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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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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后,我谨记父亲对我的教诲,努力的学习着去做一个好的妻子,一个好的媳妇。
杨敞常常看着我,“你别太累了。”语气里含着一丝叹息。
我笑,“并不会。”
他放下书,走过来夺过我手里的刺绣,俯视着我,“我从前听你的兄长说,你自小便不爱女红,岳父大人也是把你当男儿养。你兄长还说你胸中有丘壑,学问见识不输男儿。”他又是一声轻叹,“妹娟,我不希望你嫁给我,是画地为牢。”
我认真的看着他,道:“我兄长说的都对。”话音一转,语音里多了一丝自嘲,“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绝顶聪明,觉得巾帼不让须眉说的就是我。可后来我想透了,一个人即使有策世之才,但能过的平凡,才是一种大智慧。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瞧着我,示意我继续。
“因为,”我望着他,轻轻地笑了,“才华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了了。夫君,你说这样的人,他会多么痛苦啊?”
他的手覆上我的双眼,掌心有微微寒意,他说,“别笑了,你笑的比哭还难看。”又听得一阵轻语,“记得那一天我们去接大人,你也是这样笑。当时看的我怕死了。”他的手离开我,双手按住我的肩膀,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眼睛直直望进我的,轻笑道:“别害怕,以后出了什么事都有我。”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他任我瞧着,只是笑,我也笑了,终于伸出双手,环抱住他,心里无比的安心。
他的下巴支在我的头顶上,道:“以后还是看你的书,随你本性。我们将来的孩子需要的可不是一个奶娘,而是一个智慧的娘亲。我也不需要一个暖床人,我需要的,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司马英。”
我的手加紧了力道,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腰不说话。
他在我的头顶轻笑,“喂,腰都要断了。”
我扑哧一笑,抬起头,“我以前向你发过脾气,你会不会觉得我脾气坏?”
他竟然偏着头认真思考了一下,才看着我笑道:“并不会。”
我以为父亲的余生便会在这种沉默中度过了——我是说,在这种身随沉浮、行尸走肉的境况中,安静的完成自己的著作,然后心事了却,驾鹤西去。
但没想到,最终诱发了父亲情绪决堤的,竟是一件不算是了不得的事。
虽不是了不得,但起因却是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
太子当年因巫蛊之祸在京城造反,北军使者护军任少卿因不知宰相和太子谁代表了圣上,故而按兵不动。太子自杀后,战乱平息。任少卿也因其睿智受圣上嘉赏。但是圣意难测,步入暮年的圣上午夜梦回间总是对太子思念得紧,因此开始对当年平反有功的臣子大开杀戒,而任少卿无疑也变成了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下狱了,秋后处死。于是,他向父亲写了一封求救信。
我听说这个消息时心中愤怒不已,当即摔了杨敞摆在桌上的一尊越窑。杨敞从外回来,那瓷器就摔在他的脚底下。
他愣了一愣,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下人把碎瓷片收拾了之后,他吩咐人都退下,才走到我跟前,“别生气了,还不知道你父亲的反应呢。”
我心中抑郁难平,冷笑道:“当初父亲被处死的时候他的这些好友都在干什么呢?我们家没有五十万钱,他当时可是正蒙圣宠,可曾想过救济我的父亲?如今落魄了,倒是知道父亲能在圣上跟前说上两句话了,又想着把我父亲拉下水。丝毫不想想当年父亲就是因为在陛下面前替别人求情才落得如此下场。我如何能不气?”
彼时父亲随君东上,不知是否收到了他的信。约莫是收到了吧,我处在深闺都听闻了的事,他如何能不知?
我急得双眼通红,眼泪将将落下。
杨敞抱住我,宽厚的手掌轻拍我的后背,缓缓抚平了我的情绪,半晌,才开口道:“其实你并不是生气,也没有怪任大人。”我咬着唇,不说话,他又轻笑,“你只是怕岳父大人再次仗义执言,又讨不得好。”
我将脸埋在他的衣服里,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将我拉开,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有沉淀山河的宁静的力量,“你信我,岳父不会的。”
我怔怔的瞧着他,问道:“为什么?”
