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上）》酒否

12、紫域（八）

　　“我下了毒。”邱灵赋随口便道。
　　自己也不去拿筷子吃那桌上喷香多//汁的肉，对那阿魄的反应倒是饶有兴趣，却也不盯着他看，说完便扭头去看窗外风光无限，此时吹着风，吓着这可恶的家伙，倒是神清气爽舒服得很。
　　阿魄倒不怕，看着邱灵赋那被窗外灯火映得温暖的脸，自己拿了筷子，夹起一块卤得醇厚香浓的鹿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了一块软腻的肉，唇齿留香，又看邱灵赋道：“你这半天把这紫域说书的都折腾了一番，听到了什么？”
　　邱灵赋就保持着这欣赏美景的姿势，懒散地睨了他一眼，心里搜刮着最恶劣的话，刚想张嘴呛他一句，那边几桌人大声讨论的嘈杂便传了过来：“听说了吗？今天下午，好几个帮会去湘水宫问了丁宫主，想要见那当年白家那下人。丁宫主说了，过几天就给他们答复。要是那下人允许了，要这人要露面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
　　“这么说过几天，当年白家之事留下来那些猜测，恐怕就有答案了？”
　　“可不是嘛！这都猜了十几年了，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早该翻出来好好说说了！”
　　“也不知那白家当初是造孽的还是冤死的······要是冤死的，那当初几家······”
　　那边几桌的声音高昂，对周围人频频侧目熟视无睹。
　　邱灵赋却不屑道：“今天这茶楼酒楼里的男人们可真是闲得慌，比那街边无事闲聊的妇人还要多嘴，到处都是这番高谈论阔的腔调。”
　　阿魄细细看着邱灵赋脸上的表情，笑道：“这你倒是挺清楚的。”说着又夹了一片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去，“要不要好心告诉你，这些人现在在这胡吹猛侃，但两个时辰前，可都是收了湘水宫钱财的。”
　　邱灵赋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难测。
　　阿魄看他这幅样子，有意思道：“哪次我骗你了？上次回去如意楼，你看到湘水宫送给许碧川的东西了吗，你自己搜刮了多少？”
　　阿魄倒是没亲眼看到邱灵赋去翻那些宝物，可昨夜看邱灵赋那行囊时，却见着了不少金银玉石，自己这么一拿捏，便只是稍作猜测，说出来不过是想要逗逗邱灵赋。
　　邱灵赋却道：“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先取得信任，再狠狠地敲一笔。”
　　阿魄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勾描讥诮的薄唇，不禁一乐：“你倒是很有经验。”
　　眼前这人可真烦心，好像要逼他说话似得，这话是一句接一句的让人火大。邱灵赋看到此人已经是厌烦，本是没兴趣与他说，可那语气里懒欠欠的，听着便可气。
　　邱灵赋闭上嘴巴，懒得与这人在往来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我可没点你哑穴。”阿魄对着邱灵赋，似乎胃口大好。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鹿肉，塞进嘴里，一双眼便眨也不眨地看着邱灵赋。
　　“我倒是想点你的哑穴，省得你破坏这夜晚的美好。”邱灵赋讥讽道，可眼前的人就是不生气。
　　“这夜晚恐怕有更糟糕的事，会让你觉得我的话每一句都美好。”阿魄说得意味深长，邱灵赋不由得警惕起来。
