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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漓水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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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漓月
那天下着小雨,天色阴沉如铅块,重重压在我心口。
我站在宣政殿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载着清玄的马车停在我脚下。
他掀开门帘下车,扣在双手上的镣铐在他一身青白衣衫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突兀。他在马车旁站定,仰起头来看我。
这是我曾幻想过无数遍的重逢情景,但我从未预料到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愤怒,仇恨,还带着鄙夷。
唯独没有我期待的宠溺与笑意。
我不怪他。
毕竟于他而言,此刻的我是害得他国破家亡的仇人,而不再是他曾护在身后的小妹。
一场战争,终究是把一切都毁了。
我望着他,喉头泛起一阵腥甜,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愣了半晌,才伸手招过旁侧的侍卫,吩咐他们将清玄带去后宫好生照顾。
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我有一种想要叹息的冲动。
贰:清玄
从未想过会是在如此情形下再见漓月。
我身带镣铐从马车上下来,抬眼就看到不远处巍峨雄伟的宣政殿,她就站在殿前的台阶顶端,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一身墨锦彩绣龙纹长袍,头戴赤金冠冕,除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周身都被一股强势贵气环绕。
是了,她现在已是楚国女帝,而我是她的阶下囚。
我原本有很多话想要问她。
想问她为何六年前一别之后再无音讯;问她为何会毫无预兆登基成为皇帝;还想问她为何要佣兵北境,毁我江山,杀我族人,却唯独留我活命.......
我有太多太多话要问她。可是不知怎的,当我真的看见她,我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了。有太多太多情绪堵在我胸口,疑惑、愤怒、怨怼,还有仇恨。
我望着她,希望她能先开口对我解释这发生的一切。
可是没有。
无声之中,我只看到她招来侍卫,命令他们将我带走。也是在那一刻,我心中对她的所有期许完全碎裂,只剩下满满的仇恨。
于是,当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叁:漓月
自清玄入宫已有半月有余,我从未去看过他。
不是不想,而是我不知道见了面该对他说些什么,于是只能躲着,然后在偶尔的闲暇中一遍又一遍回忆那些已被我刻入骨髓的和他的曾经......
那年父皇驾崩,皇兄初登大宝,北邻晋国来犯,为保国内安泰,皇兄将我作为质子送往晋国。
是四月。
为了躲开总是欺负我的晋国皇子,我躲进了王宫内院的花园,是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梨花后,我发现了已经睡熟许久的清玄。
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却已生的无比俊朗,彼时他虽熟睡,但也可想见清醒时那双明眸有多摄人心魄。我不敢叫醒他,只能静静守在他身边,抬头望着梨花随风而起,洋洋洒洒飘洒成雪。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
他在看清我的时候愣了一愣,随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负手而立在我面前,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
彼时我还坐在地上,听见他的话,赶忙起身,可还不等我笑着向他介绍自己,追赶我的晋国皇子就已经发现了我,我听到他大喊着我的名字朝我跑过来。
那一刻我是慌乱的,我很害怕再被他抓住欺负。慌忙中,我只能躲到面前站着的清玄身后,用力的揪住他的衣袖,无比怯懦的向他投去乞求目光。
“原来你就是楚国送来的质子,没想到是个女孩。”
他的声音那么清浅的从我头顶传来,而我并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惶惶不安的盯着临近眼前的晋国皇子。我害怕他们欺负我,却更害怕方才知道我身份的清玄将我交给他们,甚至会与他们为伍。
然而,我所害怕的全都没有实现。
我看到清玄向晋国皇子行礼,然后简单客套几句便欲带我离开。想是清玄在晋朝国内地位不低,晋国皇子对他很是尊敬,见他想带我走,虽然心头不愿但也未加阻拦。于是我就那么跟在他身后出了花园。
他我送回居住的宫苑,并在离开前交代我以后尽量不要出宫,免得再碰到晋国皇子。他说下一次,也许我就没那么好运能够遇到他。
他说话时是微笑着的,犹如寒星一般的眸子里带着零星的怜惜。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眸子里,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以后想要嫁给他的想法,而那时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是在后来才知道,他是大将军王家的世子,名曰清玄,表字虚明。
那一年,我十二岁。
肆:清玄
漓月没有来找过我。
自她将我囚禁在后宫的那天起,她只命人每天源源不断的给我送来东西,她似乎天真的以为,用这种办法就能让我不再恨她。
可笑。
日子在无声无息间自指缝中溜走,现在于我而言,仿佛除了时间,我已是一无所有。我用大把的时间回忆我曾拥有的一切,想要以此来消磨她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迹,可是那么久过去了,我还是清楚的记得曾经与她的点点滴滴。
