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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 70 章 ...

  •   谭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你好好说,出什么事?”
      “八家公司,我们的价格……价格最高,”王奕断断续续地说,“FSK第二,比我们低了三千六百万欧元……第三名众诚,只比FSK低三百万,最后一家公司,百分百折扣,零报价,完全是捣乱……”

      谭斌的耳畔有细微的嗡嗡声,王奕还在接着汇报,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完了,的确如王奕所言,彻底完了。
      第二第三名的报价,竟比MPL报价的一点五亿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一个零报价,阶梯式的记分方式,更会人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术标满分,也已无法挽回商务标上的颓势。
      这轮游戏胜负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后性价比的综合评标结果,就已经有了结论。
      MPL铁定出局了。
      市场份额排名第二的供应商,居然第一轮就被踢出了短名单。
      谭斌仍维持着声音的镇静,慢慢对王奕说:“你辛苦了,赶紧回来吧,路上开车当心。”
      挂了电话,她茫然地抬起头。前方的格子间里,有几个同事也站了起来,彼此惶惑对视,显然他们也得到了消息。
      销售办公区一片沉寂,是大势已去的缄默。
      谭斌闭上眼睛,勉强自己定下神来,别人可以方寸大乱,她却不能乱,她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呆会儿。

      写字楼下的小花园,不复春夏两季的繁茂葱茏,触目一片枯黄。
      谭斌攥着抽屉里摸出的半包烟,按下打火机点燃一支。
      为程睿敏不喜欢她抽烟,她已经戒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点存货。
      她想理清头绪,大脑却呈现胶着状态,倒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异常清晰。她想起初进MPL,曾以为外企都是衣履风流的俊男靓女,报到第一天却大跌眼镜。所到之处,销售们打电话时温和谄媚,放下电话就大声骂娘,工程师们则穿着牛仔裤走来走去,说话时更是直接坐在别人的桌面上。
      和余永麟第一次谈话,余永麟问她酒量如何,她看着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没有问题。
      第一次招标预备会,余永麟说: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记起这句话,谭斌竟然埋头笑起来。此刻它显得如此讽刺而荒唐,决战尚未开始,其中一方的入场资格已被取消,不战而败。
      谭斌试着给程睿敏电话,但铃声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显然他在一个会议中。这是他的习惯,会议进行中无关电话一概不予接听。
      谭斌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烟,并且错过了午饭时间。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人打电话来约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机一直保持着沉默。
      两点多的时候它终于响起来,一遍遍奏着欢快的音乐。
      谭斌看一眼号码,是公司的总机,她接起来,找她的是刘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对总监们一向客气,未言先笑,今天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Hi,Cherie,我刚发了Invitation 给你,现在Confirm一下,Kenny的通知,明早十点,十九层一号会议室,所有Sales Director开会。”
      “明白,谢谢。”
      谭斌没有问什么内容,因为纯属多余。
      想必刘秉康已得到消息,这时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以为第一轮十拿九稳,至少可以囊括七个省的核心设备、年底签完合同,两千五百万计入下半年销售收入。但这自说自话的如意梦,如今却被现实毫不留情地粉碎。
      而且坏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缓冲的机会。
      刘秉康一直没有出现,他一定在为晚上的电话会议做准备,向总部解释,向董事会解释。普达集采的失利,对MPL中国,甚至对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个下午无比的平静,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像是一切没有改变。
      对谭斌来说,它却是如此的漫长,她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时间。她不知道刘秉康会如何向总部解释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会议之前,她还有几件事要做。虽然败局已定,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她总要给上面一个完整的交待,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个拨通的,是田军的电话。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到电话后慢条斯理地问一句:小谭哪,又有什么吩咐?而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时间似凝滞不动,谭斌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很久,田军开口说:“你们是怎么报的价?唱标结果报上去,我们魏总当场发了脾气,说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摆正位置,只有你们MPL还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国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魏总就是普达的总经理魏明生,普达一把手,谭斌没想到他的反馈会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坦然:“田总,您的意见,我一定转达高层。您能告诉我,还有补救的可能吗?”
      “没有!投标完全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顿片刻,语气缓和下来,,“小谭,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让你们的高层出面吧。也难怪魏总生气,你回去问问你们的总经理和董事长,这半年和我们普达的人照过几回面?”
      田军就这样结束了通话。
      谭斌握着电话愣一会儿,回过神来再找普达招标小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总算收获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FSK的低价,竟来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费赠送。
      这一招相当老辣,既把价格降到和国内供应商近似的水平,又维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为第二轮的价格谈判和今后的商务合同,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三千多万的损失,终于把老对手MPL踹出战局,它丢下的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场占有率,完全值得这份投资。
      谭斌无言以对,明白这回MPL是彻底被人玩了一把。如今她只剩下一个疑问,普达集采的预算,难道也是一个骗局?
      为她解答疑问的,竟是陈裕泰。

      谭斌和他通话的时候,正走出写字楼的大门。
      昨天的小雨,今天转成了雨夹雪,大厦的物业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铺上防滑地毡。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阶的边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手机滑出去很远,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间,谭斌下意识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倒在地上时,臀部没什么感觉,左臂却像了一样剧痛入心。
      门边的保安过来扶她,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气。保安一声“小姐你没事吧?”,让她维持一天的冷静完全崩溃,眼泪断线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
      “我的手机……”她哽咽。
      保安跑过去替她拾起来。
      幸亏手机是以耐摔著名的诺基亚,几块零件合上,开机依然是熟悉的铃声。陈裕泰又拨了回来。
      谭斌的左臂几乎不能挪动,只能勉强用肩膀夹住手机通话。
      “出什么事?”陈裕泰急问。
      “我……刚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垫了一下,有点儿疼。”谭斌站起来擦净眼泪,说话时依然有掩不住的浓重鼻音。
      她忍着疼痛努力伸直弯曲左臂,看起来活动还算自如,骨骼并未受伤。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然后陈裕泰说:“我现在外馆斜街的圣淘沙茶楼,你过来吧,说话方便点儿。”

      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号称北京最豪华高档的茶楼,传说中豪富高官的出没之地,陈裕泰一向喜欢这种地方。
      服务生带着谭斌到四楼的包间,进门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陈裕泰脸红扑扑的,显然在她进来之前,一场酒局刚刚结束。
      那天晚上谭斌记不得喝了多少壶极品冻顶乌龙,从茶楼出来,她几乎不辨东西南北,陈裕泰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你看着挺聪明,怎么会傻到相信一个半年前的预算?此一时彼一时也。田经理今非昔比了,他马上要高升了!你知道他升职的投名状是什么?就是保证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那他升职的路又是谁帮他铺了最关键的一块砖?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们MPL被开除的前销售总经理……”
      陈裕泰说这番话时,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顾,看得出来对田军非常不满。谭斌猜测,那应该是妒火中烧。他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会挑中她发泄。
      她在黑暗里抱膝坐着,浓茶的刺激,加上手臂的剧痛,她醒得双目炯炯,整夜没有睡意。
      将半年来的情景一一回放,许多不经意的小事慢慢被串在一起,她最终勾画出了事件的整个轮廓。
      谭斌仰起脸,对着天花板笑起来,笑得酸楚而嘲谑。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
      被她关掉声音扔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又开始不停闪动,旁边躺着一根固定电话线,水晶头硬撅撅地翘在空中。
      她不想再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人说话。她不知道几百公里外的铁道线上,有人一遍遍拨打着她的手机和市话,因为无法联系到她满心焦虑,同样无法入眠。

