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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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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西望,楚江中分。新授邵州刺史的甘州人李鹬一家所乘的一只江船,刚从长江七百里水路,无数激流险滩中下来,一篙子插入了气蒸云梦,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船上男丁女侍,见路程将近,心中喜悦。极目所见,又俱是南方的灵山秀水,湖光山色,无不心旷神恰。李鹬清早起身,便命侍婢煎茶,凭阑眺望湖山风光。
那侍婢名唤轻罗,是李鹬身边的得意女使。此番李鹬由西北而至南方为官,家眷大半都留在甘州,她无有夫人娘子管束,家主又是温厚性子的散漫人,因此一路来极是随心纵性。李鹬接过她奉来的一杯新沸春茶,摇头叹道:“碎茶砺如菱角椎,枉教陆羽叹松花。”轻罗捡起他掉在案下的书卷,乱卷一卷,随手扔开,撇嘴道:“郎君,错了韵了。”李鹬一笑,放了茶盏,道:“错便错了,正好下你这盏不沸又不匀的好茶。”轻罗娇笑道:“郎君不知,洞庭湖水性重,三沸不淳,婢子怕糟蹋了这好茶,吃郎君责骂。”李鹬听她颠倒黑白,不禁好笑,放了杯盏,伸指在杯中一划,将一片碎叶茶渣拈在指尖,随手向她弹去,笑道:“刁妮子,碾不成浮沫,点不出好茶,还敢说嘴。”
此等家中琐事,虽不遂心,却也不曾坏了李鹬心境。黄昏时分,船行至岸,李鹬令船工搭跳登岸,要独自一人到河滩地中漫步,赏玩湖上夕照风光。轻罗为他罩了一件青缎绵里披风,悄声嘱道:“这里荒僻,郎君早归。”李鹬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道:“早归做什么,听你排喧一夜么?”轻罗捂着脸,看岸上槐荫重重,掩着远山翠色,嗔道:“是,婢子多嘴。那些山精树妖迷人的时候,才最是知情识趣儿,郎君寻她们去便了。”竟不为李鹬系披风带子,一别身子自回舱去了。
李鹬只好自家苦笑,胡乱系了带子便闲步上岸。叵奈一事不顺,便带坏了运势,在岸边走不多几步,一脚踩在河滩地里的小水洼里,湿了半只裤脚不说,连披风下摆也淋淋漓漓地溅上了水。李鹬哎呀连声,笨手笨脚地捞起披风一角,拧个不住。一转身忽地又撞在一棵半死老槐树桩上。一根尖尖树杈险险地擦过鼻梁,鼻腔里顿时一片热辣辣地,滴滴答答地淌下了两股血流来,滴在了树根之上。
李鹬直叫晦气,连忙从袖中扯了帕子捂住鼻子,仰面向天。他手指细白,几滴殷红血珠滴溜溜地凝在指尖,欲滴未滴的,正映在了草丛中的一双金黄色的眸子之内。
李鹬捂了半日鼻子,觉得血流渐渐干在了面上,才唉声叹气地揭开帕子。低头又见自己襟上袖上,到处都是血痕,看上去很是触目。他不愿回船又听轻罗大惊小怪地念叨个不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水边,沾湿帕子,先洗面上血污,再胡乱漂洗衣上的血痕。
正忙乱间,忽听背后树丛轻响,李鹬以为是家中厮仆来寻,转头笑道:“来得正——”一语未完,那个“好”字忽地噤住,吓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水荡中。
那棵老树桩下,正伏着一只一丈来长,遍身灰黑鳞甲的巨大江鼍!正张着满嘴利齿的大口,津津有味地咬嚼着树皮树根。听见李鹬响动,淡黄眼珠子骨碌碌一溜,从脑袋顶上乜斜过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李鹬。
李鹬生长西北,哪里见过这等水怪?吓得两股战战,有心要逃,却瞧着那拳头大的眸子正中一点金光,仿佛带着点戏谑神情地盯着自己,更是怕得两足死撑在地上,牙关的的响成一片。自家安慰自己道:“这物吃树皮树根,想来……不吃荤腥?”却见那鼍嚼了树根,又去□□草皮。李鹬虽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也并非傻子,瞧着那涎水滴答的舌头舔得草叶倒伏,一下子惊得浑身冰凉,骇怕道:“你你你……你在舔我的鼻血?”
