐深的草木，兵戈击在一处，一方胜了，胜利之师高呼着仁义天命，失败者要么丢下了性命成了乱世万千尸首里的一具，要么丢下了旗帜站进了胜利者的人堆里，也跟着磕磕绊绊高呼起了仁义天命。

　　士气高昂的士兵们准备攻进城池，江南名城里，一定有丰美的粮草，和一样丰美的姑娘。只是城门前突然又站了一个人，让他们十分恼火。

　　“兀那残废，识相的闪一边去……”军官呼喝道，这样的提示显然是仁慈的，只是他手上的马鞭显然没有停下的意思，毕竟抢了入城的头功，会比撞死一个残废重要许多，那会有数不尽的金银，看不完的美人，虽然这不是仁义之师的重点，不过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因循旧例，无伤大雅。

　　断了右臂的男人，用仅有的左手打在了军官坐下的马头上，那马哼也没哼一声，硕长的马头突然偏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倒栽在地上，军官摔断了脖子，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男人从容地顺手拔出了军官腰间的佩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令大部分人都没有看清，仿佛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他的手上便多出了一把剑，连人带马摔倒的军官似乎是另外发生的一件毫无关联的是。

　　义军还不知所措，为首的惊叫道:“给我上，那畜生杀了老雄。”

　　起初还能看清那人是怎样出手，到后来涌上的人多了，便看不清楚，只看到潮水一样，冲上去的人一层层倒了下来，城门前的一小圈慢慢叠起了几尺高的尸堆。

　　男人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看不出有没有受伤，只是动作上仍然没有半分滞怠，像一块顽固的石头，严严的堵在了扬州的城门口。

　　敌首大怒:“步卒退后，□□手，射杀！”

　　乱箭向着城门口的人射去，那人站在箭雨里，叮叮当当的声音，那音色不像箭刺进血肉，倒像是打在了一面铜镜上，清脆悦耳像音乐一样，不过此时此刻无人欣赏，士卒们面无人色地看着掉在男人身前的箭矢，惊恐的哀嚎生稀稀落落响起:“怪物！怪物啊！”

　　“那位……那位高士，我等乃应民心来此，何苦为难，再说宇文化及那厮已弑君在前，您何苦保这样的人。您且让我等进城，天下百姓都必将感激高士大恩。”像是军师的人命人喊话，喊话的几个大汉白着脸，原本高昂顿挫的话喊得抖抖瑟瑟。

　　“我不求天下百姓相谢，他们本就该谢我。我在此守城，只因一人。”

　　义军没想到还能有人比他们更理直气壮，只好又抖抖瑟瑟问:“是……是谁？”

　　“天子。”

　　义军再欲游说，男人已经再不愿说一个字，一将领咬牙对李密道:“江都不止一门，我们绕开此人，从其他城门……”

　　将领话未说完，一支箭穿喉而过，李密瞳仁一缩，退至几排盾甲之后，男人保持着扬手的姿势，语气不见起伏:“我守的是城，不是门，你们想从其他城门进去，那便试试，我不倒，你们进不去。”

　　几队绕到两翼的镶军尽数被箭矢穿喉，竟然一支箭也没有偏，一时间无人敢再动。李密只得命人暂驻江都城外，使人轮番盯着城门口的人，他就不信这人是真是铁打铜筑的，凡是人总得吃喝睡觉吧。

　　于是这一僵持就是一天一夜，男人竟半分都未曾移动，仲春温湿，堆在城门口的尸体已经开始发出异味，义军不禁心中忧虑，莫非此人真的是神鬼不成，恐怕撑不过他倒，这瘟疫就得先一步爆发了。

　　正在此时，另有几路人马到了，最先来的便是并州李家的人。

　　“嘿，那边那个大个子，他们说你很厉害，我来会会你。”一个头发枯黄的瘦小少年出了队列。

　　*

　　天阴阴的，几道叶脉一样的紫色闪电从天角蜿蜒而下，轰隆隆地咔嚓声由远及近，巨海的元神突然加快了速度，江都城外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一具瘦小焦黑的尸身，那焦尸手上拿着一对铜锤。

　　巨海看着尸首，平静地对杨广说:“我不能送你去了，城门就在那儿，你自己去找他吧，我们城门见。”

　　江都城下，尸横遍野，几队面有愤懑的士兵正在清理同伴的尸体:“凭什么他们进城吃香喝辣抢金夺银，叫哥们几个在这里埋尸首？”

　　“快别废话，这春夏之交，看这天色，待会儿就要下雨了，尸体不埋，当心瘟疫。说起来那人当真了得，一个缺了右手的残废杀了我们几百兄弟。”

　　“再了得又怎么样，李四公子一出手，生生撕掉了他两条腿。可真要说最了得的，还是老天爷，你听说了不？李四公子叫雷劈死了。”