      程睿敏知道消息时已是晚饭时分,一桌人觥筹交错,正轮番向他敬酒。
      接完电话,他脸色大变,当即说声抱歉,起身离开饭局,站在酒楼过道里打通余永麟的电话。
      余永麟心情极好,兴高采烈地嚷嚷:“老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喝酒去。太他妈痛快了,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没想到啊,刘Kenny ,so stupid!人给下个套就钻进去了,本来我还留着几个后手,准备后期和他们短兵相接呢,现在全用不着了!”
      程睿敏耐心等他说完,却迎面泼了他一瓢冷水:“你并不比刘Kenny聪明!完全做了别人的枪手。”
      余永麟愣住:“什么意思你?”
      “我这儿不方便说话,等我回去再谈。”
      程睿敏接着找谭斌,但她的手机和家里的市话,任铃声一遍一遍空响,却一直没有人接。
      程睿敏急躁起来,电话直接打到公司的秘书处,让她查一查今晚的航班是否还有空位。秘书的回答让他失望,当天是周末,飞往北京的航班已经全部满员。
      “Ray,”秘书好意提醒他,“北京现在的天气状况不好,气象预报明早有雾,您最好改签明天下午的航班,这样比较保险。”
      “还有什么交通方式能让我尽快回北京?”程睿敏耐着性子问。
      秘书说:“今晚有一趟火车,十点半从郑州发车,您可以现在去车站,买张站台票设法上车,再补张软卧,明天一早六点半到北京。”
      程睿敏照此办理,如愿进了软卧包厢,没想到上铺的旅客是个胖子,鼾声震得墙壁都微微颤抖,担心加上焦虑,他竟一夜没有阖眼。

      清晨六点半,火车正点驶进北京西客站,程睿敏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谭斌的住处。
      谭斌四五点的时候方朦胧睡去,迷蒙中听到门铃声。她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门铃声停了,她翻个身,接着睡。
      五分钟之后,门铃又执着地响起来。
      谭斌懊恼地起身,挣扎着披上睡袍,摇摇晃晃挪到客厅,打开顶灯。
      看到灯光,门外的人改用拳头砰砰敲着她的门:“谭斌,开门!”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
      谭斌犹豫片刻,打开房门,掀起防盗门上的小窗,程睿敏带着行李站在防盗门外。
      看到她出现,程睿敏明显松口气,脸上现出笑意:“你没事就好。”
      谭斌却隔着防盗门,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程睿敏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也静下来,“开门。”
      “对不起,现在我不便待客,您请回吧。”
      “开门。”他还是那句话。
      “程先生您是不是听不懂中国话?”谭斌强硬地问。
      “你是不是想让邻居投诉你?”门外的程睿敏脾气也不怎么好。多日奔波,又一夜无眠,他双腿发软,头昏得几乎站不住。
      门终于开了。他把行李箱扔进门,人却没有马上进来,乏力地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
      谭斌看着他,胡须没有刮,衬衣是皱的,这么冷的天,羊绒外套却衣襟大敞,围巾也忘了系,里面只有一件细线羊毛背心。
      “你进来。”谭斌的声音软下来。
      程睿敏摸进门,一跤跌坐在鞋凳上,眼前金星乱冒,他阖上双眼。
      谭斌托着依旧无法伸直的左臂,远远站着,表情漠然。
      半晌程睿敏叹口气,开口说话,“谭斌,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担心了一个晚上。”
      “是吗?”谭斌冷眼看着他,“为什么?”
      “我听到集采的消息,实在是担心你,你别怕,形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奇怪,”谭斌打断他,“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程睿敏仰起脸,疲倦的面容上分明有备受困扰的痕迹,“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才急着赶回来。”
      谭斌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轻笑:“程睿敏,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程睿敏明白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想站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疼令他放弃了努力。
      “你告诉过我,你和你父亲僵持了十几年,那为什么会有人说,普达田军和李司长的交情,来自你,还有你父亲?”
      程睿敏颜色剧变,怔怔地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奇怪是吧?可惜,别人得了便宜,如何会舍得锦衣夜行?你一向谨慎,这次怎么这么大意呢?你难道忘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谁告诉你的?Tony?”方寸大乱之后,程睿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谭斌果然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余永麟也插了一腿?难怪难怪!”她冷笑,“做销售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吧?不仅费尽心机成为入室之宾,还让人十五岁的女儿春心萌动,程睿敏,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程睿敏瞪着她不出声,完全想不到那秀气柔软的嘴唇,能吐出这样刻薄的言辞。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了什么?报复MPL? 恐怕区区一家MPL,还轮不到您的青睐。那就是为了新合作伙伴?”谭斌忽然发觉情势比她的想像还要戏剧化,“余永麟他知道吗?No, 这会儿他怕是刚从哪家酒吧狂欢出来,还不知道他被最好的朋友利用了吧……”
      听到这里程睿敏忽然笑了,“谭斌,你以为是我在集采里做了手脚,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你太高看我了!实话告诉你,这一仗MPL如果不输,那才真是没有天理! 你知道FSK的两个VP,这半年在普达里里外外做了多少工作?可你们MPL在干什么?上上下下忙着内斗!刘秉泰他占着GM的位置不敢放手,可这半年他去见了几次客户?客户在想什么他又知道多少?众诚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和普达谈服务外包的合资公司,MPL呢?我当初……”
      他突然停下,抬手扶住额头,过一会儿放开手,眼神渐渐冷却,颓然笑笑,“算了,你已经先入为主,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
      “你还有什么是可以让我相信的?”谭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好,不说这些,那你告诉我,你当初接近我,到底是什么居心?你那么费心记着我的生日,揣摩我的喜好,甚至提前在我楼下踩点儿,为了什么?”
      程睿敏抬起头,眼里闪过霎那的惊愕,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没办法解释是吧?对,还有那次,蒙你相救,时间掐得真准哪,你可千万别跟我说,是碰巧,太冷的笑话,我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都说完了?谢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对我的信任是这种,领教了。” 程睿敏慢慢站起来,眼神犀利,笑容讽刺,“谭斌,你也不过是家普通外企的小总监,我想摆平你轻而易举,还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走吧。”谭斌退后两步靠在墙上,胸口起伏,“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话,我也不想听你说话,请你离开,请!”

      程睿敏走了,大门在他身后被摔得山响,震得门框上的墙皮呼呼直颤。
      谭斌盯着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顿时满腔怒火无处倾泄,抬起腿对着门扇用力踹了两脚,“混蛋!”
      一通发泄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虽然气得胸口滞痛,但她还没有忘记上午十点的碰头会。
      她知道前方一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虽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会前半个小时,她接到刘秉康助理的电话,请她速到董事长办公室。
      谭斌乘电梯上十九层,只觉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在相互纠缠着急速下坠。入职五年,面对任何环境,她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一回却是例外。孤立无援的感觉让她浑身发冷。
      站在刘秉康的办公室门口,谭斌立住脚,心里对自己说:该来的总会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辞职走人。
      长吸一口气,她敲门进去。
      刘秉康就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他的电脑屏幕忙碌。他的身后,是二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窗外映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密集的楼群,在薄雾中影影绰绰露出模糊的轮廓。
      谭斌想起她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的情景,那种得意中夹杂不安的心情还恍如昨日。
      她坐在刘秉康的对面,等着他开口。对方转过身,沉默地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她说话。
      僵持一会儿,她只能说:“Kenny,您找我有什么事要谈?”
      “集采的结果,你有什么感想?”刘秉康问得直接。
      “感想?”谭斌奇怪自己这时候还能笑出来,除了难过和气馁,失败者还能有什么感想?他真正想问的,大概是她打算怎么办。
      刘秉康直视着她,眼神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谭斌只好清清嗓子实话实说,“很难过,很沮丧,完全不能接受。”
      刘秉康“嗯”了一声,点点头,“这是所有人的Common Feeling,无法接受。”他的身体倾向写字台,双臂搭在桌面上,“Cherie,It is very difficult , but I have to say……”
      谭斌清楚地预感自己一直在等的东西来了,她坐直身体,默默地听着。
      这种大客户团队销售,胜了,是团队的共同努力,输了,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总要有人被挑中来承担责任。而她当初不辩轻重,轻率接下BM的Title,正好成为最现成的那只黑羊。
      奇怪的是,一旦心落到谷底,所有的忐忑反而消失,只留下麻木的平静,仿佛她将面对的,是别人的命运。

