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黎鸦青

1、part 1

　　预章
　　吴邪记得第一次见张起灵的场景。
　　那时的他趴在吴三省的肩膀上，第一次进宫。
　　刚下过一场雪。北国的雪不似他在江南看过的小雪。那雪，下起来便是洋洋洒洒般的鹅毛大雪，俄顷便是银霜遍地。
　　年幼的吴邪穿着可爱的绒兔子披风，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这个从没来过的地方。吴三省一路上都在和人打招呼，有时候也戳戳吴邪的脸蛋，告诉他叫叔叔或爷爷。吴邪也甚是乖巧，眼睛眯成了月牙甜甜的笑着叫叔叔伯伯。年幼的他还读不懂那些叔叔伯伯们眼中的怜悯和同情。
　　雪越来越大，纷飞的雪花将视线都变得朦胧。吴邪小小的打了个寒颤，吴三省连忙将他的披风紧了紧，然而他抱着吴邪的手却是微微的出了汗。
　　吴三省一路上走的都有点力不从心。身拥兵权的吴家永远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虽说这江山还需要他的兵马的维持，可为了稳住吴家，上位者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终是把主意打到了家中唯一的孩子——吴邪身上。即将带兵出征，不用多想都知道这时皇上宣自己带着吴邪觐见是怎个意思。
　　吴邪并不懂这些，一路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来宫里是为了什么。母亲在自己出门前一遍遍的嘱咐自己要慎言慎行，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母亲的表情那么的悲切，说出的话语那么嘶哑。父亲只是一直叹着气。自己只是和三叔一同出来玩儿，为什么父亲母亲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回去哄哄他们好了，吴邪心里想着。
　　就在经过御花园时，刚从怔愣中走过神的吴三省猛地放下了吴邪，跪了下去，将吴邪都吓了一跳。吴邪朝着吴三省跪下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松松地束着发，穿着深蓝色衣衫的看起来只比他大一点点的男孩。吴三省恭敬地拜了一拜：“拜见大皇子。”
　　他口中的大皇子此刻一脸的淡漠，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眼神却幽深漆黑的，像是里面空无一物。吴邪只觉得他或许比那漫天的冰雪还要冷，便跑上去伸着胳膊，摸了摸他的脸。入手也是冰凉冰凉的触感。
　　“哥哥，你冷不冷？”吴邪觉得他一定会冻坏了的。
　　张起灵微一怔愣，看向比他矮半个头的吴邪。吴邪此时一脸真挚的担忧，水润清澈的眼睛中饱含忧虑。那样的神情直直的印在了张起灵的脑海中。
　　Part1.
　　南朝二十八年正月，西北战乱，边关告急。
　　同年二月，吴家主将吴三省带兵出征。
　　临行前，吴三省最后一次去看了看吴邪。皇上许诺了给吴邪皇子的待遇，便不会再多为难他。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过分的说甚至是一个质子，想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宫中没有庇护的生存，注定了要吃很多苦。
　　吴三省想起把吴邪送进宫的场景。
　　皇上问吴邪是否愿意在宫中住下去，吴邪回头看了看吴三省，有些软声软气却也脆生生的回答愿意。想必是自己脸上为难的表情太过明显了，总的来说，吴邪懂事的让人心疼。
　　吴邪此刻正趴在御花园水池旁伸着手想要摘一朵荷花，身后的老嬷嬷只是护着他不掉下去，却并不帮他摘过来。吴三省快步走了上去，抱起吴邪的同时折下一朵荷花塞到了吴邪的手里。换来了吴邪一句甜甜的“三叔！”
　　老嬷嬷却是不赞成这种行为：“三爷，有些事儿孩子虽然小也要自己去做啊，别人都帮衬不了的。”老嬷嬷的一语双关，直戳中吴三省的痛处，是啊，以后许多事只能吴邪自己做啊。老嬷嬷看着吴三省眼里的不舍，也是自知话说重了，又接着说道：“当然一些事情奴才们还是会帮衬着小三爷不是？”
　　“那就请嬷嬷费心照顾了。”吴三省揉了揉吴邪柔软的头发，用带着些恳求的语气和嬷嬷说道。
　　吴邪玩着手中的荷花，直到吴三省要走时才急急忙忙的把荷花塞给他，说道：“这朵送给父亲，我可以自己摘。”吴三省看着吴邪眼中的坚持，叹了口气，蹲了下来和吴邪平视：“自己照顾好自己啊，记住你母亲嘱咐的啊。”见吴邪点了点头，又揉了他脸蛋一下，便站起来和嬷嬷点头示意，便快速的转身离开了。
　　吴邪看着吴三省越走越远的身影，眼中的水汽越聚越多，却始终没哭出来，只是倔强的抬起头问老嬷嬷：“嬷嬷，三叔是不是很久才能回来？”
　　老嬷嬷也不知道该从何和这么丁点大的孩子解释，犹豫了半天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是不是要住好久？”吴邪咬了咬嘴唇。
　　老嬷嬷看着泫然欲泣的孩子，仍是狠心的点了点头。
　　吴邪便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吴三省消失的方向，站了半天，最后转身牵住了老嬷嬷的手：“嬷嬷，我想回房间了。”
　　Part 2.