那最初,她作为质子留在晋国的五年。
我记得与她在宫中花园里的初见,记得她看着我时的怯懦眼神,记得她躲在我身后的恐慌,也记得她揪着我衣袖时手指间的颤抖......那些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记忆,因为在她回国后的这六年里,我曾无数次想起。
日日思念,深刻入心。
可是对于彼时的我而言,救她并不意味着对她有些什么,而仅仅只是出于怜悯。我明白作为质子在别国所受的屈辱,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所以我送她回去,交代她小心,这原本只是出于好心,可是当我要离开时,我看到她看我的眼神。
那种带着羞怯的仰望,莫名就让我的心软了一下。
所以在日后她再此找到我时,我没有拒绝她的跟随,甚至在后来,我开始有意无意增加进宫的次数。
想到这里,一个荒唐的想法突然从我脑海中涌出:是否,她将我囚禁在这,就是为了报复当年身为质子所受的屈辱?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我越是想要否认,那从心底涌出的肯定就越发强烈?我想要冷静下来,可是当我看到手腕上锁着的镣铐,心中所有为她准备的借口都不再具有说服力。
压抑了很久的情绪需要宣泄,侍女在这时为我换上一杯新茶。澄明的茶水注入青瓷茶杯,我看着沉入茶底的茶叶,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了意义。
我决定绝食。
并非是想要以此要挟,而是我找不到可以宣泄心中郁结的办法。我不能去伤害任何人,也无法做其他什么,我是她的阶下囚,可我亦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我可以战死沙场,但我绝不会苟延残喘的屈服。
更何况,此时此刻如她,已是令我国破家亡的仇人,我虽心中仍放她不下,但也知事已至此,我与她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
不如就此舍了一条命去,于她于我,都是解脱。
伍:漓月
是在清玄绝食的第五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他。內侍监来向我禀报他昏倒了的时候,我正在批奏折,慌忙中,我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倾了一桌,浸湿了好几本奏折。
赶到清玄宫里时,太医已经为他诊过脉,开了方子,两个侍女已去为他熬药。
我站在殿里,远远看着静静躺在榻上的清玄,心中泛起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们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不是么?
可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是多说什么,都只能换来更多的叹息与悲戚。
我宁愿什么都不说。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我看到榻上的清玄动了动,有细微的声响从他口中涌出。我愣了愣,最终还是迈步朝他走过去,在榻边站定,低头看他。
那是我曾回忆过无数遍的俊朗面容,每一分每一毫都刻在我脑海里,现在他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我却不敢再靠近半分,只是静静望着。
少了青涩,多了刚毅,似乎瘦了些,更是显得整张脸如同刀刻。
我正望着出神,手腕突然不知被谁握住,不很用力,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硬。慌乱间我低头去看,迎面就撞上清玄盯着我的冰凉目光,我听到他用无比低沉的声音唤我的名字:“漓月。”
一瞬间喉咙仿佛被扼住,我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下意识的就想抽手逃开。可是即便是许久滴水未进,清玄的力气还是比我大的多,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从他的桎梏中抽出手来。
后来我索性不再挣扎,就任由他抓着,强作镇定的看着他,终是一句话也不说。
“漓月。”他撑坐起身子继续唤我,看着我的眼神里似是含了太多的情绪,他牵了牵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的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听到这问话我莫名有些想笑。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是我问了很多遍,从来没有人回答过我。而我亦是知道,此时清玄想问的,和我要问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他在乎的是我为什么会变,而我问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看着他,轻声答:“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握着我手腕的手紧了紧,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告诉我。”
我的手不自觉颤了颤,深吸进一口气,我垂下眉眼:“你先放开孤。”
他松了松力气,却是没动。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再也无法将那些事情当做自己的秘密继续保守下去。我若是不说,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可我若是说了,我与他从此就是割袍断义,再无半分情谊可言。
我不想这样。
可是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说,他也能从别处打听到,那时候的结果,与现在没有丝毫区别,亦或是还要更糟。
罢,罢,罢。纵是左右结局都是一样,从谁口中说出来又有何分别?
