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五.离殇
天色黯淡,我依在怀。
他在身边睡得很好,眉梢眼角是淡淡的笑意。
伸手,然后又停下,悬在半空良久,终于放下。
不是你的,再怎么留恋也没用,不如转身的潇洒。
跨过他,小心的出门,然后轻轻带上。
渐小的门缝里看他,脸色模糊。
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如此苍凉。
卵石路面一如既往的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物和人一样,是有感觉的。对了喜欢的人温暖,对了不喜欢的人凛冽。
我一直是这样特立独行得让人憎恶的女子。
妖女,我想,然后微笑。
好好睡觉,然后明天起来,你会发现你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子,身边有个貌美人羡的妻子。
夫唱妇随,人神共妒。
厉胜男——这名字你大可忘了,曾经想你记得,现在却盼你忘掉。
我能留给你的,全是伤痛,一层又一层的痕迹,涂抹不去,令人心烦。
我注定不是你的妻子,你注定不是我的丈夫。
我们最近的时候止步于此,已是多得。
拜了堂又如何,这天下貌合神离的夫妻不多我们一对不少我们一的对,勉强下来只能给他人平白笑话了去,这又何必。
还是笑,专心的数着卵石。
三百六十五颗,刚好停止。
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一共三百六十五颗,个个相同,色色均衡,是一年的天数。
原来,离开,只要三百六十五颗石头的距离。
想念,只要三百六十五颗石头的长度。
也不是很久。
上楼去,小楼疏影斜下,遮了园内的花景。
寒风正盛。
“惩我。”依在门框上,看进去,他果然来了。
悠闲的坐着独饮,自娱自乐。
“厉姑娘。”惩我对我点头,算是回答。
坐在他对面,青衣着地。
“听说你找我。”他回头,挑眉看我,嘴角轻蔑一笑。
“气色不好。青尚,你可没好好待你的女人。”
“是我的错。”惩我面无表情,动作有些僵硬。
“既然找我,何不进来坐坐。青尚这茶可是人间极品。”
拿杯在鼻端晃了下,舌尖微舔,唇线上扬。
光线明灭,在他身周晃荡,有几分诡异的媚惑。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呵呵,”他笑,放下杯,“你到不怕我。”
“你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青尚,你说呢?”
“师兄——不会为难你的。”惩我对我笑笑,些许苦涩。
我明白。
“既然你跟我提这样的要求,我应你便是。”他缓缓起来,身披红衣,无扣,长发散下。
和他同行,不明确的嗅着一股暗香,很是撩人。
皱皱鼻子,躲远了些,给他发现。
“不是不怕么,躲什么。”
“只是不习惯罢了,公子多心。”
“有礼。”他对我点头,停在梅园的空地。
四周的花,像是因他来到,突然开得有些妖娆。
“想说什么?”
正要开口,他突然不耐烦的止住我,“隔那么远干什么,没有诚意。”
长袖挥过,他只手握了我,连带着坐到石椅上。
他在石椅上,我在他腿上,姿势暧昧得有些惊心。
“很好。”他撑着头,从下方看我,笑得可恶。
我的发与他的缠绕一处,然后倾泻在他的胸前。
“我习惯和女人这样说话。这姿势,女人想求我什么,我都会答应。”
“那我先谢公子了。”
冷笑。
深吸气。
“听惩我说你知道有人可以治我的病?”
“什么惩我惩你的,难听死了。”他皱眉咕哝。
“你说什么?”
咬牙。
故意的。摆明是故意的。
“听说你知道有人可以治我的病。”
“那又如何?你反正是一心寻死,说出来只当笑话一场。”
“不,我现在想活下去。”
盯着他的眼,看里面自己的样貌变得清晰。
“咿?”他瘪嘴。
“为什么?”
“想活还需要理由吗?”
“别人不需要,你是需要的。”
看来你从惩我那,到也了解了不少。
“那,你就当我是为了他吧。”
“哪个他?”
撩眉一笑,我的话近乎挑衅。
“当然是惩我了,你以为,还有谁值得?”
果然,触到痛处了。他的脸色瞬间阴沉,手上的力道不客气的加大。
“说过了,你再用力,我也不会痛的。”拍拍他的手,我的口吻满是怜悯。
他沉重的吸气,复又平静。
将鼻凑近我的领口,声音低糜。
“你想我如何?”