　　嘴上却道：“你觉得糟糕的事，我肯定会觉得开心。”
　　阿魄喟叹：“可惜，我不会觉得糟糕，但也说不得开心。”
　　邱灵赋好奇这阿魄此次来寻他有何深意，又被他的话引得想要不断反击，竟然并不想离开。两人不由得你一句我一句往来，竟然说到阿魄把这一碟酱卤鹿肉都吃了个大半。
　　阿魄甚至又毫不客气叫了点酒，送着这鹿肉便有滋有味吃了下去。
　　这副享受的模样看得邱灵赋是心中不快，自己吃饱了，这肉早就吃不下了，竟是半筷子也没动，可惜就这么便宜了这眼前的不速之客，真是糟蹋。
　　阿魄喝了酒，一双眼更是大胆，几乎片刻不离这邱灵赋，自然捕捉到邱灵赋这贼兮兮的一眼，便问道：“你又想什么坏点子，有那功夫，不如陪我喝几杯？”
　　邱灵赋却道：“有功夫喝几杯，还不如想些办法对付你。”
　　阿魄揶揄道：“你可真够用功的，怎么，想到了吗？”
　　“想到了，我不付帐，把你留在这，你说怎样？”邱灵赋便站起身整了整衣袖，似乎真要走了，他得意洋洋看那阿魄。即使武功拔众，在这紫域要赖账也是说不通的。
　　一言概之，这紫域，就是市井化的江湖，所有别人艳羡的逍遥与洒脱，在此被剥离得分毫不剩。在这吃饭要钱，过夜要钱。别处有人想凭一身武力欺侮百姓，可这里不行。江湖人有善有恶，鱼龙混杂，可至少表面会做足，大伙儿都是正义的嘴脸。
　　紫域便凭着这真实或虚假的正义，制衡着，维持着这片朝市。
　　要是阿魄没钱，这顿霸王餐，恐怕不如在别处吃的舒服。
　　邱灵赋要走，谁知那阿魄神色不动，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腕：“别走，这肉你都还没吃一块······难道你这鹿肉点着，是因为知道我会来吗？”他语气里字句无一不带着调笑，这副街头登徒子一般的模样，让邱灵赋感到那衣角的粘腻，恨不得狠狠挣开。可试着挣了一下，却是挣不过。
　　挣不过，阿魄还一身酒气笑问他：“鹿肉可是有补脾益气、温肾壮//阳的功效，你特地给我吃这个干什么？”
　　这叫花莫不是醉了？说起话来这般流里流气，前几日他虽爱逞口舌之快占自己便宜，却也不似今天这般胆大。
　　要把自己当闺房小姐来调//戏吗？邱灵赋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顺着他的话便讽道：“让你补补，不是怕你那里不行么？”说着还赤//裸裸看了阿魄下面一眼，眼里万分不屑。
　　这邱灵赋却不知，自己这一眼，可是看得阿魄浑身发热。
　　邱灵赋身着浅色锦衣，又是肤白如雪，发如雾丝，整个人无论在哪都能被一眼看见，与周遭黯淡的色彩格格不入。细看那薄薄的唇角仿佛嘴角永远挂着恶意，而眉目间透着一股子的澄澈如溪。
　　他那眼神，并不是对万事一无所知的干净，而是万般情绪放肆的昭显的无畏。
　　此时喝下去的那点美酒和鹿肉带来的满足在身体四处流窜，阿魄觉得自己浑身感官登时敏锐起来，浑身欲//望被兀自放大。方才邱灵赋那一眼，盈满的恶劣与挑衅，却让阿魄欲念都不禁地颤栗着，却又绵绵地化为香甜的悸动。
　　他握着那邱灵赋的手腕，那脉搏就在自己手心里跳动着，不禁心念一动，手劲大了一些，又把邱灵赋扯得近了一些，好让那人生动的眉目，倒映在自己一双醉眼里。
　　邱灵赋自然是不会放任他扯住自己的，他猛地向前一趔趄，一只手便啪地撑在彼此之间的桌子上，不让那人再任意妄为地把自己扯过去。邱灵赋嫌恶地把头往后：“你酒量真差，酒品也差。”
　　阿魄忽的一笑，手上却是一松，放了他。邱灵赋立刻将手抽回来，另一只手便去揉鐼捏那被拽得有些发白的手腕。那点酒倒不至于把阿魄灌醉，只是此时夜景怡人，喝的酒醺人，有些躁动。远观许久的人就在眼前，阿魄便不禁想这样那样一番捉弄。