苦笑一声,我终是将那些因由历历述清......
陆:清玄
我从未想过,造成今日局面的缘由竟是这样。
此时正值夕暮,漓月就站在我的塌前,橙黄的夕阳披在她身上,却依然无法掩去她面容的苍白。是与六年前不差分毫的模样,只是她的眼神再也不似从前一般单纯温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犹如堕进冰湖的彻骨寒凉。
“你先放开孤。”她动了动被我握住的手腕,“孤就全都告诉你。放心,孤不会跑。”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可是不知为何,明明就是一个柔弱女子,却是平白给人一种强硬的压迫感。
我的手指松了松,只能将她放开。
她微微弯了弯唇角,转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我榻边坐下,面色沉静如水的看着我。
......
所有的一切,要从楚、晋两国的战争开始。楚国地处中原,物产丰富,晋国地处北境,长久以来以楚国副邦为居。直到十年前,楚国皇帝年迈,朝堂不稳,北境边陲因领土之争双双举兵,这战争一起便是两年。
后来楚国皇帝病逝,太子继位。因国内长期战事,国库损耗,为保黎民安生,新帝不得不与晋国签订休战协议,并将长公主漓月送往晋国为质子,作为双方短暂和平的保证。
也就是那几年,漓月在晋国,与我相识相知,相伴相恋。
第五年,新帝染疾,召长公主漓月回楚,是我亲自送她走的。临行前她告诉我,等她照顾皇兄复原,便会求他皇兄赐婚,她愿远嫁晋国,一是为与我相守,另则是为楚晋两国和平安泰。她说不想再看到战争的硝烟,飘散于楚晋两国上空。
我以为这是真的。
可是当年年底,我便得知楚国拥立女帝的消息。自此,我再也没有等到漓月回来,直到六年后,她秉雷霆之势佣兵北上,令晋国一朝破灭。
“清玄。”她唤我的名字,苦笑问我:“你真的不明白么?”
我不懂。
她摇了摇头,叹息:“也许,你真的不知情。可是造就今天这一切的,都是你父亲。你父亲是晋国大将军王,父皇在世时,便是由他领军与楚国交战,伤我楚国黎民百姓。后来父皇殡天,皇兄继位,也是由他一手拟定休战协议,将孤作为质子,软禁晋国。
这些原是治国手腕,孤无可辩驳。
可是日后他命细作潜入我楚国皇宫,刺杀皇兄不成,便改为下毒,以致皇兄不过二十五岁,就英年早逝。
你当真以为是孤愿意做这个女帝么?”
她突然发问,让我顿时愣住,我看着她寒冷如冰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脑海中有一个想法就要涌出,可是我不敢相信,只能轻轻摇头。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眸子黯了黯,继续说下去:“皇兄在位五年,颇有政绩。晋国皇室恐皇兄日后势大必将反扑,于是决定将其扼杀。皇兄膝下无子,无人承继大统,于是便送孤回国,拥立孤为女帝。
为何?
只因孤是女子,就算称帝也是无所作为,这样便可保证,你晋国可永久凌驾于我楚国之上,亦或日后将我楚国吞并。
可惜,最后结果并非如此。”话到此处,她微低了头,嘴角的笑意有些无力。
半晌,她整了整龙袍的下摆,站起身来,没有看我:“该说的孤已说了,你不要再折腾自己的身子,孤是不会让你死的。”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招手命侍女端过药碗,送到我面前。
“先将身子养好吧,孤得空再来看你。”语毕,她就转身走了。
而我看着她离开时单薄的背影,却觉得犹如压了千斤铁石般沉重。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的心情。是应该替她痛心,还是应该为我的破国之仇愤怒?
其实我明白她所做的并非出于她本心,更何况原是我晋国先逼得她走投无路。可是于我而言,丧国之痛又岂可忘却?作为血性男儿,我又怎能坦然身处于仇敌身畔,将国仇家恨一并忽略?