“我想你带我去找。”
“我带你?不是青尚?”
“若你认为应该由他带我去,我也不介意。”
他恢复姿态,依旧是玩世不恭的表情,显得吊儿郎当。
“我介意。”他笑一笑,只有唇线轻描淡写的勾勒。
“你们都是我碰过的人,万一惺惺相吸了怎么办?”
“好,我带你去。”
同意了?我看着他,他不理睬我,只漫不经心的玩着我垂下的发丝。
“还有。”
“还有?你的要求够多的。”
“你说过这姿势下,什么你都答应。”
“哈哈哈哈。好,你还要什么?”他闷笑了会儿,轻轻的问。
看看远处的梅,繁华依然。
我叹气。只手覆上他的脸,让他与我双眼对视。
“我要你,娶我。”
他皱眉。
我移开眼睛,有些太过安静。
很久没这样的安静了,置身江湖,江湖穿身而过。
是过分了一点,我知道。
但是对你,我不用客气。
同样的,你对我,也不用客气。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我们都知道对方。
所以,只有我才能和你在一起,你也只能和我在一起。
生生世世,折磨到死。
遇见我,算你劫难难逃。
他沉默着,仔细思考。
“想跟我的女人很多,想嫁我的,你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你没得选。”
“是吗?何以见得?”
“你不娶我,惩我自然会娶。除非,你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才不会提这个要求。
是你说要玩的,那不如索性玩个痛快。
“说说你的理由。说得好,我或许就应了。”他笑起来,偏开头去。
“你喜欢他。”
“我喜欢谁?”
“惩我。”
“是吗?我当然喜欢他。不然,何苦去碰他。”
“你娶我,他就只能跟着你。他娶我,就会带着我远走高飞。你们师出同门,这道理你比我清楚。况且,如果他真的想躲你,你恐怕也很难找到他。”
“我找他做什么?他躲我做什么?”他不耐烦的打个哈欠,“厉胜男,你太自以为是了。”
“是吗?”
我冷下脸,跳出他的包围。
“既然你不信,我们就试试。”
要走,身后一道力卷过,我跌了回去。
他在我耳边叹气。
“还没说完,你走什么。”
“答应,或不答应。”
“你那什么金世遗怎么办?娶了你,我可不想多个仇人。”
“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他像在忖度我的话。
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青尚,跟你说过我什么?”
“他说,你不是坏人。”
他就笑了,放开我,我一个踉跄。
独自迈步而去,梅花丛中渐隐了身子。
半晌回来,嘴里叼了朵淡色。
大袖挥舞,正插入鬓。兄弟就是兄弟,我摇头,抚弄。这绝世的武艺,果真就给你们如此糟蹋。
“这是给你的聘礼,别说相公吝啬。”
牵了我的手,不带半点温度,我瑟缩了一下。
“去告诉青尚,他看上的人,看上了他的师兄。”
居然如此简单。
香无,你原来比我想象的,还要爱他。
你带我走,生死祸福我一个人承担。
惩我,我不想再欠你,我还要还你。这魔鬼,我带他离开你的身边,你的梅园从此可得清净。
至于金世遗,我苦笑,谷之华的安危,恕我只能帮到这步了。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路,我受我的苦,我的事情,再与你无关。
你,自需珍重就是了。
“师兄?厉姑娘?你们?”
惩我张大眼睛瞪着我们,我知道,这样和他拉着手,的确有些奇怪。
香无无所谓的看看我,静等我自己解释。
“惩我,”突然语塞,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祝福我们吧,”我苦笑,“我要成亲了。”
“成亲?!”他失态的冲口而出。
指着香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其实……我也不想啊。
感到抱歉了。
香无冷冷的笑了笑,一把拉过我。
“怎么,师兄成亲你这师弟还反对不成?”
“师兄。”惩我的声音寂静得可怕。
“你并不想娶她。”他转向我,“你也不想嫁他,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香无哼了一下。
又开始袖手旁观。
果然是个不讨好的家伙。
“是我要求的。”走过去,愣愣的看他,“是你说要我活下去的,对不对?”
他皱眉。
“我没要你这么活下去。”
止住他,我继续道:“我现在,只想活下去。我不想再来一次。”
他急切的想问,可惜,我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惩我,其实,我一直是这样的人,而你,又能了解我多少?”
他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抬头看看香无,那男人悠然自得的紧。
“师兄……”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一句话推脱得干净。
“青尚只是想知道,师兄要带她去哪?”