　　吴邪在宫里过了第一个没有亲人的春节。宫里的春节虽是张灯结彩却也多少有些寂寥。皇上都忙着大宴群臣，每个宫人都忙进忙出的装饰，连嬷嬷都被管理宫中人员调动的公公调去了其他的宫殿帮把手。所有人忙活着忙活着，便遗忘了吴邪。
　　吴邪穿着母亲送进宫的月白色的夹袄，蹬着红色的小棉靴，自己溜出去随便找了个地方堆起了雪人。毕竟还是个小小的团子，吴邪掂着脚尖堆起来的雪人也只有一丁点大，但是他还是费力的伸着冻的通红的小手指写上了三叔的名字。想了想，又在旁边堆了一个小小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好不容易堆完了，搓了搓手哈哈气，抬头就看到那个蓝色披风的小哥哥站在不远处的走廊看着他。吴邪有些莫名的红了红脸蛋。
　　“哥哥你也要来玩吗？”吴邪小声地问道，然而张起灵只是将目光放在那依偎在一起的两个雪人上徘徊了一下，便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继续看书。吴邪用眼角斜了眼身边的雪人，想了想，又在旁边堆了一个比自己的那个小雪人高一点点的雪人。做完之后，便又蹬着小靴子踩着积雪嘎吱嘎吱的跑开了。
　　等到傍晚张起灵起身离开时，余光又瞟到了雪人，只见代表吴邪的那个雪人旁边又多了一个雪人，上面板板正正的写着“哥哥”两个字。

　　春初田猎之时，作为将军世家的独子，吴邪也是被要求着参加，当然也只是在远远的观望。观望台上的吴邪此时却没有在乎下面的田猎，目光一直是盯着坐在偏中间的大皇子。吴邪私底下问过嬷嬷，他的名字叫做张起灵，性格比较沉闷，却因着大皇子的位子，被圣宠正浓的三皇子暗地里诋毁了不知道多少回。
　　吴邪并不觉得他像是会受欺负的样子，因此认真的观察着他的言语举止。
　　一旁的嬷嬷觉得吴邪这点很不好，好奇什么便追究到底。现在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在大皇子的身上，想必定会使大皇子不满。念及此处，嬷嬷赶忙轻轻拽了吴邪的衣角，想要提醒吴邪不要一直看着大皇子。
　　吴邪回头看了嬷嬷一眼，嬷嬷赶紧对他使眼色，吴邪又回过头想了下，便从自己的桌子上端起了一盘子云片糕，费力的滑下了自己的凳子。这时嬷嬷想要拦已经来不及了——皇上和各位皇子的注意都吸引到这了。
　　吴邪端着云片糕便跑向张起灵的席位，途径皇上的席位时，却是像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笑着递给了皇上一片。
　　皇上身边的太监赶忙伸手接了云片糕，便用银针试了一试才递给了皇上。皇上看着活泼的吴邪，心里直感慨当年的吴老狗是何等的运气才有了这么一个鬼灵精怪的小孙子。
　　吴邪看着皇上吃下了云片糕，又笑了笑，便接着跑向了张起灵的方向，这次没有任何的停顿。由于目的太过直接，吴邪忽略了三皇子脸上的一抹不悦。直接站在了张起灵的桌前递给了张起灵。在场的人都知道张起灵的冷漠，心想大皇子不会接的，不曾想张起灵接了过去轻轻的咬了一小口。吴邪见目的达成，便又跑回了自己的位子。
　　整个过程看的老嬷嬷惊心动魄，当然也没有忽略三皇子脸上的不悦。
　　吴邪偏爱白绿色的衣物，不张扬却清气。或许是性格使然吧，虽然每天都笑眯眯开开心心很听话的样子，但深入了解才会知道他的顽皮和小小的蔫儿坏。老嬷嬷心里是无比透彻——小三爷的做法绝对是故意的，看不懂自己的眼神也绝对是假装的！
　　Part 3
