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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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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清顺治三年暮春,华山脚下官道上,一匹俊马风驰电掣而来 。到了山脚下,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往山路上掠去,华山山势险峻,自古就有“华山一条路”之说,但那骑士却似对山路非常熟悉,加之轻功卓绝,只顿饭的工夫,人就已经在半山腰了。
正急掠间,山路旁树丛中突然闪出二人,喝到:“何人擅闯华山。”那骑士按下身形,见是两个少年,手持长剑,对着自己喝问,当下略一拱手,笑道:“在下姓袁,也是华山门下,两位是黄真黄师兄的门下高足吗?”那两个少年见这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不高却甚为挺拨,黝黑的面目虽满是风尘,却难掩英气勃勃,均想到:“看这人年纪不大,却叫我们太师父做师兄,莫不是占便宜来的?”左边的少年长剑一挺,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你才多大年纪,就来冒充我们师叔祖。”那骑士还未答话,就听山上有人扬声道:“陈师弟,赵师弟,什么事?”右边那少年立即答道:“大师兄,有人闯山,还说是太师父的师弟,冒充我们师叔祖呢。”
问话那人对答之间脚下并不停留,片刻已奔到近前,顺着两个少年所指看向那闯山的骑士,忽然“啊”的一声,抢上前去拜倒,口中道:“弟子见过袁师叔祖。”
原来那闯山的骑士却是两年前远走海外的原七省武林盟主,华山派前掌门“神剑仙猿”穆仁清的关门弟子袁承志。而这两个少年是华山派现任掌门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的徒弟,两年前华山门人大会时,他们年纪还小,不曾与师父同来,所以没见过袁承志。见他年纪比自己大师兄还轻,一时也忘了曾听师兄提过本门中有一位年轻艺高的小师叔祖。那后来的人却是熟人,是冯难敌的大儿子冯不破,他当年在华山初见袁承志时也很不服气,直到眼见他剑诛玉真子,武功实在高深莫测,这才心悦诚服。两年前听说他远走海外,不想今日却在山上遇见。
袁承志笑着连忙扶他起来,道:“冯大哥,咱们年龄相仿,可别这么着,只兄弟相称就是了。”冯难敌拱手道:“弟子不敢。师叔祖这是从哪里来啊?”袁承志道:“我从福建一路过来,我师父,大师兄,还有你父亲他们这两年可好?”冯难敌道:“两年前你们离开后,祖师爷就留书说云游去了,至今未归。我太师父和我父亲都住在山上。”袁承志道:“原来师父不在。我这两年,想念他老人家得紧,今日回来却无缘拜见。”言下颇有失望之意。冯难敌道:“满清鞑子入关,北方都已落入清廷手中,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和高宏图,马士英等人在南京拥了福王朱由崧为帝,与清廷现划江而峙,不少武林中人都去南边拥复,要夺回失地,恢复山河。只是听说那宏光皇帝也是昏庸得紧,一心只在丹药女色上用功夫,蛰居江南一隅,却依然夜夜笙歌,史阁部忠心为国,却不得信任,只将国事交给马士英,阮大钺这样的人去管。师叔祖这次回来,可是……”袁承志摆了摆手道:“我于天下分争,早已心灰意冷,这次回来,是为了寻人的。”冯难敌道:“寻人?寻什么人?”