“去找药。”
“药在哪?”
“不知道。”
“找不到呢?”
“那只能算你倒霉了,娘子。”他对我笑笑,有些抱歉的样子。
我点头。
“我和你们去。”
“你?”香无脱长声音看我。
“不用了,相公陪我就好。”
香无嘴角上扬。
转身想走,突然愣住。
金世遗。
他披风在身,在风里显得凝重。
一角扬起,秋风载不动。
“去哪?”他好言问我,像是没有看见我身边的男人。
不由自主得缩了缩,身旁一空。回头过去,香无早已走到一边,暗暗轻笑。
叹气。
嫁了这样的人,遇事我真的只能自求多福。
“那个——”干笑几声。
“去找药是吧?”他轻轻走到我面前,高大的影子笼罩着我。
我退他进,固定的模式。
越过他的肩头,谷之华盈盈而立,惭愧的心一扫而空。
眼神回来,看着他
“是又如何?”
“不如何。”他没有什么表情的盯着我,“多久去,和谁去?”
“现在,和我的——夫君。”
“夫君?”他更近,近得可以看清眼睛的光泽。
“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去了?”
“你什么时候做了我夫君?”
火药味浓。
“我怎么不是你夫君了?好像——你是我三拜回来的娘子。”
“三拜算什么?”我冷笑,“你拿聘书了吗?你有媒人吗?谁看见了?谁是证婚?”
他愣住,微张了嘴,吐不出话。
我再笑。
“既然什么也没有,你在这里放什么废话?”
他有些恼怒的上前拉了我的手,低声道:“你又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若不是我假眠,你现在在哪?”
我摔脱他的手。
“你尊重些,我不希望我相公误会。”
“你相公?”他的眼睛危险起来。
“是,我相公。”
原来,相公这个词,说与不相干的人听,是那么容易的。
“就是这个人?”他不客气的指着香无,头不回脸不向。
我听见香无轻蔑的一声冷哼。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他上前,捏着我的肩,指尖掐入。
“跟我走,马上就走,我带你去找,天涯海角的找。找不到,我陪你一起死!”
香无笑了。
“你知道在哪吗?”
金世遗慢慢回头,盯着他,眼神冰凉。
“你,最好闭嘴。”
再回过来对着我,“跟我走。”
同样的话说得太多就显得固执了,我不喜欢。
“我不走,我凭什么跟你走?”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和我走。”
他眼睛清澈,总是让我自惭形秽。
那么理所应当的表情,我微的薄怒。
“什么都可以?我相公可以为我杀任何人,你可以吗?”
眼角瞥着香无,他貌似没有听见。
“我可以。”
“那好,我要你现在就给我杀一个人,杀了他,我马上跟你走。”
“你说。”
不要那么肯定,我说得出,你是决计做不到的。
“我要你,马上把他的命,给我。”手指一挥,正正的落在谷之华身上。
她满脸错愕,我看来好笑。
紧张什么,他杀任何人,都不会杀你,连碰一下,都是不可能的。我知道。
果然。他眼神散乱。
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我安静的原地等待,秋风拂面,有一丝凉意。
“胜男——你——别闹了。”他紧锁着眉。
他没有说好,没有说不好。他说,要我别闹了。
我哼了声。
“怎么,刚才还豪情万丈,现在怎么哑巴了?”
“你——干吗要她的?”
