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扶摇叶

3、第 3 章

　　（二）

　　要从秉性单纯的姜云凡身上打听事情并不困难，或者不如说，甚至都不需要打听，消息就会自动自发地送上门来。

　　从见面到现在不过三五个时辰，就已经连姜云凡家中几口资产几何几岁下水摸鱼上山撵猴都探听得一清二楚的龙幽在言谈甚欢的外表下暗自捂着心口郁卒，这么容易就被探听得一干二净的话换成是他早就被老哥拖去重修课业一百遍了……果然身为“化身”而过分缺乏应有教育的后果还是很严重的。

　　当然，这种话他只在心里想想，绝对不会说出口。大多化身在诞生之后都是在与他们同名的土地之内独自生活、成长，直到和相同的存在相遇之前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仅没有所谓的亲眷，教育更是无从谈起。比起红姬、姜云凡，有同胞兄长的龙幽才更该被算是异类。

　　用过食物，再加之此前一场闲适休憩，龙幽自我查探一番只觉得精神饱满，便提议下山。他现下虽然状态不佳，但也只是容易疲累，恢复能力并未削减太多。姜云凡之前上药的提议自然是被龙幽婉言谢绝了，几个气疗术就可以解决问题，他可没兴趣用气味难闻又粘腻的药膏。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在他施用法术的时候姜云凡居然连连称奇，追问之下才知道，自幼就在山寨里长大的姜云凡虽然武艺没落下，法术却是半点不会——实则见都没见过几次。这让龙幽也不禁有点同情起他来，忽然又联想起初见情景，他嘴角抽搐了下，还是问道：“所以你之前觉得我身手差劲，是因为……？”莫非是没看见那个落雷咒？

　　姜云凡蹲在树旁开始打包他带过来的东西，闻声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啊，那条尸蛇在这山上也不算厉害的，我七八岁满山跑的时候就能打着玩——要不是你后来露的那一手，我还以为是城里哪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龙幽磨着牙直接一拳敲上他头顶：“承蒙高看，不如现在就请姜少寨主好好指教本公子一场？”

　　“来就来，怕你啊？这可是狂风寨的地盘，小心我直接把你绑回去做苦工。”姜云凡撇了撇嘴，顺手把包裹丢给龙幽，“回去了，接着。”

　　……还真是不客气。

　　不过倒也没什么不好。接过包裹跟上姜云凡步伐，龙幽不无愉快地思量着。虽然了解姜云凡“山寨少寨主”的身份之后自己之前打算借姜云凡之手混入人群的打算自然落空，但拜他所赐打探到不少情报，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何况总归是被人所救，他可没有过河拆桥的癖好。

　　投桃报李，不如就在告辞之前，对这个“化身”提点一番？

　　——

　　姜云凡所谓狂风寨距离龙幽越行的落点并不算远，依山而建，屋舍罗挨紧密，寨后的梯田里庄植郁郁青葱，若不是寨中劳作的青壮大多并非农户打扮，龙幽几乎要怀疑姜云凡所谓“山贼”的说辞只是在和他玩笑，直到姜云凡带他去见了寨主殷其雷。

　　身材魁梧，形貌粗犷，装束干练而带杀伐气，身后还带着个一绺山羊胡的文人，想来是军师？龙幽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他想象中山寨该有的样子。大概是先前姜云凡回寨取东西的时候已经报备过，两人看见跟在姜云凡身后的龙幽时并没显出太多惊讶，只有姜云凡向两人介绍了一句“老爹，二叔，这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龙幽，他在山上遇袭，一时没地方落脚，我想就留他在寨里住一阵子。”

　　“不知龙公子为何会到这青木山来？”方永思从殷其雷身后慢条斯理踱出，龙幽微微一笑，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自称出身西域，此番为寻离家多年的兄长方不远千里前来中原，途经此地时又因不识路途误遇魔物，幸得少寨主相救。方永思听到这里方才若无其事一点头，殷其雷见状也道：“既然是云凡的意思，那就依他的，龙公子安心住下便是，其他的不用多提。”

　　“在下多谢殷寨主。”龙幽躬身拱手，风度翩翩。

　　——

　　山间夜色沁凉如水，虽以困倦为由早早回了房间，龙幽此刻却并无睡意。他倚在窗前，任晚风抚慰胸臆间因赤地炽火而盘桓不去的灼热，心下盘算，白日几番接触，其余寨民大抵因姜云凡之故对他并无戒备，殷其雷和其他几个寨主也莫不如是，唯独方永思虽言辞谦和，看他时眼里总带着戒备疏远。好在他对这山寨确无图谋，些许怀疑也无关紧要。

　　只是……龙幽抱臂皱眉，日间几次试探之下，不仅殷其雷和方永思，寨中住民无一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可若真是这样，理应和族民相同，也只有普通人类外表的姜云凡身上又怎么会有和他一样的魔气？

　　龙幽摸着下巴，觉得自己对这个刚认识的“奇葩”化身更加感兴趣了。

　　如此过了数日，龙幽已经凭着自身亲和力迅速和寨中上下打成一片，熟稔到殷其雷会随口嘱咐他和姜云凡一起巡山——龙幽看在满足好奇心的份上也是无可无不可。对此姜云凡倒是没甚所谓，偶尔还会像这日清晨一样来叫龙幽晨起，于是下场便是被龙幽一把拉入客房。