袁承志正要答话,却见山上一人急掠而来,看身形正是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想是他接了门人报信,亲自迎接出来,连忙迎上去叩头,叫道:“承志见过大师兄。”黄真拦住,笑道:“哎呀,我说昨晚灯花爆了又爆,还道是有大利市上门,原来是你回来了。”袁承志笑道:“小弟匆忙回来,可是要叨扰大师兄的酒饭的,这笔生意,您可是只赔难赚啦。”一时两人都是大笑。
说话间几人上山,袁承志进了山上故居,想起两年前离开之际,不觉甚是感慨。问黄真道:“大师兄,听说师父云游去了,这两年究竟仙踪处何呢?”黄真道:“自闯王入京后,自毁诺言,残害百姓,后来吴三桂投降满清,引清兵入了山海关,闯王兵败逃到西安,不久之后就被清所灭,闯王也生死不明。师父说天下之事,原非江湖之力可以扭转。生于乱世,但求心之所安。他老人家再无心俗务,嘱我门人不入清廷,不害百姓,行侠仗义,只做江湖人。”袁承志站起身垂手听了,忖道:“师父他老人家原是一心相助闯王,不想闯王无道,辜负天下百姓,师父遁世而去,他老人家想来也是心灰意冷,无可奈何。”
黄真道:“小师弟,你两年前说要出海,情形究竟怎么样呢?”袁承志道:“当日小弟无意中得了一张海图,图上所绘是渤泥国左近的一个大岛,只是被红毛海盗所据,滋扰海客。小弟本是胸无大志之人,乱世之中难求安身,便随了一干好友去寻岛避世,做了化外之民。”
黄真笑道:“原来真是去做了海外仙客了,只是怎么两年就回来了?”袁承志道:“小弟是回来寻人的。”黄真一愣,随即道:“可是寻那青青姑娘?”袁承志道:“正是。大师兄,她如今可在华山?”黄真道:“当时她随你离开,月余后独自回来。我还很是纳闷,未及相询她就已经晕倒在地。”袁承志“啊”的一声道:“怎么样了?”黄真道:“她那时中毒未清,跳崖时又伤及肺腑,再加来来回千里奔波,能撑到回来已是不易了。这一病甚是凶险,幸亏那时你二师兄二师嫂夫妻还未离开,他们那孩儿归钟服的茯苓乌首丸还有剩下的,就给她服了两粒,将养了两三个月才慢慢好了。”袁承志听了心如刀搅,几乎掉下泪来,只是当着师兄,强行忍住,心思道:“青弟,青弟,你离我而去,伤心成病,却不知我在海上也是几乎一病不起,你我这是何苦来着?”
原来那时青青离去后,袁承志自忖她是万无回头之理,只得率众人出海。到得船上未及一日就行病倒,他自小身体强健,习武之后内功又高,是以从未病过。这时背景离乡,远走海外,又逢爱侣抛弃,伤心自责,内息不调之下伤及心脉,竟成了极重的内伤。程青竹、沙天广等人巨盗出身,身边珍宝无数,行囊之中除去财物尚有不少疗伤神药,加之内功深厚,每日轮流以内力助他疗伤,谁知道他却好似了无生意,竟不肯自行运功疗伤,以至病势日渐沉重,众人都是束手无策。
直到一日惕守窥得舱中无人,在他床边劝道:“师父,我知道你这病全是为着小师娘来的。那公主师娘走时,也没见你这么放在心上,怎么她一走,倒带了你半条命去?”袁承志闭目不答,惕守接着道:“师父,你武功那么高,怎么竟是个死心眼儿?你们汉人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那小师娘走的时候,对你很是不舍,她哪里有这么绝情绝义了?你要是这么就病死了,我看她知道了不哭死才怪呢。”她说完偷眼去看袁承志,见他虽未睁眼,眉头却皱了起来,暗暗一笑,接着道:“我们左右已经出海了,不能回去,就先去寻了那岛,打跑了那些海盗,你威风凛凛做了岛主,那时再去寻她,打躬作揖也好,叩头陪罪也罢,哄得她高兴了,不怕她不来做岛主夫人。可是你现在这副样子,别说打海盗了,我看连能不能回去见她都成问题,你就真的不想再见她了?”她说了半天,袁承志还是闭着眼睛不答,倒像是睡着了,惕守也不再多说,转身走了。到得第二天,众人却一早就看见他开始打坐运气,自行运功疗伤了,过了二十多天,竟渐渐痊愈了。