      当日深夜,FSK的北方区总监余永麟,裹挟着一身浓重的烟气和酒气,摸到程睿敏的家里。
      “你想和我说什么?”余永麟打着酒嗝躺在书房的沙发上,“什么叫我做了别人的枪手?”
      程睿敏从电脑前转过身,“老余,你真的相信MPL出局,FSK就能独占鳌头?”
      “什么意思,嗯?”余永麟斜着眼睛问,“这是我降价的条件,他不给我多几个省份,我送他百分之三十的设备?我送他个屁!”
      “你太天真,政治觉悟也太低了。”程睿敏冷笑,“你换位想想,如果你是甲方,会把原来两家均衡的局面彻底破坏,让你FSK一枝独秀,尾大不掉?”
      “你是说,众诚要和我们平分半壁江山?靠,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样倒也简单。”程睿敏疲倦地揉着眉心,“之前FSK和MPL是对手,也是盟友,如今MPL出局,你FSK将来孤掌难鸣,只怕早晚要被Local Competitors 给围歼掉。”
      余永麟一骨碌坐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原来的技术门槛已经形同虚设,你和本土企业拼什么?价格?质量?服务?还是回扣?你还有什么优势?老余,你以价格换市场份额的打算,很可能落空,最大的赢家,另有其人。”
      余永麟躬起背,脸埋在膝盖间愣了很久,抬起头问:“妈的,全是马后炮,你既然看得那么清楚,为什么中途不再参与,撇下我一个人去操作?”
      程睿敏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回答:“因为走出来之后,我发现可做的事情太多,和MPL的恩怨不值一哂;因为你是我兄弟,众诚是我的partner,我只能选择中立。”
      “程睿敏,我操你大爷!”余永麟捶着沙发大声说。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可以攒在一块儿骂,省点儿力气。”程睿敏站起身,让开电脑屏幕前的位置。
      余永麟走过去,看到程睿敏正在准备的文件,疑惑地问:“这不是你那份《葵花宝典》吗?你想做什么?”
      “给谭斌,也许能帮她度过难关。”
      余永麟顷刻间酒意上涌,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你脑子进水了?”
      “老余……”
      “你别叫我老余,我不认识你。”余永麟脸色铁青,“眼看刘秉康那混蛋,马上就能卷铺盖滚蛋,你帮他?你帮谭斌就是帮他,你难道不明白?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
      “谭斌她现在是我的人,我不能害她。”
      “哈……你的人?你不是在说笑话吧?好吧好吧就算是,可这事过去,你有多少种方式可以补偿她?”
      “那不一样老余,我忘不了第一次在‘英虞’吃饭时她的样子,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女孩子,今天却变成另一个人。我栽过跟头,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有的自信全部摧毁,锐气全失,一辈子都难以补偿的伤害,我不想让她经历。”
      余永麟不再说话,从兜里掏出香烟,叼起一支又去找打火机,不知是火机的液体用完了,还是他手哆嗦得不得要领,无论怎么较劲就是不见火星。
      程睿敏瞪他一眼:“阳台上抽去。”
      余永麟一下就爆发了,用力把打火机扔在地板上,又抬起脚后跟用力跺几下,近乎咆哮道:“我他妈的就在这屋里抽怎么了?有种你开始就别算计MPL。做到一半你放手,你他妈的是男人不是?”
      程睿敏也忍无可忍:“你给我滚蛋!”
      多年的好友第一次翻脸,灯光下程睿敏的脸色透出惊人的惨白,余永麟犹豫片刻,还是摔门而去。

      是夜节令为小雪,北京城果然飘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对余永麟来说,这年的小雪,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的妻子出现早产症状,连夜被送进医院。他在产房外等得团团乱转,不时有医生送出各种生死状要求他签字。
      他在慌乱、烦扰、不安、恐惧中度过了六个小时。
      凌晨六点十分,他的儿子宽宽终于伴着雪花提前半个月呱呱坠地。
      护士把那个软若无骨的小东西交在他手里,余永麟战兢兢地拨开婴儿袋,看到一张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脸,皮肤皱巴巴浑身通红,像只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他备受冲击,忽然间就落泪了,七尺高的男人当众哭得眼泪滂沱。
      那一刻,除了怀里的小生命,其他一切身外之物皆变得无关紧要。
      他急于和人分享这种感受,完全忘记了头天晚上和程睿敏的龃龉,看看表应是平日起床时分,迫不及待地拨通程睿敏的电话。
      但任凭他拨了手机再换市话,都是一样的结果,一直无人接听。
      再打到他的办公室,依然找不到人。
      余永麟有些不安,因为这不是程睿敏的风格。除了在飞机上,他的手机永远处于开机状态,随时在线。
      想起昨晚他那种不正常的苍白,更加重了余永麟的忐忑。
      打算开车过去看看,病房里乱糟糟的一时又离不开人,觑着丈母娘的脸色他挣扎良久,忽然想起一个人。
      扒开皮夹找了半天,谢天谢地,那张奇特的名片竟然还在,他立刻照着号码打过去。
      严谨原本睡眼惺忪的声音,听他说明来意,一下精神起来,爽快地说:“我去一趟得了,物业那儿有他的钥匙,您先忙着,谢了啊哥们儿!”
      放下电话,余永麟想来想去放心不下,还是把妻儿交给家中老人,驱车朝着机场高速的方向奔去。
      等他赶到,正看到两个人站在程睿敏别墅的门口,其中一个就是严谨。
      他们已经站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屋内却无人应门,而二楼明明亮着灯。
      商量一会儿,物业取出备用钥匙,开门进去。
      窗外的天色依然半明半灭,别墅内静悄悄的,一层完全黑着灯,只有楼梯拐角处漏下二楼书房的灯光。
      严谨扬声喊:“小幺,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
      三人拾级而上,书房的门半掩着,严谨上前一手推开,几个人如被雷电击中,全部木立当场。
      严谨最先回过神,冲过去抱起已毫无知觉的程睿敏,气急败坏地叫:“小幺你搞什么鬼,甭吓哥哥,醒醒嘿!”
      物业已经麻利地退出去,掏出手机:“喂,110吗?我是XX山庄的物业,我这儿有住户出了问题……”
      余永麟一脚踢了过去:“打120叫救护车!妈的你打110干什么?”
      十分钟后上来三名医生,手忙脚乱地吸氧注射,将人送上急救车。
      一片忙乱过后,人去屋空。暂时留下来善后的余永麟,发现书桌上的鼠标被人无意中碰触,原来黑屏状态的显示屏,竟然亮了起来。
      那上面,正开着一个新邮件的页面,发送地址和附件都已附上,唯有正文写了一半,还没有完成。
      他静静地看一会儿,伸出手,轻轻点下发送键。