即便此刻我心中依然留存她的位置,我也无法劝说自己放下一切。
我做不到。
她也做不到。
柒:漓月
我曾说过,得空会去看清玄,但是时过半月,我终究是一次都没去过。
那天我与他说了很多,多到我知道说完那些话,我与他之间最后的一点情感维系也会随之消弭。这是无法避免的结局,但我确实还需要他陪着我。
或许不在身边也好,只要是在这空荡荡的宫里,有他就好。
可是我没想到,他自己会来找我。
夜晚的御书房有些冷清,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升腾起袅袅烟气,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就散了。
清玄站在我面前,很是恭敬的行礼。
我看着他,随意抬了抬手,沙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免了。”
他站直了身子,微垂着眼不看我。沉了一会,他才说:“请陛下放我出宫。”
那声音低沉着,莫名就扰得我心头一揪。我握着朱批的手颤了颤,不动声色的抬头看住他:“为什么?”
他并没有迅速作答,只是慢慢抬眼看我。他眼底是一片浓稠哀伤,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悲戚:“陛下,你我都知道,留在彼此身边,只会徒增感伤。我们都不是能抛弃原则与责任的人,不如离落天涯,各自安好。也算是对彼此的一个交代。”
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交代。我只想要他在我身边,陪着我。
哪怕只有这最后一段日子,也是好的。
我放下手中的朱批,抬头看他,冷冷问:“孤若是不允呢?”
“那我便会自己想办法。”他说的坦然,语气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叹了口气,轻阖上眼。
清玄是怎样的人,我是了解的。他即是说得出口,必然做的出来,更况且他原是晋国大将军王的世子,若是真想要走,我根本困不住他。可是,我就是心有不甘啊,我不想最后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这偌大冰冷的皇宫里。
“你能不能再陪我一段时日?”我睁开眼睛,一脸疲倦的看他,苦笑着求他:“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清玄愣住了,他望着我,眼睛里闪过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嘴唇阖动着,却是问不出一句话。
我笑:“积劳成疾的毛病,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没有几年了,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等了良久,清玄终是点头应了我。他没有说话,只在原地站了一阵,就回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叹息。请原谅我说谎吧,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只是想再多些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便不能向从前那样,但我还是希望可以看见你,而不只是出现在回忆里。
捌:清玄
这是我进宫后第一次,漓月与我说话时没有自称为“孤”。
彼时我去求她放我出宫,而她却告诉我她活不过三十岁,想求我留下来多陪她一段时日。
我想不到拒绝她的话,也根本无法拒绝。
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但我又不能不信。自我从见她第一面起,她的脸就苍白的可怕,虽然平时硬撑着一股强硬,但她今天求我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她,那么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让我甚至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抱住她。
我不知道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就没有几年时间了呢?
她才只有二十三岁,她那么年轻,还没有嫁人,没有孩子,怎么就......
我无法将“死”这个字与她联系在一起。满脑子涌现的都是多年前她跟在我身后时的样子,那样胆小的,却是永远都在笑着。
我想起她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眼睛,粉红如桃花的面颊,和她看着我时的娇羞的模样......可是一夕之间,却是什么都变了。现在的她面如死水,眸子里的光永远都是震慑而冰冷的,她似乎从来不笑,完全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突然间好恨,恨那些将她扶上皇位的人,恨那些让她积劳成疾的臣子,恨那些让她丧失原本天真的过往,恨所有无可挽回的过去。而此时此刻我最恨的却是为什么自己没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替她抵挡下这一切,亦或是好好保护她,不让她遭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终究是说什么都晚了。
我想要去弥补,可是事到如今,除了陪伴,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玖:漓月
最近这些时日,我与清玄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我偶尔会去看他,他也会同我说话,而不再是敌对漠视。
我知道他这么做也许是出于歉疚,可是我不想他有这样的情绪,毕竟他什么都没做。而我却为了让他留下,撒了谎。
如果所有的一切能在此处戛然而止该有多好?