“我要她的有什么不对?她是我的仇人,还是我的情敌,我杀她,天公地道。”
“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
“回去?回哪?”再哼,拂袖。
他一把拉住我。
来不及想,转瞬间,掌风已去。
脆生生的一巴打上他脸。
清亮。
风停,人静,树斜,屋立。
一声惊呼,哭腔沉淀。
“金世遗,你做不到的,就不要说。我也不想听。”
愣愣的看他,他脸歪向一旁,泛红,不言不语。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想说什么。
只是在说,说得身不由己。
“我要的,你没有,你给不起。”
“你走,今生今世,我不想见你,最好来生,也不要相见。”
“这一掌,我还你,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我听见自己体内遥远的破碎。
努力控制,终不可得。
惩我上来扶我,我推开。
想笑,喉头涌起腥甜的味道。
满目苍夷,一脸冰凉。
原来,我还是会哭的人。
还是,会为你哭的人。
止不住的,就是止不住,我无能为力。
脚步声近,手被人拉住。
如此冰冷的温度,只能是香无的。
“走吧。”他的口气像在轻叹。
金世遗保持着那姿势,不曾动过。
我怔愣原地,谷之华小心的搀扶着他。
香无手上使力,我被他拽离。
一直注视着,他一直不愿转头看我。
月色氤氲,他的脸从未这样清晰,也从未这样模糊。
淡淡的一团,灰得有些寂静,然后一片一片,破碎在我面前。
“青尚,我希望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调笑声依旧,听不出什么变化。
我只是看,然后费力的回头。
他还是原地不动。
这些天,第一次,没有来拉住我。
你,总算,也放手了。
门口蹲守着一匹黑马。乌亮的,傲慢扬头。
香无挥手,我安然上马,他翻身上来坐在我身后。
手扯绳动,一鞭打出,空气嘶哑做响。
漫天星好,独少了月亮。
记得曾经月明,我嫁过一个男人,然后新婚变葬礼,荒唐得可笑。
现在又是黑夜,或许老天嫌弃,只命了星辰来给我道声薄贺。
这样也好,安安静静的,不会扰了思绪。
香无在身后一言不发,猛的伸手过来抚住我的脸,我惊了下,躲开。
“你哭了。”他说。指间在我面前一捻,我清楚的看见有些湿意,忙举袖擦了擦。
“你哭什么?”他笑,“既然是自己选的,好赖自己担着,哭给谁看?”
我不理他。
他却好象来了兴致,没完没了的纠缠起来。
“说说,哭什么,为谁哭?相公若心情好,给你杀了那人出气。”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笑得有些奇怪,手不安分的摸索过来。
我死死的按住,回头怒瞪,他满脸无辜。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他笑,瞬间收了去。眼神移移,示意我放开。
“回家前先去个地方。”
“去哪?”
“安成寺。”
“做什么?”
上香?不可能。他若信佛,那我就是佛祖了。
不出所料。
“杀几个和尚。”他说得很有一番轻巧。
“为什么?”
“他们曾经收留过我的仇人。”
仇人——我低头。是了,惩我说过的,那一家子都是他的仇人,一个个,不得好死。
安成寺外,余香缭绕。看得出是个佛迹昌盛的地儿。
黑马不安分的来回跺着蹄,粗重的喘气。
我回头看他,他脸色阴暗。
轻舒口气,他对我道:“留在这,给我烧柱香。”
翻身下马,红衣紧裹,腰上似缠了什么。
一阵风起,他的发微扬,这才发现竟然长得不可思议。
等他漫步进去我悄然下来,紧跟了,想看个清楚。
最近是好奇心起,一发不可收拾,总是惹祸不断,平白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穿过走廊,未进殿,先闻声,一片鬼哭狼嚎,我止步于此。
脚下沉重,似千钧在身,动弹不得。
想当年杀人,总是一刀毙命,自己图干净利落,也让那人早死免罪。
今日这人不同,纯粹的虐杀。
骨肉分离之声不绝,凄苦得上天不得入地无门。
至于吗,人家不过收留了你的仇人。
惩我说得不错,你果真不是坏人。
抱膝蹲下,我靠着门,听得有些专注。
一个,两个,三个……仔细的数,每人至少五刀,刀刀到位,只图痛快。
不晓得这人笑着杀人是什么模样?
只怕他毁了上天给的好皮囊,扭曲作鬼。
终是结束。
“进来。”他安静的说,我遵从。
垫着脚尖,小心绕开那些班驳的印记。
血色弥漫。
不多不少的,刚好半盏茶。是个准时的人。
他站在佛相下,像个虔诚的信徒。
走到他身边,双掌合十,上看。
“多少人?”
“不知道。”回头,皱眉。
“真残忍。”他摇头,像在自言自语。
佛像突然黯淡了,眼角下方不高不低的,悬着点红。远看过去,像一滴泪水。
从不知道,佛的眼泪,竟会红成如此。
我叹气。
一双手从后过来蒙了我的眼睛。很轻,只刚好碰触了睫,挡了光。
“看什么?别看。”他在我耳旁低语,蛊惑的说:“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
乖巧的听话,自己也觉得奇怪。
楞是闭上了眼,由他打横抱起,回到马背。
策马驰走,身后,一片狼籍。我,不想再看。
上次被他晕晕沉沉的搬来,还没怎么细看过来的路径。
今日亲自走一遭才发现竟然如此僻静。
这人尚红,连大堂的椅子都给红绸包了起来,艳得碍眼。
几个仆人匆匆走过,对我鞠了一躬,然后目不斜视。很好的规矩。
他独自进去,好象已忘了我的存在。
不得以,跟上去轻拽了拽他的衣,他停下来。
“那个——我住哪?”