　　回到座位的吴邪便安静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田猎场。场上的男儿英姿飒爽，吴邪看得未免心动。但凡男儿都有一个驰骋疆场的热血梦，吴邪自是不能例外。再看看张起灵今日穿的剑袖交领直锯蓝袍，初见时的懒散系着的长发如今爽利的高高系着，吴邪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绿色袍子，又看了看田猎场将士们穿的齐腰甲，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直坐在高高台子上打量吴邪的皇上不由得失笑，三皇子见着此番情景，便开口：“小三爷，看你的样子是想试一试骑马？不如向父皇请恩，让父皇安排下你去试上一试？”
　　老嬷嬷看着吴邪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猛地揪起了心，连忙朝着三皇子跪了下去，说道：“三皇子，主子他年龄尚小，不合适去学习这些。”
　　“我是问小三爷，你个奴才插什么话，多嘴！”三皇子顿时拿出了那副骄横的样子。
　　老嬷嬷还没有说话，三皇子又问吴邪：“看起来很威风哦，小三爷你不想学吗？”台子周围，巴不得吴家有点什么事儿的部分臣子也都漠不关心的看着这边等着吴邪的答复，有的人甚至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张起灵的视线也从场下再度回到了台上。一脸的淡漠如初见般，万物都不能在那双眸子中留下痕迹。
　　吴邪定定的看着三皇子，就在老嬷嬷惶恐的想要再说出口的时候，吴邪突然扁了扁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哥哥你好凶啊。”
　　皇上看着此番景象，便开口问道：“吴邪，春节一过你也是五虚岁了吧？是否愿意去上书房学习？”
　　皇上一开口，下面的群臣有些惊愕，上书房是皇亲贵族才能去上的，皇上如此作为无非是敲打在场的人，提醒着他们对吴邪客气点。
　　“上书房都要学什么？”周围的人或羡慕或不屑的表情丝毫没有影响吴邪，吴邪自顾自得开口，带着小孩子都有的好奇。
　　“回小三爷，上书房除了琴棋书画外。骑射之类的都是要学的。”皇上身后立着的大总管笑眯眯的替皇上回答道，末了看着吴邪的神情又加了句：“皇子们也是在上书房上课的。”
　　吴邪略微思索了下，眼神瞟了瞟张起灵的方向，点了点头说了愿意。
　　皇上略微颔首，说道：“夏天就去吧，春天先尽情的玩一玩。”当然，要在这宫中。皇上隐去了后半句话，只是瞥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嬷嬷，警告的眼神使嬷嬷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吴邪倒是不甚在意，心里装的全是自己不但可以学骑射，还可以有个更多的机会见到张起灵。
　　三皇子看着吴邪那笑脸，心里不由得生气。田猎一结束便早早退席，在回宫的路上步伐快的身后的小奴才都跟不上，小奴才在身后战战兢兢的跟着，嘴上还不停的说着好话：“主子你这是看在吴将军的面子上才称他一声小三爷，瞧瞧他非但不领情，更让您落了身份，真是可气！”话直戳三皇子的心里，三皇子不由得火气更甚，恶狠狠的责令那奴才闭嘴。心里便开始默默盘算在上书房的事情，渐渐的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眼神。
　　Part 4.
