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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乞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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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邱灵赋就病倒了。
回客栈那条人影零落的路上,邱灵赋脚下的步子就已经有些飘忽不稳,摇摇晃晃就像是一个醉酒的老人,他自己心底却还以为是灯火晃人。
到客栈里点了灯,从小便作为兄长一般照顾邱灵赋的邱小石,眼尖地就看出了不对劲。看那邱灵赋两颊愈发红艶,嘴唇却白得透明,心下便着急起来,把邱灵赋小心搀到了床边,便去翻找药瓶子了。
那一夜,邱小石没合眼。邱灵赋烧得厉害,几次摸额头邱小石都被烫得惊心。
邱灵赋从小习武,又过得衣食无忧,本来就极少生病,比邱小石那单薄的身子倒还好上许多。这次突来一病,算是难见的严重了。
邱小石在床边搬了张木椅,手不安分的摆放透露了内心的焦虑,他心疼地用帕子擦了擦邱灵赋紧锁的眉头——这表情从小便少见,但这一年来却频繁出现在这张未褪青涩的脸上。邱小石轻轻唤了一声邱灵赋,他却要躲开这声音似得把头往里偏了偏。
是梦到小姐了吗?
邱心素失踪已一年有余,一开始每两月还会回一封简信,简得就如她的人似得,干净素白的纸张上仅写上两个隽秀的字:安好。
而半年来却没有了任何消息。
踪迹全无,就连先前那几封信从哪寄来,全都一无所知。
自己是穷尽了所有办法,却连一点消息都寻不到。邱小石只知道小姐曾为武林中人,虽大隐于市,却也时常会远游走动走动,可是此次走的突然,走得蹊跷,走得太久,不安早已在邱小石心中悄然滋长。
他一开始还把邱灵赋当年少不更事的孩子,百般隐瞒,只道他母亲远游玩去了。邱灵赋一开始便只是抱怨着母亲,然后继续在这街市之间闹得鸡飞狗跳。
可这又怎么瞒得过血缘至亲又伶俐过人的邱灵赋?从邱灵赋开始不能夜夜安眠以来,邱小石就知道这人是怕是早发现了。
有时被邱灵赋的玩笑捉弄得狼狈不堪,邱小石便恨得咬牙,希望他能从蜜罐里走出来,也尝一点人间真正的苦恼心酸。吃个遍酸甜苦辣,才能了悟人修行一世必经的悲伤恐惧心痛。可真给他尝到了,自己又不忍心。
这人怕疼,也怕苦,怕生病和疼痛,怕小孩子怕的一切东西。现在开始,他便开始要吃这样的苦头了。
邱小石想着想着,思绪飞的越来越远,远到了想到了五十年后自己苍苍暮年仍旧生活在那所宅子里,但小姐依旧未归,小少爷早就忘记了年少的欢笑;又想到小姐救他之时一身素衣翩翩惊鸿之时那一片雪白的衣角,和眉眼间那惊艳的淡漠。
第二日邱灵赋醒来,看着空白的帷帐,只觉得精神颓靡,头隐隐作痛。还以为已是日上三竿,没想到竟然是大清晨。
一直未敢离开守候邱小石看邱灵赋醒了,揉了揉一夜熬出的黑眼圈,面上也露出几分惊讶:“小少爷?你可从来没醒过这么早!”
虽然面色还是难看,但邱灵赋好像已经恢复了永不枯竭的活力,躺在床上,眼睛却已经转悠,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让你失望了小石。”
邱小石疑惑:“你起得早,我为什么会失望?”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我要是每天都起得晚,你这辈子活着就能轻松点。”
哦,这倒没错,这祖宗要是每天都睡得多一点,自己为他收拾的烂摊子倒是能少不少。
比如现在,这人便又开始吆喝着自己把零嘴往他身边送。
说是怕生病,也不过是害怕疼痛的折磨罢了,要是人生起病来毫无知觉,也不必忌口甜腻或香辣的小吃,这人恐怕巴不得天天生病,好使唤人。
可邱小石瞅了几眼脸色苍白如纸的邱灵赋,此时他眉开眼笑拿起昨夜里买的零嘴,让邱小石长夜里还思来想去的烦恼一扫而空。
把邱灵赋手里的零嘴一把夺了下来,“还吃?就是昨晚在夜市里吃太多零嘴了,这次病的才那么重。等下我弄点早饭,再叫客栈伙计帮煎一副药,零嘴不能吃了。”
邱灵赋脸整个塌了下来,他五官的俊秀别致继承了他的母亲,这样的脸一旦装起可怜来,恐怕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不忍心再为难:“小石,昨天零嘴买的多了,你又不爱吃,剩了浪费。不如吃了药你给我吃一点,要不然就三块绿豆糕?以前李医师可是说过,我病的时候没零嘴吃,病情会加重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威胁李医师的吗?要不是你把他家的母鸡每日倒挂在屋子里几个月没生蛋,李医师医德严谨,会对我说这种话?”