“爱住哪住哪,别来烦我就是。”
说得好笑,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借宿人。
这样也好,免得再生什么事端。
转身要走,他伸手拦了我。
“呵呵,”眼睛弯弯,“我忘了,你是我娘子。”
“现在还不是。”
“有什么区别?”
“你想如何?”
“娘子想我如何?”
笑。
突的用袖卷了我,不由分说的向里走去。
任我百般挣扎,铁锢的就是不松。
内堂过了是寝屋,平常人家三四倍的大小,空荡得颇为寒冷。
像是用金银堆砌出的梦境,有了繁华,却没有应该的品调。
我嗤之以鼻。
他满意的瞧我,然后挥我把我抛上大床。
不及提防,大床给鹅绒包满,柔软得找不到落脚之处,只能狼狈的滚进里侧。
“你想如何?”手按上腰,惩我的刀子还在,你想见多少血我便给你放多少血。
“这屋,外人只有你进过。”
很是得意的样子,像给了我天大的恩赐。
“不敢当,我还是出去的好,免得脏了你的地方。”
想要下来,他手心暗气打出,把我逼回。
“慌什么?后天就要成亲,今日再怎么,也得预习一遍。”笑得奸险。
我顿时感到危机四伏,真真的后悔不该如此好人。
他缓慢过来,像故意挑战我的耐性。
坐在床边,仔细看我。
末了叹气:“如何长成这样,娶回来都不知怎么带出去见人。”
冷笑。
“这样貌爹生娘给,美丑由天。嫌不好看就别看,没人逼你。”
他倒也不气,往里挪挪,陷下一块地方。
我警觉的看他,十指戒备,蓄事待发。
他宽慰的点头,对我的样子很有一种鄙夷。
“怕什么?你安排周密,求仁得仁,大可开心才是。怎么反而怕了似的?”
“不是怕,是厌恶。”
对他没什么好掩饰的,一切说开了最好。
“直接。”他干脆整个人半躺了上来,我缩到一边。
侧目看看我,他悠闲的问:“你准备去哪?”
没明白过来。
他叹气。长手一伸,拽过我躺下。
“这床大,睡远了冷得慌。”
闭眼。
我安生的睡下,想他今晚不至于碰我。
与他一床,大被同眠,各执一边。
夜未央时坚持双目圆瞪,手拽被角,紧张得颇为无聊。
转头过去,这人睡得深沉,呼吸均匀,反衬出我的可笑。
叹气,还是庸人自扰。
准备睡下,神色朦胧。
猛的手上一紧,他狠力拉了我。
挣扎,失败,然后恶狠狠的瞪他,他熟睡依旧。
皱着眉,像琐事烦心,不得解脱。一脸的苦楚明白透亮。
看着给他牵制的手,心里一阵恶心,恨不能伸脚揣他,一了百了。
思寻半天,终于放弃。
谁叫你有求于人,自讨苦吃。
渐渐觉得不对,仔细体会下,竟发现他手心密密麻麻,布满汗水。凉丝丝的,一点一点渗得人慌。
这才小心的看他,不像装睡,倒似在梦魇里挣脱不开。
突然举了我手至胸,贴在心脉上方,远远的感觉一阵律动,相当混乱。
心脉,我仔细的丈量。
此刻手只需悄悄用力,这人便看不见明朝天光。
再厉害的人,生命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所以才要不断的杀戮,先下手为强。
我不知道他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总不会是好事。
寂寞太久,他的体温早已散失。
今日与我相眠,不是爱不是欲,只不过觉得冷,只不过想找什么安慰。
是人也罢不是人也罢,他只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太过将就了,冷得,连讨厌的人也顾不得许多,就这么一把拉来。
或许是知道我,不屑在梦里杀他,所以才睡得如此放心。
又或许是,根本不在乎这命,有没有的,对他而言没什么得失之较。
我自嘲着,愣愣的看他的侧面,刀斧修饰过一般,好看得紧。
“在想什么?”
