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景惑

1、青花瓷

　　壹

　　人说浮生一瞬。
　　人说千年等闲过。
　　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雕花。铜镜。柳叶眉。青葱风骨。含笑两弯秋水。
　　墨发白衣，青花新瓷，斯人手执我手，月下剪瞳的粉蝶轮廓跃然釉底。
　　他看着我，轻挑嘴角，那般熟悉——咫尺的熟悉。
　　只是触摸不到。
　　只是，触摸不到。

　　晓来，却又是南柯一游。
　　暗叹真真是修了太久，近百年来，竟连梦境也这般纯粹了。
　　从一只白粉蝶，到化为人形，到无尽生命，到七情六欲俱全，到学会刻骨铭心的思念，到夜间有了梦。
　　千年又千年。

　　人间一遭，始终学不会的总是那两件事。
　　忘记，还有，死。

　　贰

　　初见他，宫城灯寒，罗衾寂寞。
　　恬淡的男子，恬淡的颜色。默默调了，描在白坯瓶体，神情温润却映了那晚的夜凉如水。
　　我停落在窗棂。我猜，他不快乐。

　　他看见我，有些意外，喃喃着，骤雨初歇，何以白蝶驻此？
　　水滴沿我薄翼滚落而下，反光银白。

　　常来看他，有时画着瓶，有时只是静静的坐着。
　　那瓶上，有了一只蝴蝶的轮廓。依然是那般沁人的冷色，我的模样，原来亦是孤独如斯。

　　他开窗送我，淡淡笑着。
　　莫再淋湿了哟。

　　叁

　　忽尔入冬，雕栏玉砌却是越发的清冷了。
　　他把瓶一个个，小心的陈在木头格子里面。
　　我飘然落定，他，却不看我。

　　有时长夜寥寥，他也尝自斟薄酿，一壶妖异流光，他唤作风雪。
　　风雪的夜里我叨扰了他的淡定。

　　他说，蝴蝶，我要走了，你会与我同行同去吗？
　　话未竟，又慢慢抿起了唇。

　　我看他单薄的腰身，竟亡命南行，毅然二字是他最后的隐忍。
　　甩脱了身后深宫院隅，无人照料的栀子，愈见清冷。
　　一早就知道，如他般轻慢，岂有尘世间物可将他锁住？青花瓷瓶，该当绝迹皇宫！

　　肆

　　重逢又过三年光景。
　　江南小镇的酒肆里，我看见柜上太相熟的冷丽瓷瓶。
　　不由伸手抚上，簪花仕女，浓淡的走笔。

　　老板了然一笑。青爷的手笔，请来柜上，辉映蓬荜，整这间酒馆也难低这瓶上一笔啊。
　　青爷？
　　客馆竟不识青爷？他是天上走下来的人。
　　见我不答，老板笑的更是傲然：莫要不信哟。见到他前，我也是不信的。传说他檐下的燕子，都因贪他绝色，不肯北回呢。

　　青竹遍院。天，又落了雨。
　　石板上黯哑的水光，一圈一圈晕开了。
　　墙是白的，瓦是灰的，砖是青的，濯了水的芭蕉翠到伤眼。

　　我轻叩那门环。黄铜上隐隐的绿锈，撞击出空蒙的雨声。
　　仍是这般骤雨初歇，水滴沿我长发滚落而下，反光银白。他一手撑着小扉，有些意外，怔怔的看定了我。
　　良久，我看到他慢慢抿起唇，笑的秋水两弯。
　　看你。又淋湿了呢。

　　一如曾经如水夜里，他仍是一般的玉骨冰肌，眉梢却似落了暖，不复昔时冷冽。
　　他捧来温热的酒壶，满室飘香，我嗅出个中风雪。
　　他说，淋到了，喝了暖暖。

　　那一夜雨打芭蕉的声音，在我心里隽永成痕。

　　伍

　　长夜未央时，他常撑灯探到我床尾。
　　青丝如瀑。
　　他用手指拨弄我额角的银发，笑道，韶华如雪呢，你欺了时间吧？
　　欺了时间吧？
　　恒是一副不老的容颜，却满头雪也似的发，连时间亦不肯多在我身上作弄些改变。
　　终不过是一只成了精的，白粉蝶。

