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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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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子,连公婆都察觉到了我的容光焕发。被爱滋润的女人,总是沐浴着幸福的。幸福的日子,也总是短暂的。
第二年,战事告紧,丈夫就被征了去当兵。连年战乱,如今已经到了非常紧要的时刻,这一去,凶多吉少啊。仿佛一夜间被霜打垮的花朵般,我的容光不再。夜,无论怎样的风光旖旎,终到了结束的时候。黎明,一线鱼肚白,太阳如同决绝般瞬间跳了出来,割裂所有的痛苦与不幸,将所有的苦难都抛给了黑暗,独自风光辉煌,留下不可收拾的残夜在背后挣扎。
听说镇西有个望夫崖,那些丈夫被征兵常年不归的妻子都会登上去遥遥相望,盼着家书,盼着良人。而能盼到的,又有几人!从此天涯两隔,望断秋水!是为望夫崖。
她从不愿意登上那山崖,心里仿佛有一种感觉,一旦真的登上了,便从此象那些个白发的妻子一样,真的望不到夫君回来的一天了。有时候,人会很执着于自己的意念,或许这是种迷信。
她从此开始吃斋,执着地以为,只要虔诚,就总能感动天地。终于,一个月以后,盼来了第一封家书。瞿塘滟滪,那个浪淘惊天、惊险万分的长江礁滩,吞噬了多少远征他乡的大好男儿啊!如今,她的丈夫就在哪里,在那个江面恶风大浪、江底白骨累累的地方,每日拿生命做着赌博,赌着每一场战役,赌着每一次冲突,赌着每一次巡逻,甚至赌着每一根冷箭。
那晚,她做梦了。梦中鲜血遍布,江面上死尸漂浮。她焦急地站在岸上,可就是怎么都找不到丈夫的踪影。终于,熟悉的声音传来:“玲妹——!”急切地四顾之下,在汹涌的旋涡中,依稀可辨丈夫的模样,他沉浮着,随着波涛跌宕,她的心也随之跌宕。终于,一个浪头打来,他不见了,没顶了!她疯了似地叫喊着他的名字,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全然不管自己根本不会游泳。
然而,她并没有溺水,他也没有。蛇一样的东西缠绕住了他,也缠住了她。他完全沉迷在这似幻似梦的感觉中了,丝毫不理会她的呼喊。她拼了命地向他游去,却一再被蛇样的东西拦住,紧紧束缚,手脚无力,徒然剩下冰冷的感觉。如此的徒然,她哭醒了自己。醒来,才知道是在做梦。
虽然知道只不过是个梦,可梦中的血腥还是吓住了她。一摸枕巾,早已是湿成一片,什么时候哭了呢?倦意全无,披衣起床,正是秋凉,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大好夜晚,如今却恁地如此凄凉啊!
不知怎么的,想到刚才梦中的场景,她竟又哭了。虽然明明知道这是假的,可就是不自主地留下两行清泪。
那以后,她更是深居简出、一心理佛,别无所求。
已是深秋,满园的黄叶遍布。秋风起处,但听到飒飒作响,甚是凄凄。空中不断翻飞着两片枯黄,相伴相随,引人注目,细一看,竟是两只黄蝶,连它们也来恼她!一时所有的离愁别绪全都涌上心头,胸口隐隐泛着丝疼痛。迁怒地挥袖赶它们离去,偏又回环牵伴着依依不舍,一副恩爱的样子!她恼了,随手扔出块石头去,却听到:“诶呦——!”竟从墙头打下个人来。
刚要张口喊叫,那人已经眼疾手快地扑了过来,一手将她的嘴堵住,惊慌地四处张望。正在惊怒之间,却猛地将他认了出来,是小武!那个儿时曾一起嬉戏玩耍、亲密无间的伙伴!如今,如今怎么会落得个这步田地?只见他衣衫褴褛、满脸污垢,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
见她已经安静下来,且认出他来了,他才把手放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示意她小声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满腹的疑云。
“玲妹妹,有吃的吗?”他还是象从前那样叫她。
她点了点头,从厨房里端来一大盘中午剩下没吃完的白饭,又夹了好些个菜。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该是好久没吃上顿饱饭了吧。终于,酒足饭饱,他满意地伸出袖口,擦了擦嘴巴。
“小武哥哥,你这是怎么拉?”
“诶,说来话长。两个月前,我和你夏侯哥哥逃出军营了。”
轰!她的脑袋一阵晕旋。
“那他人哪?”
“我们说好了分开行动,我走了条近道,可能他会晚些才到。”
“他,他安然无恙吧?”
“分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你们为何要做逃兵呢?”
“诶,军官为求中饱私囊,不惜延误军饷,甚至克扣军粮,我们已经半年多没吃饱饭拉!”
“那……那夏侯哥哥他……?”结婚至今,我仍然习惯象以前那样叫他。
“我们实在饿不过,就逃了。每天都有人因为饥饿,手脚无力,结果死于敌兵刀下。我们商量着,与其这样饿死,还不如逃走,说不定倒闯出条生路来呢!”
看着小武哥哥瘦削的面庞,我不由一阵难过。想到至今生死未的夫君,不由悲从中来,放声痛哭起来。
不一会,公公婆婆也全都闻知消息,赶了过来。等问明缘由后,一家人抱着哭作了一团,场面凄惨凌乱之极。最后,还是小武劝住了我们,说既然他可以安全地回来,夫君也可以。我们这才渐渐收住了哭声。但大家的心里,仍是隐约惧怕些什么,却又不敢说破,彼此当作不知地隐瞒着,仿佛只要话不出口,就永远不会一语成谏。
那以后,小武哥哥就暂时住在了我们家,反正自从战事越来越紧以后,家里的壮丁逃的逃,征的征,房子也空下了许多,他住在这儿,一来避避风头,二来呢,也正好帮忙着干点粗活。
接下来的两个月,天气渐渐向冬天转,我们一家人的心情,也都慢慢冷却下来。都两个月了啊,如果没出意外,夏侯哥哥早就该到家了,而此时此刻,却全然没有音讯。这代表着什么呢?我连想都不敢想。
天,终究是飘起了雪花。漫天的冰冷,融到肌肤上,竟是刺一般的疼。冬天,本该一家人围着炉子,捧着碗热茶,闲聊家常最惬意的日子,而今却冷清异常。我站起身,立到窗口去看雪,没由来的胸口一疼,惊慌间刚想开口,就看到小武慌张奔来的神情,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然后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转过来,耳边但闻一片哭声,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无力地挣扎着爬起来,婆婆早已是哭得不成样子了。果然,夏侯哥哥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