然而这并不可能。
前几日早朝,大臣们联名启奏,国本已定,现求我及时大婚,册立凤君,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以保我楚国江山后继有人。而此时,我身在御书房,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同类奏折,生平第一次有欲哭无泪的悲哀。
身为女帝,我后宫中可册立一凤君四侍郎,可我对此并不期待,因为不管是我的人还是我的心都一直在清玄那,再也分不出分毫给任何人。
但大臣所言也通情理,我无可辩驳,更无法正大光明的册立清玄,毕竟他曾经的身份,一经爆出便会让朝臣们欲杀之而后快。为了他,我不能这么做。
是在御书房熬了整宿,次日才下早朝我便昏倒了。
再次醒了已是下午,身边只有贴身的侍女陪着,而太医则一脸惶恐的跪在我塌前。我让他如实禀报。
于是他结巴的说:“陛下五内郁结,心火难消,加之早年操劳,身体已是大损,万不可再过渡操劳,否则恐将早逝。”
听到这样的话,我突然想笑。
什么叫一语成谶,这就是最好事例。
我疲惫的摆手,命太医退下。自己在榻上枯坐一阵,有些事,我倒是已经有了主意。
当天夜里我就命礼部着手准备选秀,并于第三日选定了人选,朝内左司马李昊的次子李荣珩,册立为李侍郎,定于下月初八行大婚之礼。
朝堂之上,尹相国曾询问我为何不立李朗为凤君,我以过些时日再议为由搪塞过去。实则我内心的想法却是,不管我是谁,我此生唯一的夫君都只有清玄。
也只能是他。
可是这话我不能说,更何况我还要将他送走。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能护他性命的机会。
拾:清玄
身处后宫之中,并非代表我不知晓前朝之事。现在满宫里在忙着准备漓月大婚之礼,我又怎可能听不到任何风声。
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过她,无奈之余,我只能自己寻去。
她果然在御书房。见到我的时候,还有些诧异,但也仅仅只有一瞬,她便恢复了疏淡神色,淡淡一句:“来了。”
我应一声,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些话就涌在我嘴边,但我说不出一个字。
“你都知道了吧。”她放下朱批,抬眼看我,“孤不久就要大婚,明天孤便安排人送你出宫。别担心,所有的事情孤已经交代好了,你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放心,孤再也不会找你的。”
我突然就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明明是她告诉我她命不久矣,求我留下来多陪她些时日,怎么今日一变,她就要大婚,想要送我出宫?
难道,她之前所说都是骗我的?
“是,孤是骗你的。”她好像猜透了我的想法,开口,“孤没有得病,只是想要留你在身边。现在孤看上了左司马的公子,就不想要你了。孤已下诏册立了他为侍郎,现在,你可以走了。”
“漓月,你.......”我在一瞬间怒不可遏,紧攥着拳头瞪着她,仿佛要将她撕碎一般,“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咬牙切齿的出口,“你是想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么?还是说你已经恨毒了我,不惜以如此下作的办法来让我难堪?”
那些刺耳的字眼不经任何阻碍自我口中涌出,在此之前我从未用如此愤恨的语气与她说过话。
可她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连神色都未有过丝毫松动,她看着我,冷冷笑着:“难道你才发现么,还是你天真的以为,孤对你还有余情?别傻了,孤带你来这就是为了羞辱你,你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高。”她淡淡说完,便招来了侍卫将我带走。
末了她说:“清玄,明天乖乖出宫吧,这是孤最后能给你的所有。”
我是被侍卫架出御书房的,在我临走之前,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漓月,我真后悔认识过你。”
拾壹:漓月
清玄走了许久,他最后的那句话依然如同雷声一般在我脑中响成一片。
他后悔认识我。
我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望着我时眼睛里迸射的浓烈恨意。我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欢喜?
胸口堵得厉害,好像心脏被绞碎的感觉,痛到麻木了却还是痛。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流了满脸,我长大嘴巴哭嚎我的委屈,可是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为这样的结局,终究是我自己选的。
至此,我只希望,清玄出宫之后能够忘记我好好生活。毕竟我知道的,仇恨可以随时间淡化,而爱只会根深蒂固。
我不想他难过。
后来,我依着既定好的日子,举行大婚。
那一日,举国欢庆,唯有我心冷成冰。
是夜,依照礼制,我应该宿在李侍郎宫里。酒宴上我喝了不少酒,等吉时一到,宫人便扶着半醉的我过去。
满眼都是如火的大红,那么喜庆的颜色存在于房间中的每一处。借着屋内昏黄的烛光,我看清坐在桌边的年轻男子。
一身大红喜服之上,他的眉目倒是生的十分清秀俊朗。我望着他,恍惚间竟觉得他和几年前的清玄好像。都是那么沉默的看着我,犹如寒星一般的眸子里渗出点点温情。
我愣了一愣,再一细瞧,就看清眼前的李荣珩,目光中带着羞怯的望着我。
无声自嘲。清玄才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也罢,终究为了堵上朝堂上的悠悠众口,我纵是不愿,也没得选择。
又灌了自己满满一壶酒,我才命人熄了烛火,吩咐李荣轩一起休息。
不过一场恍惚,梦醒之后了然无痕。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吻我的唇,那一刻突然就觉得心酸,我偏了偏头,半晌才又转回来,很是艰涩的回应。
意识消失之前,我听到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我阖了阖迷离的眼,在心底冷冷苦笑。
你猜,是谁的心碎了?
