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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   明台没有跑的很远,他停在一棵树下,隔着两间院子还有不矮的院墙,他只能看见门前的槐树,那槐树的叶子已落尽了,伸展的枝干光秃秃的,映着三合院里的灯火,竟然显出几分温柔。

      那点温柔已足够了。

      明台靠在树干上,慢慢往下滑,望着那一截微亮的枝头,坐在树根上。

      他爱上了他的老师。

      一切都乱了套。他本该和程锦云成婚,不是她也该是别的女孩,那些漂亮的、柔软的姑娘。他会结婚生子,为明家开枝散叶,他早就想过了,是女孩就叫明瑶,“瑶镜奁小”的瑶;是男孩就叫明光,“执戟明光里”的明光。他会倾己所能去守护他的家庭,这是他从小就在心底许下的诺言。他自己没得过父亲的爱护,他的孩子们绝不能像他一样。

      他早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即使与黎叔相认,心里也没法按父亲那样亲近,只能当他是个叔叔。他生平所见,对于一个父亲的形象,一个顶天立地的、铮铮铁骨的汉子的设想,都来源于大哥、阿诚哥和……王天风。

      他向来喜欢女孩子,女孩子也喜欢他。女孩子多好啊!女孩子们都像水,有些是很静的,像平稳的湖水;有些是很活泼的,像潺潺的溪水;有些又清冷动人,像雪一样,会结成六棱的花,初见很凉,但你若把她捧在手心上,她也会化成一汪水。女孩子多好啊,他喜欢女孩子,他一直喜欢女孩子。

      可他爱上了一座山。

      山巍峨,山险峻,山辽阔,山自无言。

      他能一眼看透水的澄澈,却只能望着山峰高耸,云深不知处。北方人有句谚:望山跑倒马,是说再好的千里驹,朝近在眼前的山奔驰而去,往往要累倒。远山容不得人亲近。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非如是。

      他本视王天风如师、如兄、如友,也不知是何时起了别的心思,莽撞中又……唐突了他,一切都乱了套,他该怎么去面对老师?

      可,可那个,吻。

      王天风亲起来真好。

      他的喉结有些硌,他的脖子摸起来光滑又干燥,他的胡子有些长蹭到了有点儿扎,他尝起来是热的,潮湿的,不知为什么还醉人,他从一挨到他就浑身发热,脑子也晕了,要是再不放开他,他简直要站不稳了。

      要是再不走……他就要硬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上海滩的小姐们都知道明三少爷是个懂罗曼蒂克的绅士,是个极有分寸的花花公子。凭什么人,只要明台看上了,便是天上的星星也能摘下来,碾成星尘撒在玫瑰上送你。便是不提他出手大方,明三少爷也是个绝好的情人,他不像色中饿鬼一样急着动手动脚,情到浓时也必让你招架不住。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做他的女伴,总不长久。他喜欢你时,你皱皱眉他的心都会碎,他倦了时,你就是效仿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他也吝啬一瞥。

      明台最是面热心冷。

      他自己也这样觉得。

      他喜欢女人,像喜爱鲜花,沉醉美酒,迷恋香水,像读含蓄隽永的诗,像征服倔强不屈的马。

      他爱王天风。

      如同爱这世界。

      如同爱他的生命。

      他爱王天风。
      可王天风不爱他。

      晚风一吹,刚才热出的一身汗都冷了,黏着衣服贴在后背上,像薄薄的冰。

      冷静下来想想,虽然一切都乱了套,但冥冥之中竟有注定。他该如何去面对老师?他不需要去面对老师了。最后一面他做出了那样的事,就让王天风当他是个不尊师重道的逆徒,兴许以后想起他来都犯恶心,也没什么不好。

      而他还有三天,可以毫无顾忌的去爱他、去想他。

      还有三天,那些有关身份、信任的纠结,也没什么放不下的。王天风骗他是真的,对他好也是真的,王天风送他去死,又救了他。爱恨情愁,全都缠在一起,无论他是以怎样的心意看待王天风,无论王天风是用怎样的目光看待他,他们早都铭刻在对方的生命中了。

      该知足。

      深夜黑极了,连一丝灯火都没有,远远的传来更夫的吆喝。

      只剩两天了。

      ※

      十一月二十八日,明台与为这次刺杀而单独成立的行动小组开了一天会,说是小组,算上他也不过是四个人。毕竟这次的任务并不复杂,但重在保密,人越少越安全。

      而且明台有他自己的心思。

      共产党方面,只说要杀了那两个人,因而他在上次组长会议上、在行动小组内,计划的都是他如何杀人,如何脱身。可国民党的命令,是要发动一起政治事件。

      所以他准备在击毙那两个日军少佐后,开枪自尽。

      天皇特使当街被杀,凶手当场死亡,示威之意再明确不过了。这会成为日军华北情报界的耻辱,会昭示汪兆铭政府的皇协军守卫是如何无能,会给本就备受批评的华北方面军再压上一棵稻草。若能逼得多田骏引咎辞职,趁日军高层新旧交接引起又一轮权力斗争,华北战区也还能得些喘息的余地。而且凶手当场死亡,日军也不会再大范围的搜查以至牵连无辜。

