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记事》望春花

2、卓离丧妻

　　东袖的婚礼过后，帮主给了我很多的杂务事情去处理，因为右使卓离告假在家，看护妻子。
　　帮主和夫人也去探过病，因怕扰了病人，吩咐了其他帮众不要再去。
　　我和卓离夫妻私交不错，到底是去了。卓离也没有让我进房探视，只坐在堂前树阴下面，两个人对着发愣。
　　大夏天，树阴下面也热得出火，他却连点汗都没有，脸色也不好。我摇着扇子，终于还是问了句：“怕是不好了么？”
　　卓离摇头说：“大夫都不开药方了，再吃也是折腾，好好的，让她安静着走。”他叹口气，道：“她15岁嫁给我，那时候不过还是个孩子一样，眼睛黑得发蓝。现在，她就要走了。嫁给我12年，我没好好待过她。文也不行，武也不是，没功名，没家产，满肚子的不合时谊，异想天开。”
　　我笑：“也不至于。”
　　他对着葡萄架笑了笑，说：“10年前，我在老家泼皮落魄，到后来只剩下一间祖屋。可我想卖了祖屋，要到这里来寻个出路。孤注一掷啊，连我自己都怕。她却说，你不这么做一次，又怎么能甘心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卓离的妻子是个奇女子，可敬可佩。非常的，适合他，无可替代。
　　没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我不过是个朋友，他们夫妻俩的朋友。

　　卓离妻子昨天还清醒些，见到我，只说了一句：“我死了，他怎么办？”
　　卓离对着我，摇扇子，可目光越过我，看到虚空里去了。他说：“她死了，我怎么办？”

　　第二天，卓离的妻子终是去了。告丧的人来的时候，我和帮主在香堂的偏厅里坐着。老头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一阵一阵不知做何想法的暗涌，让我全身汗毛直竖，头眩目凝。
　　却不是悲伤，更不是高兴。
　　有些，绝望。如临深渊的绝望。

　　然后是停灵，发丧，扶柩回乡。
　　卓离和他妻子的老家在隔省的青县。10日水路可到。
　　帮主让我一起去，帮他料理着点，顺便还有一件公事可做。

　　那事情，我也早听说过，青县那里新出了一个公子淮，出手不凡，圆通滑利，竟是短短3年就并了青县的20多家铺面，从药材，米面，到钱庄，当铺。齐齐整整，挂上“公子淮”的大篆体旗帜，声势喧哗。挤兑地其他商家颇为窘迫。他们联合凑了份厚礼，到财神帮来求援，让我们打压打压公子淮。
　　帮主说：“不要太过分了，现在还犯不上。以后我们在青县设堂，还用得着此人。”
　　我说，是。

　　乘船到青县有10天水路。我在船上带了许多关于公子淮的案卷。
　　公子淮， 30岁。他的家世来历，从来都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只是从来没有人确切知道过。唯一确切的是，3年前，他独自一人，带了3个箱子，坐船到了青县。
　　然后，他花了5倍价钱雇了一个脚夫，扛着一个箱子走进青县某个望族的大宅里。
　　三个时辰之后，一族的人带着那口箱子，收拾了细软，搬出祖宅，家具陈设全部留下，精明能干的管家和几个得力家仆也成了公子淮的手下。
　　数月之后，那家人在临县新修了宅院，极尽富丽。据说也只花掉了那个箱子一半的珍藏。
　　公子淮说他只是怕麻烦，所以买了个现成的宅子。
　　他很快开了一家瓷什店，店面一般，从普通的粗陶大碗，一直到内堂的金胎景泰蓝。无甚差池，也无甚特别。逢到庙节赶集，还在路口摆上地摊，专卖便宜货色，公子淮亲自叫卖——那时候，还没人敬称他公子淮——他向赶集的农民许诺，若是碗盏破了，不管是碰了瓷还是故意扔到地上砸着玩，只要拿着碗底那块有“公子淮”印章的瓷片到这里来，就能换一个新的碗走。
　　本地农民连粗陶碗破了都要修补，何况是瓷器。一听有这样的好事情，奔走相告。一时之间，赶集庙会之时，买几个“公子淮”的瓷什，或是带着破碗来换新的，成了必行之事。
　　同行嫉妒，雇了几个流氓，在公子淮的店里买了一车瓷碗，就在店门口当场砸，把碗底一个个扔到店堂上，要换新的。公子淮就站在柜台上点数碗底，然后让伙计如数把碗搬出来。
　　镇上的人都围拢来，先是起哄叫好，或是骂那些流氓作孽，糟蹋东西。到后来人群都开始静下来，只看着，不散走。
　　对方就这样砸了一上午，满街都是碎瓷裂器的声音。
　　到后来，店里没有存货了，公子淮命人到别家碗店高价买了上好的瓷碗。就放在店门口，让伙计在碗底刻上“公子淮”的印章，继续换给他们。
　　再后来，公子淮每送一筐碗过去，围观之人就开始轰然叫好。更有人抢在前面，一定要买那些碗。最后，那帮人也是累了，终于走了。
　　自此一场，公子淮的瓷器店就坐稳了青县的头把交椅。也有人仿他的做法，拿了碗底就能来换新碗，可再没人能有这样的名声了。

