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卓 醉见惊鸿照影来·修文》墨染清殇

2、第一章

　　夜凉如水，星河天悬，李园笼着千年不变的温暖矗立在一片寂静之中，不远处的小楼轩窗透出几点光亮，灯如豆，人如旧，这一方温和自初见之日就不曾变过，李寻欢无论身在何处，身处何时，都能让身边的人觉察到暖意。
　　那暖意一点点透过夜色，缓缓流在廊下之人的眸心，卓东来挑了眉峰，悠闲的负手而立，回廊尽处，青纱窗里透出的烛火依稀在摇曳，烛光之下，李寻欢白色的衣影修长单薄，影影绰绰之间能看清他的面色愈发苍白，鬓角眉梢都露出几分倦意，碧色眸底一丝痛楚被他掩饰的极好，只隔了无边夜色，也能看清他周身弥漫的孤独。
　　在这个世间，若还有能让李寻欢觉得痛苦的事情，必定与林诗音有关，与林诗音有关的事情也必定与龙小云脱不开干系，十年前的悲剧如同一个诅咒，一生一世都将追随着他，如影随形。
　　六年前，龙啸云夫妇相继身亡后，照顾龙小云的任务已经无可避免的落在了李寻欢的身上。
　　林诗音，他的表妹，他的大嫂，他的挚爱，这个苍白而柔弱的女人用一生把李寻欢束缚，温柔而残忍的束缚，即使她已经不在了，李寻欢也依旧逃不开这个束缚，无论任何时候，这个名字加诸到他身上的痛苦都不会减轻半分，哪怕半分。
　　一如今日，龙小云借着林诗音之子的身份，无论做了任何事情都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李寻欢，你给我出去，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小云，你体内的余毒如果不彻底清除，会对你……”
　　“李寻欢，我死了你不会更开心么，何必还要在这里假惺惺的劝我，你这副嘴脸留着去给别人看吧，我不稀罕”
　　“小云……”
　　“龙小爷”
　　随着铁传甲一声惊呼，卓东来忽然出现在眼前牢牢隔过龙小云的手臂，又迅速接住他抛开的药盏，稳稳端着朝他送去。
　　龙小云一掌挥出被拦下后，错愕的低首盯住自己的手臂，仿佛不肯相信方才自己会对李寻欢出手，他虽然从骨子里厌恶这个人，却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想要他的性命。
　　他厌恶这个人，又不得不依附这个人，人这一生最可怜最可悲最可恨的也莫过于此，林诗音用性命诅咒了李寻欢的一生，却也未曾能为自己的孩子做更多的考虑，李寻欢能护他一世平安，却未必能化解他一心憎恨，上一辈人落下的阴影，时时刻刻都跗骨随形。
　　卓东来出现了以后，这一切才好像有了一些转变，龙小云怕极了卓东来，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畏惧，那是天生对强者的畏惧，本能的遵从。卓东来在的时候，无论让龙小云做什么，他都会乖乖听从，所以，他这次怔忪了片刻后，顺从的接过了药盏，仰头一饮而尽。
　　卓东来审视的望去一眼，冷笑道“你应该知道余毒不清会有什么后果”
　　龙小云目光闪烁的避开了他的视线，望向李寻欢，可李寻欢依旧侧着身低首轻咳，仿佛不曾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动静，他迟疑了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出口。
　　卓东来平静的移开视线，淡淡道“从今日起，到你余毒清尽的时候，每天酉时我都会亲自前来送药，请龙少庄主务必记清时辰，不要误了药效”
　　“东来……”
　　“前辈不必多言，此等小事本就不劳前辈费心”
　　李寻欢斟酌了一下，竟也不再多言，他知晓龙小云畏惧卓东来，一直从心底抵触他的存在，却又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有卓东来在，他就会省掉很多麻烦。
　　之前为了照顾小云的情绪，送药时候，他会刻意拜托东来在廊外等候，而今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养大的孩子会对自己出手，他一心爱若亲子的少年，从六年前看着这个孩子在自己的视线里渐渐长大，眉眼间逐渐露出如他父亲一般的英俊和如他母亲一般的美丽，少年风姿，意气飞扬，可随着年岁日长，他对自己的憎恨竟一日胜过一日，从未消减。
　　他或许可以理解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憎恨，却无法理解他对东来的畏惧，人对于强者，有本能的敬重与惊羡，而小云对于东来，除了这两种情绪之外，有着更强烈的排斥，这种排斥大概源于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与东来的差距，他想要成为那样的人，而在达到那个境界之前，他不希望任何人见到他的艰辛与狼狈，他想要呈现在旁人面前的，是一个完美与成功的龙小云。
　　这样，东来的出现或许成了一个契机，小云会因此成长他想要成为的模样，若有那日，九泉之下见到诗音与大哥时，他也不算愧对二人。
　　李寻欢是何等心思，卓东来略一思索便已分明，从初见之日到后来随他一并回到兴云庄，期间经历种种，身旁之人是如何的赤子之心柔肠百转，他不用刻意留心，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而今日，他大概是在自责没有照顾好这个孩子。