      京城的东北部,熟睡中的谭斌,突然被剧烈的心跳惊醒。
      按着几乎要冲出胸口的心脏,只觉得一阵阵难以控制的心慌意乱,跳得她再也无法入眠。
      她坐起身,纳闷地看看窗口,天色尚未大亮,地板上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晨光。
      既然睡不着,她索性起床,拉开窗帘,惊喜地发现窗外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澄明安静。
      吃完早餐准备出门,才想起今天是周日,她自嘲地笑笑,又把外套脱了换上家居服,
      周日是例行的家庭日,每周这个时候她都会给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
      对父母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我很好我没事工作身体都很好。
      虽然她在和母亲聊天时,提到工作两个字,屡次有哭的冲动,但都咬牙忍住了,为了不在母亲面前失态,她找个理由匆匆结束通话。
      放下电话,她支起电脑开始收邮件。
      过去两天发生太多的事,她整个人处于飘浮的状态,完全没有顾上看一眼收件箱。
      其实看不看都那么回事了,她已经不再是普达集采的BM,也不再是北方区三省一市的代理销售总监。
      昨天的碰头会上,刘秉康宣布了三件事。
      一是普达的集采并未结束,高层还在努力斡旋,希望能有所挽回,即日起所有关于集采的工作由于□□负责。
      二是谭斌手里的三省一市,从下周起交接给乔利维,乔利维将担任整个北方区的Acting销售总监。
      最后就是谭斌的新职位安排,她将担任New Solution Selling Lead,负责今后所有新方案在各省的销售。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各自默默消化着这些消息,各自拨着自己的小算盘。
      谭斌坐得端正,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挂着微笑。
      她还记得当初接受BM这个职位,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那时她极其担心责任和权力的不平衡,会成为她的滑铁卢。
      没想到一语成谶,结果且比她想像得更加悲惨。
      新职位甚至没有任何级别的标识,只含含糊糊给她一个Lead的头衔,没有下属,没有任何资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临时的位置。
      以前有过不少先例,往往过不了多久,类似位置上的人就会主动递上辞职信。
      她显得如此轻松,是因为最大的冲击波已经在刘秉康的办公室里遭遇过,此刻才能保持镇静。
      和刘秉康的谈话,像镌刻一样烙在她的记忆里,谭斌相信很久之后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他说:“Cherie,我觉得很难开口,但我不得不说,集采失利,是非常严重的事,影响到今明两年共四千五百万的销售,这件事,我们必需有一个Solution……”
      谭斌还记得自己问:“能不能给我个解释?集采失利,我愿意承担责任,但我在北方区的工作,为什么也被否认?”
      “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现实是我们失去了极重要的销售机会。”刘秉康看着她,“我们必需对员工,对总部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谭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话题,竟有了要笑的冲动。
      集采为什么失利,他不想和她讨论。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一个了结。
      想起自己处理方芳事件时,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锅,虽然心里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签字时,下意识里仍有一丝难得的轻松。
      因为方芳的离开,于大局完全无碍,却可以把整件事划个句号,对所有人有个交待,这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三年风水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她。
      她没有像方芳一样被扫地出门,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今年的指标已经很难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须有所补救。Cherie ,我希望你利用New Solution Selling,帮助Local sales team ,把普达省公司从集采中压下的配置,一个个挤出来。”
      刘秉康的脸上,有惋惜,有冀望,也有驾轻就熟的威严。
      谭斌专注地望着他,神情奇特。
      她记得半年前刘秉康还是一张白净的圆脸,如今却皮松色黯,眼睛下面两个大眼袋,六个月内像老了七八年,显然这半年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如意。
      想起一句话,谭斌终于翘起嘴角,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那句话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她心中的悲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这一刻被稀释淡化。
      学艺不精,她愿赌服输。
      “我接受新的职位。”她终于说,语气平静。
      结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现在她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安静接受,要么回去写辞职信。
      后一个不是她的选择。就算离开,她也会选好下家再走。
      赌气辞职的事,谭斌见过太多,当时图一个痛快,事后后悔得居多。
      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败的真正症结,换个地方仍会遭遇同样的问题。辞职或许能带来暂时的轻松,但它摆脱的只是问题的起因,而不是问题本身。
      刘秉康反而意外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谭斌,显然他没有想到谭斌接受得如此从容。
      但他很快恢复常态,温和地说:“这样很好。”
      谭斌也微笑看着他:“您放心,New Solution的销售,我一定会尽力,只要还是MPL的员工,我就会尽职尽责每一天,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以后还是要在一个行业里周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好聚好散,绿水长流。

      忽然“叮”一声轻响,打断了谭斌的回忆,一封新邮件到了。
      她凝神去看,发现新邮件的下面,有封六点多收到的外部邮件,没有题目,发信人是她现在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名字。
      经过一天一夜的缓冲,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颇有点后悔,可是一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就忍不住上火。
      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进了Outlook的删除文件夹,扣上电脑离开书房。
      屋里转了一圈,发觉有很多事可做,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闲暇的周末。
      最后拉开衣柜的抽屉,开始一个个清理。手里忙着,脑子也就可以暂时处于冻结状态。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她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觉得冷而且疼。
      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竟然都在这两天里做了清算。
      一旦专心做事,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她感觉饿,拉开冰箱却找不到可吃的东西,只好换了衣服去超市。
      刚出了公寓门口,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这是16号楼吗?妈的这什么鬼地方,所有楼活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晃得老子头都晕了。”
      声音有点熟,她转过脸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严谨?”她睁大眼睛。
      严谨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过来,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他妈巧,我正找你。”
      他的手劲儿极大,谭斌的手腕像被铁钳夹住,疼得眼泪差点下来,拼命想挣脱,“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逼近她,“我还想问你,你对小幺做了什么?”
      谭斌停下挣扎,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对他做什么?他是一男的,你觉得我能对他做什么?”
      严谨不由分说拖起她就往前走,“你跟我走!”
      谭斌气极,死活不肯动:“你放手!我凭什么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严谨一把甩开她,谭斌立足不稳,差点坐在地上。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着腰嚷,“小幺现在重症监护室躺着,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特解恨?”
      谭斌像遭了雷劈,脸一下变得刷白。

