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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邵州刺史李鹬于千里之外,上书指斥重臣遇刺一案,虽未震动朝堂,却也令各方势力惊诧莫名。谁能料到血淋淋的刺杀之后,衮衮诸公明哲保身之际,竟有一个小小剌史还敢激烈上书?

      但无论如何,李鹬非是言官,奏折刚至朝中,便有了“越职言事”的指责。皇帝此时正为朝中乱象焦头烂额,各方势力党争不断,已惹怒圣心。剑南道节度使老奸巨猾,瞧准了李鹬不识世务,抓着他政事不协处奏了他一本“地方生乱,民命不堪”,又构诬他“与长流人相来往”,更是灭顶之灾。李鹬听说恩师终于得到身后荣名,以忠愍为谥,赠大司徒,子孙袭官的时候,自己却被剑南节度使派人以京中有赦令为名,软禁在了府中。

      他一朝被囚,身边的人立刻树倒猢狲散,纷纷自寻出路,多有奴仆盗走家中资财,悄悄逃走的。轻罗等贴身婢仆还算有些忠心,变卖了家中什物,来求他作主。李鹬瞧着他们,怅然苦笑,便求府中长史帮他放了家奴,令众人自回家乡。轻罗哭道:“郎君,人家千里求官只为财。怎地郎君千里作官,却求了这般大的是非呢!”

      李鹬听她哭诉,怔怔微笑道:“你道我当真不懂得:这般迂腐,在天下事中行不得的么?”看着窗外庭中自己不久前亲手植下的海棠与芭蕉,斜晖脉脉中的黑墙白瓦,台垒中生出的茸茸青苔,半晌,道:“江南虽好,不是久居之地。你……还是回陕州去吧。”

      轻罗见他已有痴傻之意,也只得听天由命,各顾自身。李鹬既然落入剑南府帅手中,剑南节度虽不好擅杀朝廷大臣,但是要折磨这文弱书生,却有得是法子。清府的永平军士卒“不慎”给了他腹上几下重拳,打得他口吐鲜血,又令服侍他的人每天给他灌几碗凉水,两三天过去,他已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只剩半条命强自挣扎了。

      他虽是被囚在府中,但夜里也没了烛火,只一盏小小油灯,还要花大价钱去向看守他的兵丁买灯油。因此到了晚间也不要光亮,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听着床间榻底的爬搔之声,也不知是老鼠,蛇虫,还是……守宫?

      他以为自己能等着朝廷处分,便有转机,但是一等再等,却遥遥无期。暗中又听得墙外有人悄悄说道:“若是让府君‘病逝’在任上,倒也一了百了?”方明白过来这官场上的鬼域技俩,节度使的狠毒心肠。

      他病的深沉,已无余力多理会外事,但那恶毒私语却一丝一线地钻进耳朵里来,道是:“若只是‘病逝’,那倒还好了。淮西已经造乱,天下不知如何——如果府帅要示好淮西,这昏头官儿的人头,可大有用场!”

      李鹬听得这般言语,心头一震,立刻听见一个细小声音冰冷而得意洋洋地道:“呆书生,怕了末?”

      李鹬一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一下子支起身来,立时又被腹中巨痛磨得蜷成了一团,呻吟道:“你……江鼍……你没回洞庭湖?”

      江鼍化作的小小守宫爬近他的面前,在他的火热面颊上触了一触,被烫的一个激灵,却哼道:“自然不回去。你伤了我的灵珠,损我修行,我非要瞧瞧你这呆书生的下场如何,方才甘心!”但却还是化回原形,伸出舌头来,在他额间太阳穴下舔了一圈,道:“啊,我说错了。这没水没药的,不枉死也要病死,这下场倒也一望可知。”

      李鹬听他也在恶毒地嘲弄自己,舌尖拂过之处却一如既往的温柔凉润,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瞧见了我下场不堪,只怕还想听我说一句‘悔不当初’吧?”江鼍恶狠狠地道:“那是自然!”张开嘴来,牙尖在他喉咙口狠狠一磨,道:“我虽迫你作了那些事,但待你却是一片真心。你若不愿意——也不必下那般狠手!你是要把我的灵珠剜出来么?”李鹬怔怔地望着他,道:“——不是。”江鼍哼道:“我才不相信你!”