　　“前辈，既然龙少庄主已用完了药，也应该早些歇息”
　　“是啊，少爷和卓少爷快回去吧，我会照顾好龙小爷”铁传甲生怕龙小云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慌忙接过卓东来的话劝解着，又顺手拿起一侧的大氅替李寻欢披在肩头，理顺了衣角后关切道“夜间风凉，少爷多少挡着一点，莫要着了风，受了风寒”
　　李寻欢抬手紧了紧大氅，回头看龙小云怔怔的坐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便也不再担心，只点点头跟着东来的脚步朝门外行去。
　　春日寒凉，夜里的风尤其清冷，二人甫一出门便有凉意扑面而来，李寻欢受了冷风一激，忍了片刻终是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卓东来停下脚步，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看那人咳的眼角面颊都泛出嫣红，便知晓他绝不是受了风冲那么简单，龙小云方才的举动让他伤了心神，他必定隐忍许久，这时避开了龙小云，终是再耐不住咳了起来。
　　无奈叹了一声，卓东来做惯了一般，侧过身为他挡住了廊外的冷风，抬手扣上李寻欢的背心，一点一点运着内力助他化解肺腑间的凉意，李寻欢也竭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过了一会勉强止住咳意，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东他不必再虚耗内力。
　　卓东来平静的审视了一番，看他面色渐渐如常，收了手沉声道“龙少庄主尚且年幼，前辈还是注意保重身体”
　　“无妨，我已经习惯了”
　　卓东来握着的指节蓦然一紧，眸心泛出一丝冷意，可转眼见到李寻欢尚有些微白的唇色，竟忽然生出一丝不忍，索性声色不动的掩饰过去，越过李寻欢一个人径自朝前走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前路漫漫，前辈，共勉。
　　李寻欢错愕的看着那人走远，眉梢一扬，眸心唇角竟露出几分笑意，东来，无论如何，你能有今日这般情绪，便不是对这世间毫无留恋，前路漫漫，东来，我越来越不想一个人走了。
　　“前辈是想要在风里站到什么时辰”
　　卓东来走了一阵，不见人跟上，回首望来，竟见他握着酒囊，怔怔的对着廊外一株梅树出神，那神情，比之方才竟仿佛是多了一丝愉悦。
　　李寻欢闻声回过神来，快步跟过去，轻声笑道“东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么”
　　月色朦胧，远处一缕笛音随风轻悄悄的送来，依稀听闻是一首悠长明净的曲子，廊外的梅树浅浅散着清气，李寻欢行动之间也带出了淡淡的冷香，卓东来有意放慢了脚步，回首忘了李寻欢一眼，并未应声。
　　李寻欢依旧笑着，看那人眸间隐约褪去的凉意，心念一动，抬手将他微凉的指尖握到了掌心，轻声念了一句“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塞外的风沙肆意凛冽，李寻欢身负宿疾，那里绝非一个好的去处，却因为有卓东来的存在，无论身在何时身在何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前辈可放心将龙少庄主交于晚辈”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若东来并不愿意教导他，我亦不会强迫你做任何决定”
　　“如此，多谢前辈信任”
　　“东来，多谢”
　　“前辈不必介怀，晚辈并不觉得为难”
　　龙小云素有李寻欢教导，根基资质均属上乘，即使没有自己，他也绝非池中之物，只是李寻欢素来心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贵公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想要教的，并非龙小云一心想要学的。
　　卓东来与他不同，刀光血影累累白骨里厮杀出来的血罗刹，从心底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与他截然相反，生杀善恶不过一念之间，一念为佛，一念为魔。
　　“东来，夜深了”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回首望当年，山河还如昨。
　　那人温热的掌心附在自己手上，点滴暖意透过肌肤一丝丝的传来，一点点的渗透肺腑，蔓延至血脉心底，侧首，他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也不出声，只任那人带着他往前走去。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而今，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李寻欢噙在唇边未曾念出口的，本已不必再念，那句话卓东来记得清清楚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前辈，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