船队在海上航行了一月有余,才到得渤泥国,那大岛离渤泥国不过三天的水程,岛上的红毛海盗甚是凶悍,不但抢掠过往海客,就是渤泥国也常受他们滋扰,那渤泥国国小力弱,全国以渔耕为主,另以土产与中土贸易,并无兵力去对付那些海盗,常被扰得苦不堪言。忽见那督之子在东土引来奇人能士,说要去消灭那些海盗,焉有不高兴的?当下支援人手,补给,向导,袁承志等人自行整顿金蛇营兵士,这些兵士在陆上自然是身经百战,但却未尝经过海战,所幸得了渤泥国水军之助,操练了三个余月后倒也有模有样,于是众将筹划妥当,去向那海盗挑战。
那些海盗据岛多年,虽是乌合之众,却擅常海战,两相交锋数次,金蛇营虽都获胜,但要全歼众盗,却也颇费了一番功夫,直到半年之后,才算将岛上群盗彻底肃清。那岛本是南海之上一无名之岛,风光秀丽,物产丰富,原也有当地土著居住。只是被海盗所占后,土著大都被杀或逃走,海盗伏诛后竟成了名符其实的无名空岛。
袁承志率众人上岛后,见岛上山明水秀,海碧天蓝,真如世外桃源泉一般。众人历经战乱,到得此时,方觉得前尘往事,竟如恶梦一般。此时另有附近小岛上的土著,听闻海盗伏诛,有东土金蛇神兵来此筑守,都来相附,以求庇护。
众人将此岛命名为金蛇岛,奉了袁承志为岛主,他自然百般推却,众人只是坚持不许,也只得受了。一时屯田开荒,筑屋渔猎,修养生息,忙乱一年有余,诸事才堪堪理顺。袁承志见岛上大事底定,安居乐业,就跟程青竹,沙天广,孙仲寿等人商量,要为私事回中土一行。众人料想他定是要寻青青回来,都不敢阻拦,只是要多派人手跟着,他却坚持要一人前往。众人无奈 ,又想他此时武功之高已是世所罕见,也无人有本事伤他,也就由他了。
临走之时惕守悄悄向他取笑道:“师父,你这一去,是要寻小师娘回来呢,还是带了她和公主师娘一块儿回来?”袁承志这两年来日夜思念青青,本已很少想到阿九,这时听她提起,不觉心中感慨,道:“惕守,那时你在船上说,青弟她一走,带了我的半条命去,我跟你实说了吧,她是带了我的整条命去的呢。”惕守道:“那公主师娘那边怎么样呢?”袁承志道:“你也别乱叫什么‘公主师娘’了,阿九是我对不起她,找到了青弟,让她陪我去找阿九陪罪,是我负了她,要打要杀都由她。袁承志也不过是个傻子,连自己的心意都想不明白。”惕守点头道:“小师娘要是知道你这样想,只怕要欢喜死啦。”
袁承志在渤泥国搭了过往的商船,在福建上岸,往华山而来。当日种种情形,黄真又哪里想得到?
现在听说青青到了华山就大病一场,心下更是挂念,忙问黄真道:“那她人现在何处?”黄真道:“她病好之后,就在葬了她父母的那个山洞的悬崖之上结了一个草庐,独个居住。住了有一年左右,忽然有一日要门下小徒给我送了一封信来,只说珍重勿念,多承照顾什么的,就走了。那几天我正好有事不在山上,竟不知她哪里去了。……小师弟,你和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袁承志一听之下大惊,原来青青竟已不在山上,道:“她没说去哪里?”黄真道:“没有。”袁承志站起身向黄真道:“大师兄,两年不见,小弟本该多留几日,但现在我实在心急寻人,她……唉,我总得寻她回来。”
黄真见他神情,想到事关私情,也不好问,只好道:“人海茫茫,你要去哪里寻啊?”袁承志道:“她一个女孩子,现在世道又不好,我就是寻遍天下,也得找她回来。”黄真点头道:“你原是重情重义之人,也难为你了。好,你去吧,我也求相熟的各派朋友帮你打听,若有消息,尽快告诉你就是了。”袁承志一揖到地,道:“多谢大师兄。”
说着辞了下山,到了山脚下,骑在马上却一阵茫然,“大师兄说的没错,这人海茫茫,青弟,你到底去哪了?”当下心中思量,“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难道是回石梁家里了?那石梁五祖虽然都死了,但她毕竟在那里生长了十八年,说不定是回那儿去了,如今只好去试一试了。”心下计议已定,催马往江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