　　小兵唏嘘了几声，忽然看到了尸堆里动了动，那是一个只剩下左手和身体的人，饶是如此依然活着。

　　“啊！是……是那个杀人魔！他这样了，还不死！”

　　“上去……上去把他宰了，别怕，他只剩一只手，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要去，你去。”

　　几个小兵推诿一番，见识过那人本事，谁也不敢动手，只敢远远用铁铲把土石抛在他身上，过不了多久成了一个土堆，将人活埋在里面，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把土踩实了。

　　大雨落了下来，埋尸首的几个义军熬不住，去城外的乡里捉了几个面黄肌瘦的田庄汉子，勒令他们把城外的尸首埋了，便心急火燎冲进城去，这时节，美人没了，抢来几个年轻的丑妇总也可以凑合，金银没了，弄些吃喝填饱肚子也是好的。

　　看着跟前成堆的尸体，几个田家汉子抖抖瑟瑟成了糠筛子，他们一辈子侍弄田地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惨事，六神无主对望几眼，慌不迭地拿锄头铲子刨树一样挖了一个大圆坑，又想象着自己是在挖坑栽树，草草将眼前的尸体推进了圆坑，用泥巴盖了一层，便都扔了家什跑了。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吓尿了裤子，所幸天在下雨，地上的人也都惶惶不安，无人注意他们的裤子。

　　人都离开后，一个人影才小心翼翼地从远处道旁的深草中探出头，幽魂一样走上前，捡起了庄稼汉丢下的一把拗断的铁铲，挖开了乱葬坑，一具一具的抱起尸身看。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那人一身红衣被雨水打得贴在身上，那身红衣的滚边上蜿蜒着绣了些图案，是一条条飞腾的五爪龙。

　　杨广又看过一人，那人的头被利器削成了两半，红白的脑浆沾上了黄黑的泥巴。

　　“不是他，他要高一些。”

　　“不是……这个也不是……”

　　雨渐渐让土坑里充满了血水，刺鼻的腥臭扑面拥了出来。杨广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跪倒在尸坑旁呕出了几口酸水。

　　天色渐渐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巨海也没有回来，江都城中不时传来哀哀的妇女啼哭声和男人的惨叫，暴雨渐渐小了，城内有了火光，又因为雨水潮湿，红黄的光里夹杂了浓烟，惨黑的烟簇拥着赤红的火光，滚滚纠缠着飘上天去。

　　“成都……成都……是你吗？”杨广抱着一个高大的、没有头的尸体，轻轻地摇晃。

　　好像只有他知道这个人，连宇文化及也不知道，那么天下大概真的没有人知道宇文成都了。杨广觉得有些喜悦，这种感觉，就像宇文成都是他一个人的，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人去争抢。

　　没有人知道……杨广又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切真的都是一场梦，世间没有宇文成都，没有那场天火，没有巨海，也没有鲛人。他只是被扔进江水时，侥幸地没有死，飘到了岸边，又因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跑了回来。妄想真的等来那个人——为他死守城池的宇文成都，一剑能剿灭叛军的宇文拓，实际上他没有这样的忠臣，所以他成了亡国之君。

　　杨广默默地想:会不会？其实杨广也死了呢？而他，根本不是杨广，也没有当过皇帝，一切都是他在胡思乱想，真正的杨广已经被宇文化及缢死，他只是一个爱弹琴爱写诗的穷书生，做了一场梦，就像庄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他梦见自己是杨广。

　　“成都……你在吗？”杨广低声问，没有人回答，他惶然地站起来，看着漆黑的四下，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到地上的水洼里。

　　是时候回去了，去哪里呢？杨广低头看着水洼荡开的一圈圈圆环，他想不起自己住在哪，是大兴？是洛阳？是扬州？或是晋阳，那儿都有他的宫宇。不过如果他不是皇帝，他又住在哪？

　　他有家人吗？似乎是有的，萧皇后，宣华夫人，和几个孩子。等等，如果他不是皇帝，这些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成都……”没有回答，杨广躺进了泡满尸身的土坑里，看着雨后浓云散开露出的星空，惬意地像躺在了他的花梨木大床上……如果他真的有过那么一张床。

　　星群闪耀得像是静静的河水里缀满鲛人的眼泪，悠远柔和的光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在哪儿结束，千百年亘古不变的唯有星空。与之相比，王朝的聚散、历史的更迭亦或是王侯将相也都不过是山中薄雾，朝生夕散，化作后人谈资。

　　杨广默默想，会不会世间甚至从来也没有杨广这个人，那么他是谁？他在哪？他……是不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里，

　　“成都……”最后轻轻叫了一声，杨广闭上了眼睛，不期待回答，思维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麻线，让他很疲惫，就这睡着吧，或许他醒来，这些事情就不用困扰他了，或许他更幸运，再也不必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