他又是抿唇一笑,“你是关心则乱。难道你还不了解你父亲?岳父一直是世间少有的伟男子,当初宁受宫刑也不愿赴死,我虽不知其深层的原因,但究其为人,也深晓岳父壮志未酬,因此死不得。后来听你说过那么一回,便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我心内猛然一震,看向他,他面容清隽,款款而谈,“岳父当年便因此吃了苦头,差点留不得命,你觉得如今他还会冒险吗?世间既然有一件事重于性命,那么做任何事,岳父都定会衡量一二再行事的。”
我心内豁然清明,只是震撼于我所听到的。我的眼泪流下来,“夫君,我替我父亲谢谢你。”
谢谢你知他,懂他。
以及,原来你竟然是懂的。
诚如杨敞所言,当我回门去看望他时,他已写好回信。见我来,还没说话,似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似的,只是将信扔给我看。
我瞧了他一眼,他已经躺到床上去了。我只好低下头去读。
只是越读越觉心酸,如果没有这封《报任少卿书》,我将永远不能如此深切的父亲那隐在淡然面孔下波涛汹涌的哀伤与惧意。我知道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不愿回忆的惨痛过往。但父亲不提,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便以为父亲也不如最初那般痛楚了。
直到读到那句“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我才知道,那于我而言能被时间带去的痛苦,对父亲而言,却仍是如每天都发生一遍似的真实上演着。
我怎能忘记,我的父亲,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他十岁能诵古文,二十岁游遍天下,拜了当今学问最高的两位先生——夫子董仲舒与孔安国。这样一个有着傲立于世之才华的人,如今竟说若由他妄议朝事,是引人发笑之事。
我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少时那个能够撑起我的整片天空的男人,如今竟似个孩童一般,出则不知其所往。
读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书信,不觉早已湿面。看向父亲,他的眸子望着窗外亘古的夕阳,写完这样的一封信,我知道他的内心也是起伏不定的,那需要一种久远的力量来缓冲。
过了很久,他出声,“你从前不爱哭的。”他的声音被回忆晕上一丝柔情,“那个时候你小小的,却是顽劣异常,你的两个兄长都怕你。你的母亲说你颇有将门虎女之风,将来嫁进杨家也不会吃亏了。”
他终于转过头,表情不悲不喜,“可是妹娟,你现在欢快吗?”
我走过去,跪在他床榻边,握住他的手,“父亲为何如此说?夫君待我很好,父亲,我过的很好,只要父亲过得好,我就什么都好了。”
他缓缓的笑,“我出事之后,你哭的次数加起来比你这一生哭的都多,我便觉得对你不住。”我只是摇头,他笑意加深,“那就好,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当年为你定下这门亲事。”
我扑哧一笑,故意道:“父亲,你明明说你最自豪的一件事,是养了我这么一个好女儿。”
他先是一愣,片刻后,笑意便彻底荡漾开来,伸手轻点我的额头,道:“臭丫头,本性还是未变。”
我吐吐舌头。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轻抚,眼神又投向窗外,轻语道:“我最近总梦到韩城,总梦到自己死后就葬在那东南的山岗上。”他悠悠道,却说的我心口一紧,“不入祖茔也好,我少年时,最是爱那开阔地势,东临黄河,西枕梁山。我一生有太多隐忍,太多规矩,太多束缚,死后,就让我与那山河同眠吧。”
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不说话,表示我无声的抗议。
他知晓我的意思,转过头来,收起手掌握住我的手,“别难过,你要为我高兴。《太史公》即将完成,你也寻得了好的归宿,也该是让我自在而去的时候了。”
我心里虽知是这个理,但总是心头似有千斤重,闷闷不乐的,终于回了家。
晚上睡觉时,我突然抱紧杨敞,问他,“你知道我父亲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又见我问了这么突然的一句话,愣了一愣,才道:“你要是愿意说给我听,我就想知道。”
瞧这人多会说话,我心里的抑郁被抚平几分,缓言道:“我父亲要写一本史记,上计轩辕,下至如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他眼睛闪闪发亮,有一丝兴奋,“果真如此?”