我问,他不答,只更拽紧了我手,死活不肯松开。
“你这样的人,也会怕吗?你在怕什么?”
他额上渗出些汗,没了白日里的锐气凌人。
好心到底,伸手给他擦擦,他轻哼了句什么,听不大清。
只见得他眉锁眼闭的样子,很是痛苦。嘴里咕哝着些话,就是不让我知晓,絮絮叨叨的。
反正也是睡不了,不时给他擦下那些汗水。
想象他明日若知道我这个为之痛恨的女人帮他修饰了一晚的形象,可能真会撞壁而亡,不由得笑了起来。
东方即白,只昏暗的透出个光角,任人揣摩。
香无神色安静下来,朦胧的上了层灰。
我转过头,手是没有知觉的,只知道他力度强大,再过一点我便终身残疾。
“你干什么?”庸懒的声音响起,我惊了下,他已开眼。
无神的看看房顶,不确定的样子,然后转到我手上。眉梢度染了层毫不遮掩的反感。
“你拉着我干什么?好玩?”
恶人先告状!我气结。
没好气的抽回来,禁锢了一夜,已没什么血色。
“你做噩梦,拉着我鬼哭狼嚎不得安生。”
偷眼看他,他似窘了下,很快恢复常态。
“噩梦——那一定是见到你了。”
很好。我微笑。
猛的坐起,大步踏出床框——自他身上。
他皱眉恨我一眼,跟着起身。
走到我身后,似有什么深意。
我唇线勾出一个弧度。这一局,你输定了。
“厉胜男。”他犹豫的叫我。
我坚持原则,现在回头等于前功尽弃。
出了门,天色尚早。两个小仆立在左右,没有表情的,看着就不舒服。
“去把他和我的早点拿来。”指挥一下,他们应声而去,我感觉良好。
“厉胜男——”
“啊,我睡得不错。相信你这的早点也是不错的。”
打个哈欠,我心情渐朗。要跟我玩?好啊,咱们一次玩个够。
看得出我不想理他,他铁青着脸跟在我后面。
沉默,摆出一幅耗上的样子。
我时间多得是,谁稀罕。
早点精致,是个会生活的角儿。我一直坚信,只有会吃的人才懂得怎样活着。
江南的小点,入口即化,我吃得开怀。
“来点?”翘指拈了块送到他鼻尖下晃荡。挑逗谁不会,别小看了我。
他一把挥开,那糕落地粉碎。
摇头叹息。
“你可知道现在灾荒,每日里饿死多少人?”败家子。
“你够了。”他靠着椅背,居高临下的看我。
“不够,只饱了八分。”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不知道。”舔舔手上残存的渣滓,我笑笑,“味道不错。”
“厉胜男!”
“香无!”
叫什么叫,以为只有你声音高?
瞪他一眼,我舒服的坐着饮茶。
“好吧——好——”连着几个好字,他握紧拳,然后松开,换了张脸孔,
“厉姑娘——”
哟,改称呼了。
“我昨天——说——说什么了没有?”
“你说了很多话,具体点。”
“睡觉的时候。”
“哦,你说那屋子,外人只有我进过。”
“不是这个。”
“哦,那是问我如何长成这样,娶回来都不知怎么带出去见人?”
“你不要过分——”他拖长声音,头凑了过来,笑得渗人。
看他这样,我实在按耐不了。好吧,今天到此为止。
“你的梦话,我一句也没听见。”
“是么?”
不相信。
“那是说说,我该听见什么?”我跟着凑头过去,他一下收了笑,隐隐咬牙。
“很好。厉胜男,你,很好。”
拍案而起,拂袖离开。我盯着他的背影,笑得舒心。
“坏脾气的家伙,小心气死自己,烦劳我来收尸。”咕哝一句,给他听得分毫不差。
回头,“还是留着力气收拾一下自己。”
“干什么?”
“我要带你出去见客。”
见——客?!横眉怒瞪。你也不差。他的身影,暗暗的,像笑了一下,很快离开我视线所能达到的范围。
街面浮华,每一寸都透露着硝烟过后的疲惫。
撩起车帘看了看,行人个个神色漠然。
无趣,于是放下,缩回来。
他正坐对面,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只说要我出来见人,却不知见谁,说什么,做什么。又或许只是他心血来潮,要我看看世上多美,然后哀叹自己的时日无多。
若真是如此,那倒打错了算盘。
“一会儿你不用说,听着就好。”
“恩。”
“他们,不知道我的事。”
“恩。”
知道还得了,大兵压境,誓必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记着,人前须叫我香少。”
我上下瞥了他一下。香——少,女气十足的。
“到了。”他说,张开眼,也不看我,径自掀布下去。
没有风度的家伙。恨恨的盯着他的背影,我想。
一手过来,横在我面前。
“还不舍得下吗?”