      散了会,他给大哥拍了加密电报,发的是千字文里两句: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大哥曾经骂他,说他跟老师走的时候根本没为大姐考虑过。当时确实是他少不更事,不懂得自己为了什么而牺牲了什么。而现在,他都懂了,家国两难全,生当为国尽忠,死后他去向大姐尽孝。

      散会的时候,有组员来问他还有没有要嘱托的。明台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又缓缓抚过手腕上的手表,钢笔硌在胸前的口袋里。可以预见到,他死之后,尸体会被日军开膛破肚检查,身上穿的、带的每一点东西也会被拆碎了研究,他不应该让这些东西随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不用麻烦了。”明台笑着答道。“我想带着。”

      ※

      十一月二十九日破晓,刺杀任务行动小组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两个日军少佐前一晚进了和敬公主府后,就没再出来,想必是睡下了,清晨必然是从那里出发。

      这座府邸是乾隆年间建的,赐给和敬公主和蒙古驸马居住,时光流逝,世袭递降,府里最后一代传人只是个贝子。后来这宅子被卖给了直鲁联军总司令张总昌,还做过晚清北洋派主导的国民政府的陆军总部。民国十四年,孙文应张作霖等几位军阀之邀北上,直至抱病而终,也是住在这座府邸里。府邸本身没有心魂,不知感情,就像这万里河山一样,对自身的遭际无能为力,唯有靠有心有魂的人去守护。

      差五分钟九点,两个日军少佐骑着马从和敬公主府出了门,他们的路线早被摸透了:先向东,到达东四十条路口,正是华北方面军新的总部大楼;再向南,走到朝阳门,稍西一点就是茂川特工总部;之后向西,一路溜到北海,这条道上有两个皇协军的岗哨;然后穿过北海,路过两个日本宪兵中队的扎营地,绕这么一大圈,回到和敬公主府一墙之隔的华北方面军新司令部。自打上次明台他们捣毁了日军总部大楼,多田骏就把司令部单列一栋楼。

      明台所选择的行动地点,是地安门外一座教会门前,一来这里已经是行程的末尾,是警卫人员相对放松的时段;二来,这里正是行进路线的拐角位置,同时属于日本宪兵中队和日军司令部的视野范围之内,虽然危险,却能把挑衅的意思传递了十成十;三来,第二天是个宗教节日,这座教会在今天正在筹备,来往人员很多,且多是美国、欧洲来的传教士,让他们做这个见证,已是明台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里,最能直接造成国际影响的一个了。

      一会儿明台会先冲出去开枪,若他未击中,旁边的埋伏的人会补扔几颗手榴弹,再跑进教会里去。不过明台根本没想过要用候补计划。老师教过,任何情况下都能平静的应对,才是一个特工应有的素质。这是他此生最后一个任务,他赌上性命,绝不会失手。

      两个日本少佐的身影已经在远处看得见了。

      其实他应该把脸也划花的,免得被认出来还要牵连上海旧事。可他没下得了手,只能一会儿自尽的时候朝着鼻梁开一枪了。他有些希望自己能被认出来,这样老师会知道,他的确配得上“老师最好的学生”这个头衔,他没让老师失望。他又有些不希望自己被认出来,老师已经死了很多学生,他死了,老师会伤心,就让老师以为他在某处执行秘密任务,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说的,做一个看不见战线里孤军奋战的勇士。

      两匹东洋马踢踢嗒嗒的越走越近了。明台伸手握住了枪。

      死间计划里,老师筹划自己的死亡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吗?喜怒哀乐都留在心里,也都感受的到,可意识却升上头顶,以一种冷漠的态度俯视全局。能清晰的看见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也能看到自己死后,事情又将如何一步一步发展。他能看到轻松惬意的日军少佐、神色紧张的另几个组员、北平剩下几个组长一动不动的守在旁边的顶楼上、阿诚哥颤抖着把电报递给大哥和面带微笑的自己。

      老师现在在干什么?

      两个日军少佐在前面一路有说有笑,后面跟着的皇协军抱着枪一个个哈欠连天。过路的行人都行色匆匆,生怕招惹了麻烦。明台朝隐蔽的其它组员点了点头,给枪上了膛。

      明台正要动作,旁边一个小胡同里飞出一辆自行车,那人一身黑衣黑裤,骑得飞快。和日军的队列逆向而行,正要和那两个少佐擦身而过时,那人突然举枪,“砰砰砰”接连七枪,直到两个少佐落马倒地,其它警卫才回过神来,子弹追着车辙,那人大多避开了,肩窝下却中了一枪,警卫再要追,却不知那人已拐进了哪个胡同。

      已经吃过一次认人不清的亏了,那个背影明台怎么可能不认得?

      王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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