　　万紫千红都凋落成尘时，便是初夏的季节。虫鸣的还不热切，闷热却已经悄悄的侵略了凉夜。终于换上了较薄丝质长衫的吴邪终于是松了口气。老嬷嬷总是讲究“春捂秋冻”，直到初夏才得以换下夹袄，这几天动一动便汗流浃背的感觉吴邪再也不想体会第二回。
　　从田猎到现在大约三个月的光景，吴邪得了闲便开始看书，好在嬷嬷也是认识字的，吴邪不懂的字还可以去问嬷嬷。吴邪看的书涉猎也是相当广泛，从史书医书到棋谱琴谱，甚至是那巫蛊邪门也要看上一番。这样耗着耗着，便到了吴邪开始去上书房的日子。
　　吴邪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端着水进屋伺候吴邪穿衣的丫鬟进屋时，吴邪就已经穿戴整齐了。见她进了屋，急急忙忙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可会耽误他去上书房。一句话逗得丫鬟直乐。吃饭时也是匆匆扒了几口，搞的老嬷嬷频频侧目，在老嬷嬷刚想提醒他注意仪容时，他干脆扔了碗筷飞快的站了起来开始整理准备去上书房了。老嬷嬷差点让他气乐了。
　　不过就是这样，吴邪第一次去上书房，还是迟到了。
　　原因，就是带着吴邪去上书房的丫鬟，在诺大的宫中迷了路。
　　吴邪刚到上书房，就看到夫子拿着把戒尺站在门前，凶狠的模样令吴邪缩了缩脖子。小丫鬟一脸的不知所措，像是要急哭了，就见吴邪慢悠悠的上前解释道是自己起晚了。老夫子瞪了瞪眼睛，抬了下戒尺，吴邪就很自觉的把手抬了起来，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可顺带着撇开的眼睛还是透露了他的情绪。
　　下面端端正正坐好的三皇子做出了一副同情的样子。张起灵却是微微蹙了下眉。
　　老夫子上的是书法课，吴邪握着笔的手抖个不停，心想刚才递上左手就对了。现在握着笔都疼的一抽抽的。
　　但若说吴邪什么比较厉害，那绝对就是好奇了，勇夺三冠啊。这会儿，手也不顾得疼了，还握着笔呢就开始打量起了斜前方的张起灵。坐在他左手边的一位“皇亲国戚”的书童站起来给他主子研墨时狠狠地撞了下吴邪的桌子。吴邪反射性的握了握笔，疼的一激灵，轻轻抽了口气。
　　前面的张起灵突然站了起来，和老夫子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吴邪不由得小小的失落，心里腹诽一物降一物，瞧瞧刚才还凶悍着的夫子弓着腰送张起灵离开，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令人发笑。不过腹诽完了吴邪就低下了头开始认认真真写字，毕竟来这里还是要学习的。
　　一开始只是机械的临摹字帖，临摹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渐渐的吴邪便喜欢上了这般平和自然的遒劲健美，不自觉的认真了起来。写着写着，就见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放下了一个小小的竹筒。吴邪再抬头，只看见了张起灵从容坐下的背影。
　　打开一看，是一些白色的膏状物，吴邪猜应该是伤药。
　　丫鬟是不允许带入上书房的，吴邪又没有书童，吴邪便自己仔细的抹在了右手手心。有淡淡的香味，手心一片清凉。
　　Part 5
　　迟到了一次，长了记性，吴邪便再也没迟到过。倒是小心翼翼的将那一小竹筒的伤药收了起来保存好。老夫子偶尔还会出些难题为难吴邪，因着吴邪提前看了书，小小年纪却总能回答的很好，很多时候老夫子的提问都对答如流。老夫子开始还对他有些不满，但渐渐的也经常暗地里夸赞他聪明伶俐。
　　吴邪喜欢去上书房，喜欢在张起灵后方看着他的侧脸，喜欢在回房间的路上和他有一段方向相同的路哪怕什么都不说。吴邪不喜欢学什么琴技棋艺，倒是对临摹书法十分热衷，算法也是学的很好，令他不满的是教他骑射的那位武将因为他还年幼不许他上马，每当别人上马时他只能在一旁羡慕的看着。偏偏三皇子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似得走过来走过去。
　　两节课的空隙时间，吴邪知道张起灵总是在附近的园子里看书，他便也跑过去，张起灵看什么，他也一定要看什么。后来渐渐又知道了张起灵在没有课业安排时也去看书，便再也呆不住了，一旦没课就自己跑到小园子里。
　　张起灵不怎么喜欢有别人在他身边，可对吴邪的接近却不怎么抵触，便也由了他了。

　　仲夏的天气难免燥热。
　　张起灵仍然是看着手中的古卷，吴邪趴在一旁的桌子上，因为没有带书来，便百无聊赖的跟张起灵搭话：“哥哥喜欢什么字体？最近我在练字哦，老嬷嬷说我的字很棒了，可我觉得还是有些死板啊。”吴邪看着张起灵古卷上刻着的规整的小篆问道。
　　张起灵很久没有回话，吴邪只当他可能看的太认真了没听到，便也没再打扰，转眼盯着不远处并蒂芙蓉上落下的红色蜻蜓。那只蜻蜓停了好一会儿，后来便轻盈的飞走了。同时，吴邪听到了张起灵如玉石相击般的嗓音轻轻的说道：“瘦金。”
　　瘦金体笔迹瘦劲，和现在仍是团子一般的吴邪看起来气质不怎么相符，但张起灵莫名觉得，瘦金体很合适。
　　吴邪想了想字帖里那独树一帜的字体，也不明白张起灵为什么说这种字体合适。但他觉得也没必要多想，练着便是。
　　风静悄悄的流过，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只有风拂过叶子上留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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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入骨开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