邱小石却是无动于衷,这伎俩他邱小石可早就见识过。邱灵赋那耷拉的眼睛在他看来,就是一只扮着兔子的狡猾狐狸,神不似貌不合,自己就算愚蠢到每次都中计上当,也不会在他身体的事情上让一步的。
“不行!”他坚决道,如同官差老爷一样坚持又毫无余地。
话刚出口,邱小石又想起昨夜里邱灵赋被梦魇折磨的情景,心里忽然被什么死死闷住,胸口难受得紧,又忍不住松口,“就一块!”
邱灵赋撇嘴不屑,方才的委屈与怜惜仿佛错觉一般一扫而空。他这神色变幻莫测,好像自己也懒得再演下去了似得。
但他又怎么会满足呢,许多别人奢求的东西,他一向不爱搭理。但偏偏在这种小事上,他贪得无厌。他已经再想剩下的零嘴会如何解决,他又紧紧追问道:“其他的呢?小石,你不会想自己吃掉吧?”
邱小石冷色道:“半块!”
邱小石凭着以往照料邱灵赋的经验,心里打算盘似得念着着一天一副药,吃三天,便真的不多不少数了一块半绿豆糕收好,在邱灵赋眼巴巴的目光下把剩下的包得结结实实。
“你这病得养三天,我要下去买点吃的用的,顺便把剩下的零嘴捎下去给门外那些小乞儿分了。你,你还是别瞎想了。好好养病······养好了吃什么都行。”说着毫不留情地抱起高高的零嘴要往下走,回头看了一眼,邱灵赋正在面无血色地抱着被子看着他,一副病得更重了的样子。可邱小石心肠跟钢铸的似得,理也不理便离开了。
邱灵赋仰面躺了下来,柔软的长发瀑布似得铺开,心里胡乱骂着邱小石铁石心肠,闭了一会儿眼睛,又像猛地起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跑到窗前往下看去。衣服也不披一件,单薄的一件衣服纸一般贴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在匀称颀长的身体上。他趴在窗边,背部弯起优美的弧度,凉风吹起几根凌乱的发丝,他就这样往楼下看去。
清晨的小路已经有不少赶早做事的人,路边的小摊子也稀稀拉拉支起了支架,邱小石那杆子似的身影还未见,对面茶馆楼下不远处的地方,零零星星五六个乞丐席地而坐。
其中一人立刻吸引住邱灵赋的目光——他戴着破竹帽屈起一条长腿靠着墙角,一动不动,闲散得就像一只酒足饭饱后晒着太阳的虎。
从上而下观察,是难以看到帽檐下的半点容貌的,但邱灵赋知道那是谁。
还未等邱灵赋细细观察猜测,这竹帽却动了动,似乎感应到什么正要往这里看来。那灰败的竹帽有抬起来势头的一瞬,邱灵赋迅速缩回自己的脑袋,心慌地躲进窗户后的盲角里。
与这人对视起来绝不是一件妙事,他让自己内心涌出无端的不安,却又迅速被气愤与好奇所淹没。即使昨夜那视线实则无冒犯之意。
可母亲失踪一年,邱灵赋正寻路花雨叶获取信息,此情此景之下,任何跟踪和监视都会引起他的紧张和注意。想到自己一举一动被人收纳眼底不知多久,自己一言一语也许被此人监听或猜测,他不仅因为行踪泄露感到不安,更为自己可能会被当做任人宰割的鱼肉有怨气。
又和戏耍时被捉弄和占了便宜一般,自己内心气归气,但更会为琢磨报复的方式而兴意盎然。
这么想着邱灵赋便开始有勇气面对这么个神秘的跟踪者,又从窗户边小心探出头,用明亮而狡黠的眼往下面看去。
那乞丐没有看过来,因为邱小石已经抱着那堆高耸的零嘴从客栈走了出来,引起了楼下好几个小乞丐的注意,他们骚动了起来,目不转睛盯着邱小石。
那乞丐也看了过去,但那碍眼的竹帽挡住了他的神情,想到自己的零嘴就要落入这人之口,心里竟然为这点小吃生出几分幼稚可笑的歹毒,他想要这些小吃马上变成最致命的毒药,把这人毒死才好······其他的小孩就放他们一马,吃的至少也是泻药之类的,也得痛个死去活来才行。
如果说邱小石捧着一堆零嘴从一帮饥肠辘辘的乞丐面前走过,已经引起骚动,那么当他的步履迈向他们的时候,这帮乞丐便是疯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朝邱小石跑来,还没等邱小石说话,便已经把沾满泥灰的手伸过去抢,惟恐晚了一步。
而那个带着竹帽子的乞丐倒是按耐不动,可直到身边的人动静大了,他也忽地敏捷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长腿一跨比小乞丐们跑好几步要远。
从容地用手指取来一份零嘴,也不贪心,又直接缩回去那角落里捧着坐好。