声音里满是嘲讽,可惜别人听不出,只以为我们恩爱无双。
没法子,由他扶着出来,抬头一间高院。
两旁站了人,见他到了点头哈腰,恨不能直接让他踩着过去。
“香少您来了?”
“香少,各位老爷们都等着您呢。”
“香少,您今儿可真是精神。”
……………………………………
晕。
偷偷看他,他笑得一脸和善,来着不拒,实令我有些乍舌了。
踏进门去,远远的有人来迎。
“香少。”
“刘老板。”他点头,作揖,十分标准。
那姓刘的男人圆桶身材,双目细小,隐隐的透出些狡诈。
嘴角在笑,笑不入里,一派标准奸商的造型。
“这位是——”看见我了,询问。
香扶着我一只手,拉我上前。
“我未婚的妻子,厉胜男。”
“厉胜男?”他眯眼,打量。
不是——连这样的人都知道我吧?这糗事——似乎也传得太远了点。
“不是那个厉胜男。她不会武。”香无淡淡的说着,拉我至后。
“那好那好,先恭喜您了。”刘姓男人换上副嘴脸,疑云尽扫。
“今天带你来,看看我的生意。”他不回头,却分明在和我说话。
“生意?”我岔气。
“怎么,忘了么,我是做香料生意的。”威胁的看我,旋而回头。
再懵。香——料?怎么不说自己是做人命生意的,这样才比较贴切。
“啊,夫人,您不知道,香少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贾,多少姑娘削尖了头像入他的门。跟着他,您可是有福了。”
挑眉看他。有福?有难才是真。
别说得我多荣幸似的,听着就手痒。
“你就跟夫人说说。”
他低低的笑了会儿,突然牵着我同步。
暗地里较劲,指甲掐进他的手心。
“是么?”我笑,用绝对纯真的眼神看他,他面无表情。
“这是香少的聚贤堂,分店的店主们有事就在这向他汇报。”刘姓男人舔舔唇,模样恶心,“当然,平时没事的时候,我们偶尔也会来这里歇歇。”
抬头,“这里有唱戏的吗?”
“恩?”他懵了下。
“你想听唱戏?”香无好奇的看看我。
“我觉得唱戏的比他来得好听。”
笑一笑,可怜。谁叫你认识我这样的人,好赖不识的。
“好,那就听戏。”香无爽快,吩咐下去。
他也是讨厌了这男人的样子,在这点上,我们倒莫名的统一。
戏班上来,他牵了我坐在第一排的位子。这出是昭君出塞,有些可怜的故事。
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国家,然后被自己的男人送给敌人。
其实出去是好的,起码贵为皇后,不像这般给囚在深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咿咿呀呀的唱着,我只管看那戏子的嘴一张一合,恁的好耍。
周围簇着些不认识的人,香无拍手他们拍手,香无笑他们也笑。一举一动听指挥,乖巧得找不到一个岔子。
“亏难你,这些人身边也坐得住。”我对他嗤鼻。
“恩?”
“我说,亏难你,这些人身边也坐得住。”
他皱眉,没有听清,把头凑了过来。
我别开脸去。
“没什么。”
不重要的话,没听见就没听见,不碍事。
戏子声音突然尖利,我不舒服的回头,赫然愣住。
周围一阵吸气之声。
香无手中抓了一截脖子,戏子脸色铁青,直恨自己为何不就这么死过去。
“说。”
他对我笑笑,很满意现下的安静。
晚宴是丰盛的,可惜不合胃口。
小尝了两口,随即放弃。
香无的兴致奇怪的高涨,与人斗酒调笑,自在安逸。
末了叫人搬出几匹上等的丝绸给我,红黄蓝绿白,漂亮得扎眼。
“自己选选,喜欢哪匹?”