　　行商先立信啊。我合上宗卷，叹息一声，有趣的很。
　　卓离闲来无事也愿意帮我看看宗卷。对这个公子淮，他也有些赏识，说：“倒是有些气概。只是这样的人，若不大大成功，大约是要一败涂地的了。”
　　我笑笑，说：“我却不管这些，只要扳点局面过来，挫挫他的锐气便可。”
　　“如何挫？”卓离问我。其实在帮中，右使卓离才是智囊，我负责的是内务。今日卓离却是打定了主意，看我如何行事。我斜他一眼，笑道：“拿上锉刀如何？”

　　卓离这几日确也有些有心无力，老是睡不好，饭倒是他自己定规要吃两碗，可不时要吐。船老大也懂些调养，拿了藿香佩兰煎水给当茶喝，味道甚是可怕。我说也要消消暑气，于是陪着他喝。
　　到晚间的时候，他就躺在夫人的棺材旁边，努力地要睡却不行。白日里就青着眼说头疼。让他换个地方睡又不愿意。我让船里小厮泊岸的时候，到市集去买了些闹羊花，烧在粥里让他喝。
　　到晚间，我看他在床上睡着了，遂走进去，坐在床沿看他。闹羊花虽能催眠，却也能让人多梦惊恐，神思烦懊。果然，卓离紧紧蹙着眉，在床上慢慢扭着手脚。
　　我轻轻摸他脸，附在耳边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第二日，卓离神色清爽些，跟我说闹羊花倒是很有效，他还梦见他妻子了。于是让小厮再去多多买些回来。

　　小厮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人来，说他们想搭船去沿河的图水镇。
　　一男一女，女的倒还好，粗憨憨的，走市集的农妇样子。男的却是居然包了个头巾，只露出眼睛边上一圈。他还跟我解释，脸上丑陋，为遮丑包的。我再看看他，不由大皱眉头，分明那人体格精练，是个练武的形象。
　　小厮也看出我脸色不善，道：“左使，这人也算我认识的，常在这里附近市集给人扛包运货，人很老实，捎带他们到图水镇还是我主动说的，请不要怀疑。”
　　那小厮是惯常走水路货运的，船上的事务总要敬重他几分。
　　卓离便应允了。

　　那日里，合该有事。行着船，正到了江心。突然听到四周锣鼓喧天，水面上似是凭空现出了好多轻巧的尖艄船。船老大和小厮大喊让我们回舱，又急急上了帆，扯起上了漆的油布遮住舱门。
　　是碰上了江心的水盗。
　　卓离一点武艺不会，坐在那里悠哉游哉喝茶。我手握着佩刀，听着外头动静，还要留神着船里两个客人。
　　那农妇居然没有慌张，慢悠悠地陪着卓离喝茶。手势举止优雅合度，益发不像个农妇。
　　对面包着头的黑衣人从舱壁的窥孔在看外面。我看着他。

　　外面，船老大和小厮升起了财神帮的金钱棋，正在喝令水贼要看清是谁的招牌。我也找了一个窥孔看，果然，围着我们的几艘小船慢慢散去。

　　但是旁边也有两艘商船，却被团团围上，几个水贼正跳上他们的船舷。几个船上帮工拿着大刀和水贼搏斗，哪里是那些悍匪的对手，几下就有人被砍翻入水。
　　对面的蒙面人对我说：“我们要快去救人啊。”
　　救人？就我们几个泥菩萨？我说：“自己保命要紧啊。”
　　那蒙面人没听我说完，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就冲出了舱门，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再往窥孔外面看，他正在捞人，拉着一个船工的下巴，想拖到我们船上来。
　　船老大在甲板上跺脚，说你管什么闲事，惹火上身啊你。
　　他说：“不能见死不救，不能见死不救。”再一翻身，又潜到水下去了。
　　我们只能七手八脚把那个船工拉上来。

　　小厮说他是个老实人，好像还真没说错。

　　过一会，他又拉一个落水的人上来，可也不潜下去了，浮在水里发呆——救上来的人其实已经死了，胸口上一个伤口穿心透背，鲜血淋漓。
　　他突然一声长啸，伸手拿走我的佩刀。脚在船舷上只一踏，便飞身跳起，直落到被劫商船的舱顶上。偌大的船被他一脚踩地摇摇晃晃。
　　我居然毫无办法阻止他拿走我的刀。

　　此后的事情，连我自己回想来，都觉得不像真的。那个包着头巾的黑衣人，一口气杀了三个水贼，全部一刀致命。只是简单的三个劈刺，清楚明白，却有如雷霆一般声势惊人，丝毫躲不开。
　　第三个水贼，活生生从肩胛劈裂到胸口，血肉横飞之下，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他在那里喊“妈呀！”。
　　“谋财害命者，死！”黑衣人站在舱顶大吼一声，江水两岸，山鸣谷应，水流激荡。
　　江中船只，死一般静寂。
　　没有声音，但是他们在动。我看到，江中一条尖头涂红的梢船上，一面小旗翻飞。其余尖艄船慢慢向我们的船只靠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