      李鹬苦笑,道:“你信与不信,无甚相干。你是洞庭之精,我是大唐之臣,咱们俩本就不该做了一路。我本想与你好好商量,只不过那日事情太急罢了……”江鼍瞪他半晌,道:“原来你不是有心伤我?”李鹬昏沉道:“依我大唐贞观律,你便是协持人众,也只是个徒罪,哪能伤你性命?”江鼍气得伸爪子敲他,骂道:“痴傻汉,这种当口,你还给我论起律条来了!”

      他虽是气怒交织,却也对这迂腐书呆的正直无私气度暗暗惊服,想一想却又心有不甘,哼道:“大唐,大唐,大唐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一群乱轰轰搭架子吃饭的皇帝官儿么?”他又举起爪子,狠狠地推晃他脑袋,道:“什么正道,什么大唐,你这个呆书生,就要死在这上面了!”

      李鹬被他打的脑袋歪下枕去,眼睛发黑,但是还是与他辩道:“呆又如何,你也一般的犯过愣来,难道我不知道么?”他目光变得迷茫,道:“你带我游遍八百里湖水,不就是为了让我瞧一瞧生你养你,你心爱的山川么?可是生我养我的大唐,你倒……没有缘份去瞧上一瞧呢……”

      江鼍听他已经昏茫,却依旧呓语不休,附身下去听闻,一忽儿听得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一忽儿又是“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忍不住眼光鼓突,恨得无法。想着对这书生打也无用,迫也无用,生死关头,他依旧要抱着这些酸文呆句不肯放。

      但是他眼睛里的金光已经定定地注在了李鹬还在勉力蠕动的嘴唇上,李鹬虽然懊恼于没法让他瞧一瞧声威赫赫的大唐,但是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里,这呆书生为自己所吟育的大唐,又岂在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大唐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长安,有雪净胡天牧马还的塞外,有道傍榆荚仍似钱的凉州,有莲子花开不见还的江南……有“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出汉关”的军人,有“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二十年”的文臣……这书生呆,是真呆,还要把身边人搅得一起呆!

      李鹬昏昏沉沉地躺在榻间,身上的火热与腹中的灼疼已经减轻了不少,颈间的凉意慢慢地游走全身,象月下的静水流波一样柔和而舒适。他放心而畅然的沉沉睡去,但是他病得太久,体弱神溃,便是安稳睡了,噩梦也立时席卷而至——

      他看着如狼似虎的剑南府兵以缉盗之名闯进城关,看着城中乱民蜂涌,坊门破碎,家家流血,处处冤声;他看见鬼祟的不良人交头接耳,吆喝着砸开自己的府门……李鹬惨淡微笑,道:“尔等不过是要某人头,本府今日,死殉州城!”

      于是他看见刀锋闪过,自己的人头在血光中激跳上半空,向着下方躺着的自己,咧出一个温柔胡闹的笑容……

      李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在城南的一处破败道观之中,一名蓬头垢面的小道童正服侍在侧,看见他睁开眼睛,惊喜叫道:“师尊,郎君醒了!”

      仙师叶静能从蒲团上回过身来,低头看了他一眼,道:“无量天尊,郎君此劫已过。再休养些时日,便能回京辩诬了。”

      李鹬在小道童的帮助下,坐起身来,呆怔怔问道:“辩诬,辩什么诬?”

      叶静能微微一笑,道:“官军已征淮西,攻下蔡州。剑南道府帅虽对郎君保护不力,却不曾叛乱。如今已上书请罪。”李鹬奇道:“什么保护不力?”叶静能道:“城中流民作乱,郎君死于城中,人头不知去向。”李鹬大惊,摸摸脖子,奇道:“仙师可是在戏弄下官?”

      叶静能一笑,执着手中的《南华经》展读道:“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说着,轻轻点点李鹬,道“淮西道不知天亦不知人,他刺得了武公头颅,又得了郎君头颅,以为天下果然已经翻覆大乱,因此硬抗官军,自取灭亡……”李鹬听得又是难过,又是迷惘,道:“恩师果然是被淮西道刺杀的!可是我不是在这里么……”

      一语未完,他忽地瞪大了眼睛!叶静能袖中,慢慢地滚出了一颗晶亮如月华的灵珠,上面还粘附着一片小小的灰黑色鳞甲!他一把抓将起来,看着那珠色光晕之中,闪闪亮亮,映出了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凄哀面容。

      叶静能转回头去,闭了眼睛又念诵经文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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