　　“小姜，我问你，”龙幽面色凝重，连带着姜云凡也紧张起来，他捏了一手心的汗，“什么？”

　　“你有没有……”龙幽也觉难以启齿，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本该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就这样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有没有想过，自己不是人？”

　　“……”

　　姜云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回身开门:“我走了。”

　　“等等，我不是和你开玩笑！”龙幽忙不迭喊了一声，趁周围寨民听见之前连忙把姜云凡拉回来带上门。姜云凡额上青筋暴起，“那你搞什么？龙大少，你是还没睡醒吧？”伸手就去掰龙幽拽着他的那只手。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扭打了一会，最后是龙幽先气喘吁吁地举手投降:“停，哈，停一下，等我说完行不行。”姜云凡也住了手盯着他:“行。——说吧，什么意思。”

　　无暇为自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衫默哀，龙幽站起身倚着墙壁，“小姜，事关我一直没告诉你的真实身份——说你不是人，是因为你和我是同样的情形，我们都是一国或一地的‘化身’。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夜叉’，而你，如我所料不错，大概就是这‘狂风寨’。”

　　“……我还是觉得你在说梦话。”

　　龙幽叹气，他也头疼于要怎么说服一个人相信自己不是人，而是其他的“东西”:“作为同样的‘存在’，我们都对其他‘化身’的感应十分明显，不会有错。我们没有父母，没有从婴儿开始成长的记忆，从‘存在’那一刻起就对许多并未接触过的事物一清二楚——这些你总不会一点自觉都没有吧？”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姜云凡抱臂，“可是按你说的话，像我们这种‘存在’是没有父母的？”

　　“是啊——难道你有？”龙幽挑眉，“小姜，我先说好，虽然偶尔也会有像你和殷其雷这样关系亲密的情况存在，但是他们毕竟是‘人类’，是不能算作真正的亲人的。”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说的不是老爹，是我亲爹！”姜云凡额角青筋跳了跳，觉得龙幽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他指了指自己额头，“虽然我也没见过，但可一直都记得。这跟你和你哥的关联有什么两样？”

　　确实没有差异。

　　龙幽皱起眉头，指节轻击着肘弯，这种事情他确实见所未见，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如果是老哥的话……他烦躁地闭眼按了按胸口，思忖片刻，缓缓开口：“虽然我对类似我们这种存在的‘父子’关系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小姜，你有没有什么关于你爹的线索？”

　　“线索？我想想，老爹他们也都说没见过。”姜云凡皱着眉头，“非要说的话……可能也只有这个了。”

　　“嗯？”本是随口一说接续话题的龙幽一怔，饶有兴趣的注视着姜云凡从背上解下他那个一直不离身的包裹。那包裹捆扎手法细致到不像是姜云凡会做的，布帛里里外外裹了几层，已然看不出形状。他把包裹放在地上，耐心地一层层摊开，最终露出的内容物形制不过七寸许，鞘身华丽而不显繁复，鞘口边缘依稀辨得出锐利冷光——

　　“短剑？”

　　“嗯，小时候我也以为这只是把普通的剑，后来有一次无意往里面注了点真气才发现，剑里居然有人在说话，去问老爹，老爹他们也不知道……”他握住剑柄向内注入数道气息，手法熟极而流。渐渐剑身开始嗡动，他仿佛早有预料的竖指在唇边做了个屏息的动作：“你听。”

　　龙幽也屏了息，他听到以短剑为源头，正在越发鲜明的呼呼风响，仿佛一道盘卷怒起，直达天际的飓风正在缓缓逼近，如擂重鼓，轰然嗡鸣。

　　……不对，这分明是呼吸声！

　　龙幽悚然，而姜云凡亦是神色凝重，只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喘息声仍在持续，仅从声音便可估量出那凶物的庞大体格。龙幽暗自咽了下口水，自忖若是单枪匹马遇上，胜算也不过半成。此时开始渐渐夹杂着人声，和凶兽对峙的——不管是谁，都已经近了。俄而有人一声令下，无数箭簇破空而至，气势凌厉却不闻入肉声响，想来是徒劳无功。忽地又是一阵尖厉声响刺破耳膜，震得龙幽惊滞了下方才辨出那是不知谁人的惊呼，凶兽一声咆哮，呼喊声曳然而止像是被沉进了深水，只余“咕噜”一声呜咽。

　　而后是一名男子开口，音线模糊，只能辨出其意态悠闲，与周遭凶险格格不入：

　　“此地……，……姜…………算……”

　　继而又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响，仿佛长枪破空刺入糙厚皮肉，怒吼声，惨呼，利刃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

　　短剑中仍持续传来声音，然而龙幽再没耐心去听，无论多么模糊，多么支离破碎，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认错。

　　哥？！

　　“小姜，这是——”龙幽急切地瞪大了眼睛，心焦之下甚至伸手去夺，却不料对面的人身手竟比他更敏捷，——双方同样心急的后果就是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然后同时捂着额头眼冒金星。

　　“嘶——小姜，你那么心急干什么？”/“你认识这里面的人？”

　　什么？

　　龙幽一怔，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包括他越行术失败后会被抛到这座山上来的原因，似乎都没有他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他看着正因自己阴沉面色而同样面露凝重的姜云凡，缓而有力地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小姜，我觉得，有些事我们需要重新谈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