拾贰:清玄
漓月大婚的那天,我已出宫多时。
人群之中,我看着她正坐在龙辇之上,接受百姓的朝拜。大红的绣金龙袍,薄施粉黛之下,让她的脸看起来红润了不少。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她的目光还是亦如从前般冷硬强势,似是没有感情一般,甚至连弯一下唇角都是奢望。
我静静的看着她的龙辇自我眼前驶过,而她则目视前方,仿佛看着清眼前所有,又好像并没有什么能真正入得了她的眼。
这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心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正淋淋漓漓的淌着血。
毕竟,曾经她说要嫁人,是我。
拾叄:漓月
女帝大婚,休朝三日。
我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晌午。李侍郎在榻边的椅子上坐着,看见我先行了礼,才很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问:“陛下,你可还记得昨日夜里说的梦话?”
我摇头,不解。
“虚明。”李侍郎小声道:“陛下昨夜喃喃念着虚明,不知......”
“梦话而已,不必当真。”我冷冷打断李侍郎的话,扫了他一眼,起身更衣,“孤近日有朝务处理,李侍郎夜里自行歇息便是,不必等。”说完,我就走了。
原本是想直接去御书房的,但不知为何,走着走着我就到了之前清玄住的宫苑。看着如今空落落的院落,莫名就有些难过。
忽而想起方才李侍郎的话,他说我夜里叫着虚明,那是清玄的表字。
原来我还是忘不了他。
不过也好,总归记得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后来,日子就那么一天天溜走。我也偶尔会去看看李侍郎,毕竟是我册了他,总不好一直安置在宫里不管。
我时不时会去清玄曾住过的宫里看看,偶尔也在那住一宿,只当留恋那些我曾无法握住的温暖。
这一日下午,我屏退了随行的宫人,独自在空荡荡的殿里自斟自饮。面前大开的窗户正对着御花园,从我的角度看去,可见一树树梨花开的正好。
我想起了清玄。
于是临近傍晚时,我已经喝干了一大坛酒,而此时夜幕方才降临,眼前的梨花林在昏暗的光亮下,更是白的令人心惊。
我似乎听到有脚步声迈进殿里。疑惑间转头望去,就见一抹青白的影子朝我走过来。我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只觉得和清玄好像。
无声低笑,我果然是喝醉了,竟然都能出现幻觉。
可是我却向那影子伸出了手,如果他是幻觉,我也想让他留下来。
迷蒙中我的手指好像被人握住,那略带冰凉的触感让我脑海中最后一根强撑着的弦彻底断裂。忍了太久的眼泪终于流出眼眶,仿佛要将我胸腔里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那影子握着我的手,低哑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漓月,你喝醉了。”
我望着那模糊的影子愣了愣,用另一只手抹掉脸上的泪痕,摇头苦笑。是了,我的确是喝醉了,不然又怎会产生关于清玄的幻觉?要知道,现实之中,清玄是早就已经走了的,他是绝对不会再回来的。
那么,既然是幻觉,我是不是可以容许自己放肆一回?
摇摇晃晃的起身,伸手环上面前人影的脖颈,脸贴上他的胸膛,我呢喃出声:“清玄,我好想你,好想你。”我好想回到从前,想要和你在一起,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无论怎么样都行,清玄。
我听到一声悠远的叹息,突然间天旋地转,我被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感到一丝冰凉的柔软贴上我的嘴唇,从阴狠的啃咬开始渐渐转为温柔的轻舔。我忘了自己身处在何处,只想用力拥着眼前的人影,让他填补我已经干涸枯萎的心。
......