      去医院的路程,只有三十分钟,她却觉得像三年一样漫长。
      心内科的主治医师竟是她的熟人,文晓慧的现任男友,高文华。
      看到谭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我看着他眼熟,原来是上回见过一面。”
      谭斌紧贴着玻璃窗,在几张床之间拼命寻找着,却只能看到乱七八糟的氧气筒、各种各样的仪器和管子。
      “心肌梗塞,幸亏送得还算及时,再晚就麻烦了。”高文华站在她身边,“ 平时有症状,估计被忽略了。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头痛牙痛,其实是心绞痛的反射。”
      “心肌梗塞?”谭斌转过脸,用力咬着下唇才能让声音保持正常频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轻人得这病的越来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只有二十八岁,送来的时候心源性休克,最后没有抢救过来……”
      说到这里,高文华忽然停下,因为谭斌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是他见惯了的患者家属的眼神,充满了祈望和哀求,像仰望上帝。
      他叹口气,“跟我来,换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带你进去。”
      病床前只看了一眼,谭斌已经坚持不住。
      他的脸上似乎只剩下黑和白两个颜色,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毫无生气。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被高文华眼明手快地拦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紧紧咬着,浑身发抖,五官整个扭曲了。
      高文华看情形不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果断挟持她出去。
      她的膝盖早已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模糊中她觉得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那人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别这样。”
      谭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关爱地看着她,是程睿敏的干妈。
      她的眼泪决堤一样疯狂涌出来,抱住老人终于哭出声:“我错了,阿姨,我错了!”
      “别哭别哭,好孩子,他没事,会好的。”
      严谨在一边抱着肩膀冷冷说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你这孩子,给我住嘴!”干妈呵斥他。
      严谨哼一声,跺脚走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就都仗着年轻胡闹。”在一间安静的休息室里,干妈递给谭斌一块热毛巾,摸摸她的头发。
      谭斌低头接过,说声谢谢,却把湿漉漉的毛巾放在膝盖上呆呆看着。
      “睿敏父亲刚还在这儿,老头儿自己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先回去了。”
      谭斌“嗯”一声。
      “他母亲过两天也回来。”
      谭斌这才抬起头,“他……国外的母亲?”
      “啊,原来睿敏和你说了,没错。我和她在电话里谈了很长时间,她非常后悔。”干妈拍着谭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结我很明白。毕业后不肯让他父亲帮忙,一个人跑到外面拼命,是因为他总想做成点什么给他母亲看,让她后悔当年放弃的,是个多么优秀的儿子。”
      谭斌想起那条领带,一时没有出声,眼泪倒是收住了。
      她有过预感,可是没有往深处想过,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好逸恶劳原是人的天性,也许每一个工作狂的背后,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亲,她的,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心里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时候不得不说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他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惯了,从不喜欢和人商量,更不喜欢解释,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点耐心才成。我知道这很委屈,可是孩子,”干妈仰起脸,笑容通透像穿越另一个世界,“人这辈子,再怎么风光,最后都免不了一个人孤单地离开,运气好,你能遇到另一个人走到尽头,运气不好,你要一个人走很长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别辜负彼此。”
      谭斌的眼泪再次落下来,“阿姨,我懂。”
      干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里:“你们两个也许流年不利,不过好在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东西不值什么,带在身边辟个邪吧,”

      夜深打算离开医院时,谭斌遇到匆匆赶来的余永麟。
      他一愣:“哟,严谨真把你找来了?”
      谭斌这才明白严谨怎么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说Cherie,我大概是你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 想起MPL的落败,他的神色多少有点尴尬。
      谭斌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淡淡笑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很失望?”
      “还真有点儿。”余永麟也笑起来,取出烟盒递她跟前,“要不要来一支?”
      “不了,谢谢。”谭斌转头望着身边的树丛,慢慢说,“他不喜欢我抽烟。”
      “这样。”余永麟收回手,自己点了一根,“今年的天儿还真邪行。”他说。
      谭斌看他一眼,“好像你的戒烟又失败了?”
      余永麟抽进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眯起眼睛笑,“啊,本来还抗着,今儿看了老程,又抽回来了,人生苦短,享受本来就不多,我干嘛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谭斌微微牵动嘴角,对这个大嘴巴,完全无话可说。
      余永麟一口一口抽着烟,终于问:“老程那封邮件,你看了吗?”
      谭斌立刻转头盯着他,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那邮件是我发的。”他犹豫半天才说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没来得及发呢?还是他没有想好到底发不发,我就怕他将来埋怨我。”
      谭斌沉默一会儿问:“我还没有看,他写了些什么?”
      “那你自己决定看还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过来再说。不过就老程这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反正他够狠,换我肯定做不出来,这世上最亲的人是谁?除了爹妈,就是老婆孩子,怎么对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过Cherie,你得这么想,一个人要是仇都不记,你还能指望他记恩吗?”
      谭斌苦涩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烟,扔掉烟头,“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剥我的皮。”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对了,忘了给你看看我儿子,一大胖小子,帅,长得像我。”

      回到家里,谭斌把那封邮件从删除文件夹里拖了回来。
      正文很长。
      “谭斌,这封邮件不该发到你这个邮箱,可是我想公司邮箱应该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为你的敏感惊异,可是今天我却希望你能多少迟钝一些。发这封邮件,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而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你应该知道的真相,有些话面对你永远说不出来。
      集采之初,我促成过Tony 和田军的相交,MPL集采中的问题,我看得清楚却没有提醒过你,那是因为我介意和MPL曾经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现公司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是宝贝,我该怎么说你才能相信,任何一个大型商业行为的背后,各方利益互相纠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这个结果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要沉住气看到最后,才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帮到你。
      一是MPL失利,应是来自普达高层多年的不满,这是给MPL一个教训。如果高层肯出面斡旋,并利用已经习惯于MPL设备的省公司向集团总部施压。事情当有转机,第二轮或许可有机会。
      二是集采的失利并不全是坏事,可以促使你们下决心转型。这种集采每年一次,利润会越杀越低,直到无法承受变成鸡肋。普达目前最需要的,是业务增长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户资料,也许有用。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永远跨不过自己那个坎,永远会觉得自己是个Loser.
      你对感情的质疑,我无言以对。当初接近你的确动机不纯,但是塘沽一行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你是念旧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远做不出来。可是谭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久的相处,你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真情?你说那些话”
      邮件就在这里中断,没有写下去,谭斌撑着头,想像他在打这些字时的心情,心头如同百味纠结。
      照他的脾气,一口气解释这么多,恐怕已至极限。
      她无法猜测,如果早几个小时看到这封邮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只要他能无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后的修改时间,是当日清晨六点半。
      文件一打开,她这才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无法计算价值的数据库,十几个省的详细客户资料和业务运营分析历历在目,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个交给了她。
      谭斌握着鼠标的手出了汗,在电脑前枕着手臂伏了许久抬不起头。
      现在再看这邮件,难免有物是人非的凄凉,集采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很久后她坐直身体,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后永久删除。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干妈的话在她的心中徘徊不去。
      或许世上所有白头到老的故事,情节迥异,却都有相似的轨迹,真正的情感到了最后,应该能够包容一切。
      爱一个人,爱他的光亮,也爱他的阴影。
      她打开阳台的窗户,寒风顿时扑面而至,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翌日程睿敏在ICU中醒过来,三天后转入特护病房,开始允许家属探视。
      去医院前,谭斌摒弃一贯的素色着装,在浅灰的开衫里,特意换上一件珊瑚粉的大花衬衣。
      这件衬衣是夏天买的,至今还没有机会上过身,明亮的颜色把她衬得肤色水润,头发光洁。
      她自己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尚觉陌生,主治医师高文华看到她亦是一怔。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斟酌着字句反复叮嘱:“他的心脏依然很脆弱……象不定时引爆的炸弹,不要刺激他,不要让他说太多的话,不要让他激动……”
      谭斌推门进去,尽管十分小心,衣履间的摩擦声,还是惊动了程睿敏。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她,目光中似流露出无限欣慰,吃力地对她笑笑。
      他身上还是罗罗嗦嗦连着一堆管子,谭斌拢拢他的头发,似乎也想笑一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成功,倒是有滴眼泪滚出眼眶。
      “谭斌……”他只吐出两个字,就似耗费无数精力,呼吸开始急促。
      “别说话。”谭斌俯身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医生说你要静养,不能说话……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
      程睿敏却轻轻摇头,仿佛在说:你不明白。
      谭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一根一根轻轻抚摩他的手指。因为点滴的缘故,他的手指冰凉,手背上血管附近一片瘀青。
      “那封邮件……”她抬手调慢了点滴速度,缓缓说,“Tony到底帮你发了。”
      室内的空气忽然沉寂下来,程睿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的含义极其复杂。
      谭斌说:“ 我看了,然后删了,现在全都忘了。”
      他看着她,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她的衣服上,眼睛里的光点渐渐聚集,没有出声,嘴型却分明做出两个字:傻子。
      谭斌笑笑:“傻子比较容易幸福。”
      程睿敏的手指动了动,在她手心刮了几下。
      谭斌迟疑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摊平手掌放在他的指尖下。
      他的右手食指,开始在她的手心划动。
      谭斌侧过头凝神细看:N、O、T、T、O……
      Not to be a loser.
      他想跟她说的,还是那句话: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无法跨过自己那个坎,永远会觉得自己是个Loser.
      谭斌用力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心中不期而至的酸楚。她点头:“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
      实际上她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事间那些真心的或者虚假的关心和不平,都让她难堪,为维持面部表情的松弛,她几乎精疲力尽。
      程睿敏攥住她两根手指,稍微用了点力,目光里有抱歉也有痛惜。
      谭斌握紧他的手,还他一个安心的微笑。以前她真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竟能传递出如此复杂的信息。
      病房里的温度有点高,她的手心也有点热,这点体温伴着她腕间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一直沁入人心的深处。
      程睿敏终于阖上眼睛,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纯净干爽,温暖得令人恍惚。谭斌垂下头,把嘴唇紧贴在他的手背上。
      这时身后传来门扇开合的声音,随即脚步声渐近,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谭斌回头笑笑,站起身,让出床前唯一一把凳子。
      进来的是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发,背影苗条而纤细,转过脸来,才能见到岁月浸透的痕迹。
      谭斌静静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母子两人。