邱小石显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救济乞丐自己也不是第一次了。小姐每每要施舍乞丐,怎么会指望那贪吃贪玩毫无良心的小少爷,都是让自己去。而这些乞丐们的哄抢毫无教养,他也见怪不怪。抢了一点往往不满足,肯定还想再抢——虽然也互相友爱,一人抢到手也会给彼此吃点,但自己抢到肯定能吃得多上那么一些。
对乞丐,他也再了解不过了。
这些人有时运气好还能饱腹,有时就一两天吃不上什么东西,有吃的一定得抢。感谢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大多数只会用浑浊的眼看你一眼。他们从来不认真地看人,此时认真看一眼,也许便是感谢了。
而方才那人来到自己面前,还没反应过来,又一晃已经坐了回去,这其中动作不仅不让人觉得粗鲁,还了平添了几分优雅的力道。他只拿走了一份,准确来说是半份。
那纸包褶皱难看,显然是已被拆过,任是哪个乞丐,都不会选这一份——这一份中的一块半绿豆糕正在楼上客栈里躺着,被邱灵赋眼巴巴地渴望却又倍加珍惜地省着。
孤零零的邱小石很快被蜂拥而上的小乞丐们淹没,方才一闪而过的异样在他心里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楼上的邱灵赋扒在窗旁还牢牢盯着那抢食的乞丐,像一只狡猾的猫一般满腹诡计却又充满好奇。那乞丐的帽檐似乎僵了一下,又动了动,邱灵赋全身紧绷,随时准备缩回屋子里。他几乎肯定这乞丐方才想要抬头。
但那乞丐没有抬头,他修长的手指将打开后又潦草包起来纸轻轻剥开,手指正要前伸,却似乎顿了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
再拿出来,两指间是半块绿豆糕。
邱灵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似乎心里感觉,他应该是笑了。也许露出的便是昨晚被孩童戏弄时那种笑容,可恨又让人忍不住想挥拳揍他。
那乞丐捏起绿豆糕的手缓缓递进帽檐下,即使邱灵赋看不见,也能想象那个画面。他该是放进了勾着笑容的嘴里,也许豆沙糕上还沾着他不知从哪带来的污秽——但这人肯定吃得开心,脸上满是享受。
邱灵赋气愤不平地想象着,却从窗边走开了,他心底不想再看下去。
邱灵赋爱玩,无论是乞丐或是官家子弟,都能从与他们的玩耍或是戏弄中寻得乐趣,他不介意乞丐身上散发恶臭的褴褛衣衫,也从不介意乞丐们粗俗鄙陋,不介意他们生活邋遢毫无章法,这些东西他从来视若无睹。
可他现在,他却厌恶起那个乞丐的的灰头灰脑,厌恶他席地而坐天为被地为床,厌恶他吃了自己香浓郁口的绿豆糕,厌恶他不屑又毫无恶意的笑。
他悄无声息不知多久的跟踪,让自己感到束手无策和害怕,让他意识到,从母亲意外失踪开始,自己就开始走上了自己难以掌控的生活。
何谓能够自我掌控的生活?被捉弄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便是能够掌控的生活,
他乐钟于玩笑,仿佛这世界只有捉弄别人能让他快乐。看人的各种恼羞成怒的滑稽反应,或是剥离了伪装易怒易乐真面目,其乐无穷。今后他将走入江湖,也不会自己让自己失去这种乐趣。
关于江湖,他所了解的,不过是说书人口里的那些遥远的风浪。
但他喜欢听。他喜欢听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呼风唤雨,一举一动让他人闻风丧胆地忌惮;也喜欢横空出世的英雄豪杰和微不足道的蝼蚁,最终都将被江湖剥得一干二净,爱恨悲喜善恶面目显现;他最喜欢兴致勃勃聚拢过来的人群,被跌宕起伏的故事走向牵扯,被说书人提了一根线似得牵引着笑,牵引着哭,牵引着愤怒。
他对这些事物如此喜爱,可他却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痴迷于此,他一向懒得窥看自己的内心,活得像个让人咬牙切齿的恶劣孩童。
可这个孩童,现在却要走出去,离开那种衣食无忧成天捣蛋、听书虚度的日子。
开始接触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听说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