那鼍又睃他一眼,舔尽血迹,大摇大摆地向水草深处爬去。爬出几步开外,忽地巨尾一摆,在他抖抖索索的脚上拍了一下。李鹬吓得大叫一声,疾跳而起,跌跌撞撞地向船边奔去。他叫得实在太过撕心裂肺,倒把那鼍也吓了一跳,瞪着双目仰起头来,瞧着他摇摇摆摆,象只长脚鸬鹚一般跳进水中,又叫又纵地向船上奔去,也忍不住张开了大口,又象笑容又象示威地伸出了一条巨大的舌头来,在水泽边又舔了一舔。
李鹬吃这一吓甚是凶猛,当夜便发起了高烧。轻罗细问端详,他却一句不露,只叫快快行船,说是要到岳州再求医问药。轻罗六神无主,见他烧得唇青脸白,又急又怕,又嫌船行水上服侍不周全,又哭出门在外无人作主。李鹬烧得糊涂,若昏若明地听她低诉,更是烦燥欲呕。偏是病中少气无力,拿不出作主人的威势来训斥,只得道:“哭……哭什么,有安神……的饮子端一碗来,让我睡觉……”
轻罗应了一声,出舱自去安排。她离了床边,李鹬反觉清静,船底摇摇,波涛拍阑,倒催人入眠。他正要昏昏睡去,忽觉船身微微一震,又听船工们慌张叫嚷,复转烦燥。正要锤床怒骂,忽觉身上一重,一个又重又凉的身躯压了过来。
轻罗端着饮子小心翼翼地跨进船舱,见案上灯芯摇摇,眼看就要熄灭。放了碗盏,正要过去挑亮烛火,忽见板壁上人影一晃,主人已经硬邦邦地坐起身来,绷着脸道:“这般出来进去的,你还叫不叫我睡觉?”
轻罗一惊,见暗影憧憧中,李鹬眉目深沉,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与平日里那般温文尔雅笑意吟吟的模样判若两人,想着定是他病中焦燥之故。她也是娇纵惯了的,徐徐端起手边饮子,嗔道:“那不是郎君要喝水,婢子才巴巴地去端来的么?也不知那些粗手笨脚的船工在作什么怪,把船弄得晃晃荡荡的,婢子差点儿摔进水里——不过郎君的饮子,倒没洒出半滴儿来……”说着,顺势向李鹬作了个盈盈眉眼。
她放出这般媚人张致,她家主人再是病中,也能与她调笑一语半句。不料此番作怪,主人见了她这般妖饶可喜模样,反而发起怒来,沉声喝道:“安神饮子性热,你要烧死我不成?”
轻罗不防挨此斥骂,眼圈儿顿时红了。抬眼瞧一眼李鹬,见他目光炯炯,嘴唇紧抿,牙棱骨微微暴起。她惊得倒退数步,怔怔盯着那熟悉的俊朗面容,陌生的冷硬神情,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端起碗盏,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李鹬见她出舱而去,赤足跳下榻来,闩了舱门,转脸向着榻上鼓鼓囊囊的被褥一笑,道:“如何,我妆你的模样,不差分毫吧?”
那被褥方才一直在抖,却因被按在暗处,因此轻罗没有瞧出来。如今舱里没了人,越发抖得厉害了,上牙打下牙地回道:“你你你……我并没这等不近人情,吓唬小奴……作作作甚?”
“李鹬”喷的一笑,上床掀了被子,把一个被剥了衣服的李鹬掏了出来,把他笼在怀里,笑道:“痴书生,你烧成这等模样,她还不让你好生睡觉,正该轰出去!”说着,慢条斯理地捂住了李鹬的嘴,自家倒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来,在李鹬颈后、腋窝、肘窝之处乱舔,笑道:“你既让我修成了人形,我便为你退退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