      走廊内的光线有点暗,刚刚离开明亮的地方,她的视力暂时受限,只看到一个人逆光站着,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那人走近,一言不发紧紧拥抱她,很久没有放开。
      来人大衣上柔软的毛领贴着谭斌的脸颊,是好久不见的文晓慧。
      “你怎么来了?”谭斌惊讶。
      “高文华怕我给你添乱,一直没跟我说,我刚刚知道,害怕你顶不住,急着赶过来。”
      谭斌微笑,声音却有点哽咽:“没事儿,你看看,我好好的。”很多时候,最贴心的反而是多年的闺蜜。
      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文晓慧点根烟递给她,“那谁……他怎么样?”
      “还好,就是出院以后恐怕有段日子不能工作了。”
      “他那么年轻,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自己不在乎,生抗着。”谭斌接过烟贪婪地抽两口,才想起已戒烟多日,只好恋恋不舍地按熄在果皮箱上,“我也粗心,平时好多症状都忽略了。明知道他一晚上没休息好,还拼命犯浑,拿不靠谱的话刺激他。”
      想起那天的情景,谭斌打了个哆嗦。事隔这么多天,她想起来还是后怕。如果不是余永麟警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文晓慧跺脚埋怨:“高文华这小子,早不告诉我。”
      “他人很好,你别老欺负他。” 谭斌笑笑,“我没事儿,这半年在医院出入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文晓慧搂住她的肩膀,“乖,开心点儿,倒霉事儿不会一直缠着你不放,最坏的过去了,以后就是好和更好。”
      “我都明白。”谭斌转头望着窗外,“说句土得掉渣的话,就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冬天总会过去,对吧?”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个多事而震荡的冬天。
      先是普达集采的第一轮评标结果,再次爆出冷门。技术标排名第一的,竟是众诚公司,第二是MPL,FSK 居然屈居第三。
      技术标与商务标的分数加总之后,MPL的出局毫无悬念,而众诚凭着排名第一的技术分和不错的价格分,一跃成为头一名。
      曾经市场份额第一的FSK,多年来稳居行业老大的位置,却因为技术和价格的分数都低于众诚,只能委委屈屈排在它的后面。
      这个结果,令FSK的高层极为震惊,而被失利打击得垂头丧气的竞争对手,比如MPL,免不了幸灾乐祸。
      几天之后,五家供应商中标省份公布,FSK和众诚的市场份额相当接近,百分之三十七对百分三十二。
      这个结果对众诚,是绝对的胜利,对FSK来说,价格上的让步,并没有换来市场份额的增加,如意算盘完全落空,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
      这场游戏,越来越往失控的方向滑去。
      但混乱的局面,却让陷入绝境的MPL见到一线生机。看起来普达下定决心要教训的,不仅仅是MPL一家外企。
      第一轮结束后,五家中标的供应商,无论是喜是忧,都开始着手准备第一轮核心设备的商务谈判和第二轮外围设备的投标。
      MPL的高层,却在忙着安抚普达的高层领导。全球副总裁Smith特意赶到中国,回访普达的总经理魏明生,试图弥补以前的怠慢和疏忽。一直被排挤在销售之外的CEO李海洋,也动用了多年前的同学关系给魏总递话,希望能再给MPL一个机会。
      但这一切都已和谭斌无关。她安静地和于□□、乔立维交接,开始着手做新业务的市场开发规划。
      乔立维熬过五个月,终于结束与谭斌分而治之的局面,心愿得偿,成为整个北方区代理销售总监。
      正式宣布消息那天,王奕在洗手间抓到谭斌,眼眶泛红,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不公平,怎么是你一个人的错儿?明明是高层关系没到位……”
      谭斌扒开她的手,对着镜子拢拢刘海,看看镜子里的表情还算自然,才开口回答:“我在那个位置上,当然要负责,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以后我要向老乔报告……”
      谭斌擦干净手,拍拍王奕的后背,“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区域,有业绩撑着,跟谁都一样。还有,以后记着,不要在洗手间里说不该说的话,这儿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王奕眨巴着眼睛还在回味,谭斌对她笑笑,开门走了。
      如此坚持着和自己较劲,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她不想在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只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印象,给自己的职业生涯涂上一个抹不去的黑点。
      她也在等待着机会。
      虽然彼时她并不知道那机会将是什么,何时到来。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风光的顶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低潮的时候只能咬牙坚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价。

      谭斌带着于□□去见普达的客户,为告别,也为介绍新人。
      串到田军的办公室,她在门外站了二十秒,才把脸上的肌肉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满面春风地推门进去。
      田军看到她,不禁一怔,脸上似有一丝抱歉的神色一闪而过。谭斌不能判定,是否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于□□和田军倒是一见如故,或许因为彼此籍贯的地理位置十分接近,一下午的时间,三人言谈甚欢。
      回公司的路上,谭斌感觉浑身酸痛,强打着精神开车,一直没有出声。
      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觑着她的脸色,犹豫几次才开口,“Cherie,谢谢你,真的……发自内心的……”
      谭斌被他逗笑,“难道你以前说谢谢,都不是发自内心的?”
      “不是……嗨,”于□□发觉说错话,有些尴尬,“我是说,我挺佩服你,一个女孩子,能顶住这么大的压力,没有露出一点情绪。”
      “那是因为我脸皮厚。”谭斌轻轻打转方向盘,然后补充,“又没心没肺。”
      于□□笑了几声,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扶扶眼镜说:“你知道吗?现在上面正努力周旋,想挤进第二轮的投标,咱们那个排名第二的技术分,就是最大的底气。那天我对李先生说,当时如果不是你坚持,MPL拿不到这个名次。”
      记起当时颇为艰难的处境,谭斌笑笑,没有接话,耐心听他后面的内容。
      于□□接着说下去:“如今魏总已经松口,就差给他一个台阶,需要普达的技术部门为MPL说句话,如今只有你能和总工程师陈裕泰说上话……”
      谭斌扭头看他一眼,“你想让我去找他?”
      “我知道这要求过分,实在对不起。”说出最难出口的话,于□□的神情明显放松,“Cherie,就当帮我个忙好吧?”
      谭斌面无表情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又松开,想了很久,虽然胸口象堵着一块石头,她还是说:“好。”
      因为她马上就有求助于□□的地方。
      这些天她一直在寻找新业务销售的突破点。借助程睿敏那份资料的帮助,已经挑出四个条件相对成熟的城市,作为新业务销售的试点。
      而第一个就是上海,于□□的直辖区域。
      她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陈裕泰,依旧约在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茶楼。自从上回在这个地方喝过茶,陈裕泰好像就不再把她当外人。
      谭斌却不敢太放肆,依然维持适当的尊敬和距离,关系再亲近,对方也是客户。
      不过她已经摸到他的脾气,这个人不喜欢听到任何批评和指责,不管是针对他自己还是他的下属。所以她没有明着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在喝茶的时候,随口说一句:“这些天听到不少省公司的担心,都说这次集采,成本是降下去了,可是也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尤其是技术上的,他们压力挺大。”
      “哦。”陈裕泰慢吞吞地品着茶,从茶盅上面扫视着她,“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说,以前用的都是MPL的产品,技术人员也培养了将近十年,如今一换供应商,两家产品并存,兼容首先是个问题,很可能会影响到业务质量,技术人员也要为另一家产品重新培养,不仅耗时,人员上也是巨大的浪费。如今是业务领导一切,如果因为这些原因影响了业务发展,那技术部门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陈裕泰不喝茶了,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才放下茶盅,漫不经心地说:“全是杞人忧天,这些风险立项前都作过分析,哪儿有这么严重?”
      “那是,这么大的项目,怎么会不考虑周全?嗨,我也就传个话儿。”
      陈裕泰“嗯”一声,端起茶盅放到嘴边,才发现杯中已空。
      谭斌不易察觉地笑笑,知道他已经上了心。
      技术部门的最终拍板者毕竟是陈裕泰,此刻恰好又处在上市改组的风口浪尖上,技术方面的抱怨一旦多起来,吹到魏总的耳朵里,对他绝对是负面影响。
      不过此事点到即止,不可再多说一句。谭斌及时转移话题,把他的注意力挪到了茶具上。