　　他说，我教你描瓶吧？
　　我点头说好。我把他拥在怀里，在他墨色长发上落了吻。
　　星星点点，恍若红尘彼岸。
　　他的后背有些许的战栗，回眸，狠狠瞪我。

　　都怨你，这一笔坏了。

　　心脏处骤然抽紧，那一瞥的万种风情呵。
　　接过了瓶，却捻熄了灯。

　　他颤声的，轻唤，蝶，蝴蝶。
　　天青，我的天青。
　　我猜，那夜你梦里，落了蝴蝶的白影。

　　陆

　　搁下笔的时候，他微笑看我。
　　檀香一缕悠然，越过窗格。檐下有燕，呢喃切切。

　　这么难，我画不来。我沮丧的推开白瓷瓶坯。
　　他抬手抵上，眼带笑意。你心不静。

　　轻轻冷冷的青花瓷瓶，牡丹吐露，少女娉婷。
　　眼见落了一场烟雨。我重又拾起笔。

　　他忽然低吟，云破处，雨过天青。
　　雨过天青，这般颜色。这是不是那宫闱深锁中的男子，对他调侃的意蕴？
　　他用手轻柔我的眉心。
　　傻子，那时的天青早已死在无知年少，现今的天青只为你活着。

　　笔锋微偏，斜斜划过轻烟冉冉，如同斩断了昨天。
　　青丝拂面，痒痒的。他俯身来看。
　　就势揽了圈入怀中，我轻咬他耳垂：这一笔坏了，怨你。

　　柒

　　屋里院里，渐渐错落了满架瓷器，青花开到荼靡。
　　瓷碗锦鲤，倒映了一弯月明，他伸手，却打捞不起。
　　想要环了他腰，笑一句痴气。

　　他只是怅惘。
　　你看，指间留不住这水。

　　月光柔和了他水墨画般的容颜，却一丝丝，分明淡去。
　　留不住这水，他叹，像留不住时间。

　　这世上，纵有通天之能，也留不住这二物。
　　逝水，流年。

　　清瘦的手穿过我的发，落在我脸颊，触感有了些许沧桑之意。
　　可我还是初见时的年少细致，那夜的风雪犹在，那夜的芭蕉犹在，错觉一切都……
　　没变。
　　你一点也没变，我，却要暮去了。他对我微笑，却有泪蜿蜒过嘴角。

　　紧紧的抱着，紧紧的抱，想要留住他，却只留住一尾眼角的刻痕。
　　我哽到说不出话。

　　捌

　　以他手执我手，那手背上经年的脉络直行走进我的心底。
　　天青落处，流水行云，记录下他的笑如春风。
　　最是那微暖的风情。

　　瓶上男子，温润的眉眼，白蝶零落在右肩。
　　那时年轻静好，笑意晏晏，一直到很久之后，很久之后，只消闭目便可看得见。

　　他满意的点点头。这个瓶画的好，总算不负我教了你这么多年。
　　我不答，不能答。
　　臂弯里的他，轻的好似一缕烟。
　　原来，原来，乌丝华发，不过一瞬之间。

　　他细细的描摹我，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梁和唇，我的喉结和锁骨。
　　指尖冰冷而轻柔。
　　他说，蝴蝶，我要走了，你会与我同行同去吗？
　　话未竟，又慢慢抿起了唇。

　　芳华刹那，红颜弹指，光阴不等人。
　　如果可以，我愿尽我余生换与你同行同去——
　　但，奈何啊！奈何！

　　上穷碧落下黄泉，相约不饮那一瓢忘川。
　　若有来生，此爱不灭。

　　玖

　　青花瓷瓶，落款是飘逸的汉隶。
　　又想起深夜灯寒，窗下素坯在抱，青葱风骨。他是那般清冷恬淡的男子，笑，却透彻进心肺。
　　怎么忍心我一个人看星移斗转。

　　每一个月下对酌的夜，一壶风雪，满院飘香。
　　每一个烟水旖旎的夜，雨打芭蕉，艳的烧眼。
　　每一个，每一个纠缠的夜。

　　瓶上带着他的颜色，带着他的笑颜。
　　捧一把土，舍不得撒下，就这样，就这样让我再多看他一眼。
　　再多看一眼。

　　每天描画，每天等待。
　　学会了思念，学会了梦见。
　　只是那般纯粹的天青颜色，早已被他带入后土，两处茫茫。
　　窑烧里，有你隐藏千年的秘密。
　　雨过天青。
　　也许我就能等到你。

　　一场场的烟雨，来了又去。

　　拾

　　人说浮生一瞬。
　　人说千年等闲过。
　　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许是仍在爱着吧。
　　他许是也在轮回中寻觅着我吧。
　　他许是在黄泉道上迷了路吧。
　　他……
　　许是忘了我吧。

　　连那瓶上青花，都作了古。
　　千年，又千年。

　　也许我该回到山野草甸，回到一只朝生夕死的白粉蝶。
　　如果，如果我没有看到那落了色的瓷瓶。
　　那人，那笑，那肩上蝴蝶。
　　永志难忘。

　　他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如我一般，寂寞千年，等待千年。

　　他对我微笑。
　　他说，看你。又淋湿了呢。
　　他说，都怨你，这一笔坏了。
　　他说，蝴蝶，可否与我同行同去？

　　他在那青花瓷瓶上，对我微笑，烟华仍旧。
　　穷三界之美，不过如斯。

　　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FIN
　　2007.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