　　阿魄看他转身又要走，便道：“这就走了？许碧川都快知道饭酒老儿是何等人物了，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邱灵赋一顿，驻步问道：“什么意思？”
　　阿魄笑笑，高深莫测。
　　邱灵赋强忍住要凑上去揪这人衣领的冲动：“你告诉他的？”
　　这人真是可恶，他坐在这里吃着自己的东西好一会，竟对这事不说一字。这会儿方才透露，让自己猴子似的干着急！
　　阿魄笑道：“怎么会？”
　　阿魄看邱灵赋目光放在自己领上，浑身开始发热，便下意识扯了扯衣领，衣领便被扯得有些松垮，露出那麦色皮肤紧实包裹的光滑锁骨。
　　他又好心提示道，“你忘了你昨夜伤了人吗？这么大的破绽，你觉得许碧川会放过？我来那会儿他早已找到那人，这会他恐怕快回来了，我想要帮你都没机会。”
　　邱灵赋看着眼前那醉眼笑看自己的阿魄，心里想起昨日被自己扎了两针的那人。他心里不觉得愧疚，反而嫌昨日那人可恨地多事。
　　他指着桌上的鹿肉，不甘道：“我请你吃了这肉，你带我去找那人。”
　　阿魄一双笑眼就没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他答应道：“好。”

　　一左一右离了那家酒楼，迷离灯色下走了一会，两人竟是默默无闻，可邱灵赋觉得有一点不自在，微微侧头一看，便发现那阿魄低着头，一直往自己脸上偷瞧。
　　他藏不住心事，便拉下脸皮问那叫花：“你看什么？”又调笑道，“莫不是看我这相貌眼熟，发现我长得像你爹爹？”
　　阿魄手中还提着半壶酒，步伐懒散，低头看他道：“你猜一猜？”
　　邱灵赋扭过高傲的头颅，嘴角轻蔑：“我不像你爹，像你爷爷。”
　　盯着邱灵赋那唇边勾起的弧度，阿魄笑道：“你倒是会占便宜。”又道，“你说我酒品差，我看你吃相才差。你这吃得满嘴是油，也不擦一擦？”
　　邱灵赋心里想着不信他，可又忍不住觉得自己那嘴角可真的油腻汪汪的，这笑也笑不自然了。
　　“不信？你看着街上的男女老少，是不是都看着你？”阿魄骗他。
　　邱灵赋眼睛滴溜溜快速看了周围的人一眼，忍不住用手往嘴边一擦，在那些暧昧的灯光下一看，果然嘴边还脏兮兮挂着油渍。
　　他不甘心抬眼看了阿魄一眼，这人虽然看似邋遢，但那油腻的鹿肉吃了这样多，却是嘴角干净，该是用帕子擦过了。
　　这人脸上都是乌黑黑污渍一片片，却还管着嘴角哪一点油？真是怪人······怕这乌黑不过是为了隐藏容貌。
　　平日里被邱小石啰啰嗦嗦照顾惯了，人也懒惯了，自己一人吃东西便粗心起来。
　　那阿魄从怀里掏了掏，竟是取出了一块帕子。他把那帕子正要往邱灵赋手里一塞，邱灵赋手却往旁边撤去了，抬眼警惕看着他。
　　阿魄道：“这块干净的。”又在邱灵赋眼前晃了晃：“少下点毒，你看现在，别人要对你好，你自己倒是疑神疑鬼的。”
　　邱灵赋一把扯下那帕子，毫不客气放在嘴边把油擦了，又把手上的油也擦去。
　　“你真不怕我下药？”看那邱灵赋把身上油渍擦得干干净净了，阿魄又笑道。
　　邱灵赋身体才一僵，手指暗暗摸着那细软的帕子，便意识到这阿魄不过是在玩弄他，回了一句：“不怕。”
　　说着倒也是毫不客气，把沾染了污秽的帕子又扔给了阿魄，阿魄下意识一接，可手里忽然刺痛，那帕子又飘飘摇摇落在了地上。
　　阿魄却不再去捡那帕子了，任由它在地上躺着。
　　苦笑一声，便又追了两步，赶上径直往前走去的邱灵赋：“这毒可比昨天茶杯上抹的舍得。”
　　邱灵赋看他中计，心中一快，笑道：“那是自然。对于你，再精贵的毒，可没有什么舍得的。肚子饿了尽管和爷爷我说，有机会一定让你尝遍我珍藏的宝贝们。”
　　阿魄眼睛盯着他那抹坏笑，却也道：“那要看你施舍的吃食怎样了。不够美味，我可是不吃的；足够诱人，就是这世界上最奇的毒，我都愿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