      MPL上上下下的努力,到底见了效果。一周后,普达总部招标小组重新公布第二轮外围设备投标规则。
      相比原来的条款,比较大的变化有两条:一是原定邀请招标方式作废,第一轮核心设备的短名单,不再具有任何参考意义,八家入围厂商重新竞价投标。二是投标规则中明确规定,任何供应商,不得再有任何赠送行为,违者当场废标。
      这两条规定,对第一轮中进入短名单的供应商们,不亚于当头一棒。
      首先MPL死而复生,重新进入第二轮的投标,他们不得不与这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再次较量。
      最惨的一条是不可进行赠送。这就意味着投标的价格要建立在实打实的折扣上。此头一开,供应商们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但是鉴于MPL第一轮惨败的前车之鉴,还没有哪家供应商敢出头挑战规则。
      半个月后的唱标现场,MPL不负众望,果然爆出一个令人瞠目的历史最低价。
      其余几家也紧随其后,纷纷价格大跳水。第二轮最终中标的,包括MPL、FSK、众诚和另外两家本地供应商。
      第二轮外围设备的市场份额,最终结果是MPL居于首位,其次众诚,第三位才是FSK。
      这个结果让MPL多少挽回一点颜面,但因为第一轮完全败北,当年的销售任务依然受到影响,距离目标数字差了一千多万欧元。
      MPL进入中国市场十几年,销售额一直年年递长,保持着强劲的增势。无法完成销售目标,在MPL中国公司短短二十年的历史中,是破天荒第一次。稍有点警觉的人,都明白刘秉泰身下的座椅,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谭斌冷眼旁观很久,两个月内形势大起大落,让人如坠迷魂阵,要到这时候,她才彻底明白程睿敏那封信的含义。
      只有到了最后,才能明白谁是最终的利益获得者,才能拨开迷雾看清真相。
      一场集采,彻底颠覆了两家跨国公司占绝对优势的局面,不仅MPL被整得一败涂地,FSK亦损失惨重。价格更是杀得昏天黑地,每家供应商都被折腾到元气大伤,包括众诚,其实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最大的赢家,只有一个:普达集团有限公司。所以梁副总退休之日,田军如愿以偿升任集团副总经理。
      那天去医院,谭斌坐在程睿敏的床边,伏在他的胸前很久没有说话。
      程睿敏问她:“你明白自己失误在哪儿了吗?”
      “我太想赢了,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反而失去客观判断的能力。”
      程睿敏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下午老余来发顿牢骚,最后的总结和你一模一样,你们俩还真是师徒,心灵相通。”
      谭斌抬起头,“Tony来了?他还好吧?这次他被涮得也挺惨。”
      “啊,他没什么,比你想得开。”程睿敏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已经恢复了旧日的神采,“以后你要调整心态,学着享受做事的过程,而不是执著最后的结果,如果你是享受过程的人,你会在意每一个的细节,努力做好每一个细节,一个接一个的细节完成,最后的结果,就是perfect.”
      谭斌伸手按住他的嘴,“我知道了,您老歇会儿,别总是教育我,你有严重好为人师的情结知道吗?”
      程睿敏挣扎着说:“我怕对牛弹琴。”
      谭斌捶打他的肩膀:“你才是牛!”

      过完元旦,谭斌的新业务销售,规划准备良久,终于正式启动。
      也许是对她有点愧疚,作为主管业务和市场的副总,田军多少帮她在下面说了几句话,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碍。
      阻力反而来自内部,以前总部曾尝试试着推过类似业务,但本地的技术支持跟不上,最终往往无疾而终,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中国区收拾。
      如今的各省销售队伍,听到新业务几个字就回避不迭。谭斌非常无奈但相当理解,当初她做销售经理的时候,对待新业务也是同样的态度。
      虽然处境艰难,但她还是竭力维持着信心,因为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Business方向。
      中国地区找不到熟悉新业务的产品经理,她费尽唇舌,终于从总部争取到几个专家到中国,去四个省公司进行前期的交流研讨。
      济南、武汉、成都一路行来,交流的最后一站放在上海普达分公司。
      普达的客户倒是很重视,组织得非常积极,但是交流当天,MPL这边却出了问题。
      几个上海地区的产品经理,临时一个个都找理由溜了号。没有了翻译,陪同的销售经理傻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给专家作翻译是件吃力的事,他们的谈话中充斥着大量专用词汇,翻译者不仅要熟悉这些词汇,还要有很好的现场中文组织能力。
      那几个产品经理也许是知难而退,也许是根本不想介入新业务,万般无奈之下,谭斌只好亲自上场。
      她站在台侧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还是夺去了专家的不少眼球。
      销售出身的磨练,让她的措词比产品经理们更加妥帖,一个星期的耳濡目染,临行前又花了几天功夫恶补了不少资料,她的技术专用词汇也朗朗上口,时不时蹦出个小段子,引得笑声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显要比前几站好。
      只是四名专家,讲了整整七个小时,谭斌也站了七个小时,最后结束的时候,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她的现场表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谭斌身边,问了她的背景,也问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业务问题。
      这个人就是总部业务发展部门的头儿,Scott,一个不苟言笑的英国人。
      他这几天正好在上海开会,临时起意来参加技术交流,借此机会了解一下中国的客户现状。
      交流结束,Scott和几位专家从上海直接离开中国,谭斌去机场相送,Scott拥抱谭斌,话说得意味深长:“Take care, girl, trust me, it will be ok. ”
      谭斌当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从机场回来,她径自回上海办公室处理白天耽搁的工作。
      九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正在噼里啪啦的回复邮件,有人走到身边,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边,“Cherie,喝点儿水……”
      谭斌抬头,旁边站着的,竟是于□□。
      “你还没走呢?”她不经意地问。
      “今天的事我刚听说。”于□□一脸歉意,“让你受累了,我替他们道个歉。”
      “那件事啊,”谭斌微笑,“没关系,他们都忙吧。”
      这种小事,她早就懒得生气。
      “明天下午我约了普达的上海老总,你做好准备,给他讲讲我们的新业务。”
      “真的?”谭斌惊喜地站起来。
      如果于□□肯出手相助,凭着他在上海客户中多年的人脉,这件事会容易很多。只要能拿下销售合同,她也并不想追究他是投桃报李,还是另有所图。
      “真的。”于□□抬腿坐在桌子上,认真地说。
      “能问一下,为什么良心发现吗?”
      “没什么,东区上半年的销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转型,多少配合一下。”于□□回答。
      谭斌白他一眼,笑着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于□□这个人,看似与世无争,平和安静,半年多相处下来,谭斌才看清他绵里藏针的本质,实在是大智若愚的经典。
      但他确实是踏实做事的人,工作能力也很强,和他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经历。谭斌在上海半个月的时间,他安排两个东方区的产品经理和销售经理,一直跟在她身边,所有琐事都安排得周密妥帖。