看着他高兴,我的心情也被带得飞扬了起来,便点点头,“我今天看了他写给任大人的信。”我想起那封信的内容有些黯然,却也接着道:“父亲在信里解释了他不能为他求情的原因,就是为了完成著作。我虽早已知晓,但从未听父亲正面说过,因此读到时也是激动不已。”
他沉思良久,才道:“这部书此时定是无法见世的,将来岳父定会将这本书传与你珍藏。我们在世之时也未必能弘扬它,所以你将来把书教给恽儿,等我们百年,我们才好放心交给他。”
我点点头,片刻后又是轻叹,“我总觉得父亲快要去了。他的一生都和《太史公》是长在一起的,当初他为了完成它而活了下来,等到书都完成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呢?你都不知道,我今天看了他给任大人的信,信的内容有多么惊人。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有一天竟会变得如此脆弱。”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夫君,你说,为什么承受这一切的人偏偏是我父亲?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不都活的好好的吗?可我父亲,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将来他连葬进祖茔都没有资格?为什么他要遭受那么多人的白眼与讽刺?”我狠狠的抹了一把泪,“我有时候真是觉得命运太不公平了。”
他没有立即回应我,沉思良久,才是一声轻笑,“道理谁都会讲,事到临头总是想不起来。”我不解的看向他,“你知道为什么?”我摇摇头,他接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我撇撇嘴,“瞎说,孟老夫子通篇没有讲到这些人受苦受难后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也是个骗子,只会怂恿别人牺牲奉献,丝毫不顾他们家人的感受。”
杨敞目瞪口呆的望着我,“好一番强词夺理的大道理。”
我哼了一声,“本来就是。”
他手指勾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个小自私鬼,所以你的境界才比不上你的父亲。”他缓缓敛了笑,无比郑重道:“岳父生前虽受尽苦难,但我有种直觉,将来,他会名垂青史的。”
我愣愣的望着他,“真的吗?”
他看着我,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我欢笑着一声惊呼,之前的不平一扫而尽,拉着他躺下,仰卧着躺好。
他被我一番动静搞得哭笑不得,“这又是哪一出?”
我嘿嘿笑,“睡觉的一出。”
他眉眼含笑,也躺下。半晌,我都快睡着了,他翻过身抱住我,声音响在耳边,轻轻地,“你就这么相信我啊?”
我半睡半醒间,回答道:“不信你信谁啊。”
黑暗里传来一声短促而轻快的笑意,唇畔被人轻轻一吻,他又道:“谢谢你的信任。”
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没有想到,夫妻夜里的枕畔之语,在后来的日子里,竟一语成谶。
父亲的信送达任大人的手里后,我们无从知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只知道,直至任大人死,都再未留下只言片语。
我心里却蓦地涌起同情,想起我曾用激烈的言辞讽刺过他,心里终不是滋味。
而父亲,也在不久后,终于彻底完成了他的书。如杨敞所言,父亲把书留给了我,“当年你的祖父要我完成这部书,我应了,后来为了这份责任,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些疼惜看向我,接着道:“我不想你带着任何的枷锁活着,但是这份责任,我却只信任交于你,妹娟,你做得到吗?将来,让它公之于天下?”
我望着手里的那份手稿,只觉有千斤重,语气里却丝毫没有犹豫,我跪下来,坚决道:“父亲,就算妹娟拼死,也会护得这部书。”
杨敞也随着我跪下,道:“岳父,我和妹娟,总有一天会让这部书名扬天下的。小婿保证。”
父亲神色安慰,“还有一本,我交给了妹娟的母亲,她已遁入深山,将来若是有性命之虞,你们二人也不可死守着它,知道吗?”
杨敞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望了我一眼,才道:“岳父放心,小婿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妹娟,或者这本书置入险境。”
我微微一愣,心口一暖,看向他,正遇他投过来的眼神。二人会心一笑。
父亲眼瞧着我们,只摆了摆手,道:“妹娟出去替我们煮壶茶来。”
我知晓父亲有话要单独对杨敞说,便应了。
过了片刻,杨敞从内室出来,我还在庭中煮茶,他从身后抱住我。我一愣,“怎么了?”
他脸埋在我颈间,轻轻一笑,“岳父说,感谢我还给了他那个会说会笑的小女儿。”
我知道父亲定不止说了这些,但这是男人间的秘密,所以我轻轻一笑,没再多问。
是年,父亲也与世长辞了。我和母亲以及两个兄长共同将父亲的尸首带回韩城,我们的故乡,将父亲葬在了南山之巅。父亲死后,终于在这片广阔土地,青山秀水间,自在徜徉了。
你问我吗?
我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唯一值得提两句的,也就是那句话:我叫司马英,我是宦官司马迁之女。而我,始终以之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