次月,太医验出我已有身孕,特此昭告天下。
九个月后,我产下一名男婴,立为太子,楚国后继有人,我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太子三岁之后,我身体开始抱恙,本以为是偶感风寒所致,岂不料日后越拖越重,如此淋淋漓漓拖了许久,直到第二年冬天仍不见好转。此时,我才明白,原是我一个女子做了太久皇帝,令朝中权贵不爽,现在既己产下太子,便可功成身退。
原来这些朝臣们竟是如此着急,我觉得很是悲哀,可是转念一想,我早就积劳成疾,本就活不过三十岁,现在想来也没差多少,倒也不觉有亏。
只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儿子。偏巧这几日我眼睛看不清楚了,便叫来李侍郎,于他托付。
这是许多年来,我第一次主动去拉他的手,才知道原来他的手指是如此细瘦。
我跪在地上求他,我要他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一定要护得我儿子周全,哪怕日后被人挤下皇位,也一定要保他性命。
他应了我。那一刻,我只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也是朦胧的一片白色,我觉得好累,也许我会就此睡过去。
李侍郎慌忙将我抱起放在榻上,他柔声要我再等等,说还有一个人要来看我。
我没有力气了,只能依靠着李侍郎的肩头,喃喃着对他说:“荣珩,我好累啊,你扶我躺下好不好?”话毕,我就阖上了眼,恍惚间我似是听到有人大声唤着我的名字。
“漓月......漓月......”
一声又一声,带着无尽的悲戚与心痛。
我想要应他,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那声音渐渐远离我耳边......
意识的最后是我回到了十六岁的那年。是我从晋国回国的前一夜,我躲在玄清的怀里,抬起湿漉漉的眼去看他,我对他说:“玄哥哥,我把自己给你好不好?”
话音才落,我眼前猛地一黑,突然就变成了那晚在清玄曾住过的殿里,我望着眼前迷离的人影,颤声唤他:“玄哥哥.....”
最后,我终是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的一切沉寂于黑暗中飘散如同飞雪的梨花。
拾肆:李荣珩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漓月会跪在我的脚下。即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从未爱过我。
可是当她拉着我的手,大睁着已经看不清的眼睛,含泪乞求着我时,我只感到心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肆意揉捏。我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她,也不想拒绝。
毕竟,我那么爱她......她说的一切,我都答应。
可是现在,我只求她能再多撑一会,就一会。清玄就快到了,漓月,你不能睡,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见他了。你不是一直都......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握着我的手渐渐松了力气,身子也软绵绵的倚靠在我肩上,眼角带着泪痕,唇角却弯起一丝苦涩的笑。
清玄就是在这时冲进了房里。我听到他声嘶力竭却又无力克制的低声哭求,看着他拼命将漓月尚且温暖的身子拥进怀里,求她再睁开眼看他一眼。
可是,他终究是抱憾了。
我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两人,只觉得周围一片寂静,而我的心却是已经疼到没有感知。
爱到最后一无所有,这难道就是所谓真谛么?
我想起大婚不久后的某个夜里,半醉漓月与我聊天。她跟我说起在晋国的五年,说起清玄,说起他们之间的过往,说起那些无能为力的国仇家恨。
最后她笑了,她对我说:“荣珩,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此生注定是要辜负你的。”
我也笑,只是默默在心里应她:我知道,可我还是爱你。我愿意为你倾尽所有,只因多年前你无意间的回眸,让我乱了心神。
只不过,那终究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
女帝十三年冬,女帝漓月殁。太子继位,我身为太子生父被尊为太父。
我答应过漓月,要好好照顾她的孩子,哪怕拼上性命,也绝不会食言。
拾伍:清玄
我是清玄,而我现在的名字叫虚明,楚虚明。
漓月大婚后不久,李侍郎将我请进宫中,他告诉我了一些事,想让我不再离开,而是以另一种身份远远陪在漓月身边,仅仅只是陪着她,就好。
整整七年时光,可以将太多东西消磨,可是到了最后,我却依然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这是我此生不可磨灭的遗憾。
可是,日子总归要继续......现在的我,是新帝亚父。此后一生,我都要为他而活。
只因,在很久前的某个傍晚,漓月曾拥着我,哭得好似再也不会感知幸福了一般的唤我,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