      元旦过后的第三周,已临近春节,谭斌在上海杭州两地签下两份合同,中国区由此成为MPL全球第二个签定新业务商业合同的地区,新业务在中国的销售前景渐现曙光。
      等谭斌回到北京,正赶上MPL大中国区的一场人事地震。
      新的组织架构宣布了。
      首席执行官李海洋隐忍半年,借助去年集采事件对刘秉康的负面影响,终于把这盘棋彻底翻了过来。
      各个大区不再设置销售总监一职,取而代之的是大区经理,除了销售队伍,售前和售后全部纳入其管辖之下,均直接向李海洋报告。
      中国区原有的销售总经理职位,不复存在,刘秉泰对销售业务的把持,也随之烟消云散。
      关于大区经理的人选,各种版本的臆测和谣言流传半个月之后,终于尘埃落定。
      原三大区的销售总监,只有作风一向低调的于□□没有改变,原地就任东方区经理,创下了一个不倒翁的神话。
      原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转做第三方合作管理的总监,南方区经理的职位,由原产品部经理Philip担任,这是一个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势力开始加强时,风向转得最快的一个。
      北方区的经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后即将上任。新组织架构中,没有原销售代总监乔利维的任何位置。他在刘秉泰和李海洋权力僵持的阶段,明显站错了队,又表现得太高调,已被结结实实贴上刘秉泰的标签,连曾志强那样转换职位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乔利维在新架构宣布的第二天,递上辞职书就此消失。
      他离开不久,周杨很快也销声匿迹了。他的离职被处理得非常隐晦,据说是被财务部门查出了报销单中为数不少的假发票。
      王奕接替他开始负责整个北京地区的销售,一如当年的谭斌。
      其他各部门的经理也各有调整,李海洋以雷厉风行之势,完成了他的权力洗牌。
      谭斌身处局外,看戏一样观看这场生旦净末丑齐全的闹剧,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乐此不彼地演出过,不禁哑然失笑。
      此事无关风和月,胜败输赢皆是局,人人都是其中不能自己的棋子,而做庄的永远是资本。看破这一点,谭斌相信自己今后能更从容地面对挫折和荣誉。
      她静静关掉电脑,收拾干净桌面,按时下班回家。
      这些天除了出差在外,没有什么事比回家更让她挂心。
      程睿敏已经出院静养,每天只能在家处理半天公务。好在春节前事情不多,除了必须由他亲自批复的文件,秘书会及时送到家里来,其它业务基本可以利用远端网络解决。
      更多的时候,谭斌就是他的秘书,他口述,她帮着起草邮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递到他眼前,谭斌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挑剔,“谭斌,你这拼写错误也太多了吧,怎么在外企混了五年?”
      谭斌忍无可忍,扑过去掐他,“我给你做事,一分钱没有,你怎么这么事儿呀?”
      他就势搂住她,然后她听到他说:“丫头,你这两个月心太闲,已经开始长肉了,当心吃成个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压得无影无踪,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节假期前,办公室里人心渐散,小年这天,谭斌收到一份来自总部的邮件,发信人是Scott。
      看到这个名字,谭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标准的BBC口音。
      Scott在邮件里说,下半年起,全球几个重点地区的分公司,业务模式将会有重大变化。涉及到相应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变,需要这些分公司的协助,他看过谭斌的简历,感觉非常满意,问她是否有兴趣到总部工作六到八个月。
      把这封不长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她非常心动,如果接受这份工作,对她的人脉和发展将有极大的帮助,也是她重新开始的最好机会。
      而且总部所在的国家,是个风景极度秀丽的地方,每次出差来去匆匆,谭斌都遗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细细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机会。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措词委婉的回信给Scott,拒绝了这份工作。
      程睿敏的身体还在恢复阶段,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离开中国。
      但谭斌没有想到,Scott的电话居然追到了家里,她只能按照邮件里的回答再重复一遍。
      Scott却不肯放弃:“我听得出来,Cherie,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谭斌说了实话:“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赏,我也非常愿意在你身边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国,我离不开他们。”
      这个理由一摆出来,Scott只好遗憾地挂上电话。
      谭斌放下手机楞了半天,才翻开书桌上的GMAT考试指导书。这段日子有猎头开始同她接触,但是机会都不是太合适。考虑几天,趁着春节前的闲暇,她开始准备GMAT考试,打算申请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在职MBA。
      一道简单的逻辑题,连看几遍不得要领,谭斌不禁有点急躁,明白自己多少还是为放弃的机会遗憾。她微微叹息一声,抬起双臂向后伸个懒腰,动作忽然在空中顿住。
      程睿敏正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
      谭斌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带这么吓人的。”
      程睿敏走过来,双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拨开长发轻轻摩挲着她的颈背,“我站这儿半天了,是你太专心。”
      谭斌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刚才你都听见了?怕不怕?我这辈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却说:“把电话打回去,告诉他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
      “抽风!”谭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远远打发走,趁着春天开几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边坐下,“谭斌,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好严肃,你前女朋友回头了?”
      “你正经点儿。”
      “那就是你有个私生子,哇噻,太劲爆了,男的女的?”
      “死丫头,”程睿敏看着她啼笑皆非,“你听好了,我已经递了辞职信,后半辈子靠你养了。”
      谭斌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跳起来,“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一场病想开了,毕业十几年,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也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个人发展方向。”
      “你那荷兰老板肯放你吗?”
      “他当然不肯哪,不过明天他一定会同意。”
      “为什么?说说理由。”
      “我去跟他说,老婆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也知道,Family First,在欧洲人眼里,是优先级别最高的原则。”
      “呸,谁是你老婆?”谭斌笑着揪住他的耳朵。
      窗外的景色依旧带着冬日的苍白和寒冷,她却明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能让自己象花一样盛开的人。
      虽然花开花落,是逃避不过的规律,但是这一次,谭斌决定尽情享受她的花开时节。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结文了,结文了, 翻滚,什么狗尾续貂,什么虎头蛇尾,都顾不得了,阿弥陀佛,先让我结束吧。
    所有未尽的遗憾,请等我缓口气,也许还能攒个番外,写写他们在异国的生活。
    啊啊啊,学晴雯大叫一声,我在也不能了!!!
    哦,对了,要看的同学赶紧看,留24小时,明晚8点锁文。谢谢大家一直的陪伴和鼓励,没有你们这书绝对不会有出版的机会。
    只有一个请求,请无授权转文的同学尽快撤文。我信任大家,也请大家留给我一个下回还能这样更到结局不锁文的理由。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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