“随便。”我对穿的向来不讲究。
“随便?”他哼出声,指着红色的道:“那就这个,新娘子穿了喜庆。”
“红的?”小声埋怨。
我这脸色穿红只怕给人当了厉鬼回魂。猛的想起惩我当日,给我一件白,自己一件红,同样面无血色。
怔愣的看他。这,到底是他为惩我选红,还是惩我为他穿红?我不得而知。
此二人诡异,同样的深不可测。一个是清澈得不忍,一个是浑浊得不愿,同是沦落。
悄声问:“明日惩我会不会来观礼?”我知道自己问得绝妙,刁钻奸险。
他喝多了一般,回头看我,微醉。
一手上来,像要碰到我的脸,我躲开。
“你要穿上,穿上好看。”
略微低头,小声的道:“你醉了。”
“我醉了?”问句。
“我没醉。”肯定句。
“香少酒量大,少夫人不用担心。”旁人解围,解得不对,只徒增嫌隙。
“自己的相公醉没醉,我会不知道?”白他一眼,他禁声。
“记得穿上,你着红最是好看。”他似痴傻的笑道,音量震耳。
瞥。“走,回去。”
“回哪里?”
“回家。”
“家?”他想了想,耍赖似的,“我没有家。”
向外看看,外面淅淅沥沥,不大不小的滴着雨。
“我也没有,不过我们现在要去个能遮雨的地方。”
回头对仆人着:“扶少爷走。”
他们上来,他挡开。一手抓牢了我,瞬间锢圈青印。
真狠。
我叹气。装得挺像,可怜了我,还要陪你装下去。
拉他上车,快马加鞭。
我们,去躲雨。
回房。大力甩他上塌,我蹦开。
“过来。”他疲倦的看着我,满面酒色。
“干什么?”此人危险,我深明其理。
三尺以内,无论好歹,是个女人都会给他强拉硬扯的抱住。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幼时癫痫,现下落了个手足诡动的毛病。
“给你说件事。”
“你说吧,这里没别人。”此言出口既后悔。
我好象,在他眼里也是外人,还是最外的那种。真是有些自讨没趣了。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只能想尽一切方法掩饰。我咳嗽。
他没注意,半斜着身子歪在床上,头发散乱,眼角带笑。
一袭红衣裹身,显得有点冷厉。
伸手招招,声音很是落寞。
“你来,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我愣了下,呆呆的过去,离他三尺,不多不少。
“我——很爱他——”
再停顿,大脑不受控制。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他哼了声。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不告诉他。”有些坏心的笑笑,很是得意。
“你干吗告诉我?”
惊讶。给他收在眼底。
“惊讶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吗?”
摇头。
“我只是惊讶,你竟放心给我说。”
“我怎么不放心了?”
“不怕我传出去,让你声名狼藉?香无,要知道,我非常痛恨你。”
“我知道。”他耸耸肩,“厉胜男,你也知道,我同样痛恨你。但我更知道,你做不了什么。”
“我如何说不得?你以为我不敢?”好笑了,这世上没有我不敢的事。
他的眼睛闭上张开,用了很大的力气,做了很细微的事。
轻慢的笑笑。
“你怎么不敢,你要是有机会,定把我踩得万劫不复。可惜,你没有。”
我挑眉,这人说话总是悬奥,故意卖着关子,引人自寻死路。
“说来听听。”
“你,可找得到愿意听的人?”他的话,骄傲得像给我宣判了死刑,隐约透出阵快意。
“你,注定一生一世,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他低沉的笑了,向后仰倒,占了大面积的床塌。
我目瞪口呆。
“我,不在乎。”几乎是咬牙说了这话,生生的含在口里发疼。
就算我虚荣好了,面子没有,里子,总得拿回来。
我是计较的人,从不愿亏损太多。
他不理我,换个舒服的姿势酣眠。摆明了不信。
我坐在门口,背贴着墙,慢慢滑下,寒痛入骨,不由得使劲抱了这衣裳,妄图沾染些暖气。
我说我不在乎,谁相信?
为他死过一次,成不成功的没有理睬,关键是这举动,足以让我遗臭万年。
这辈子,恐怕是别想洗脱罪名了。
逼嫁不成,以死威胁。阻人好事,拆人鸳鸯。
恶毒,的确恶毒。妖女于我是轻的,最好拿去沉塘,要死不死的,别污了这人间大地。
他睡得安好,没发噩梦。
或许他才是知道我的人,所以故意挑拣了最痛处下手,每每得逞,暗自偷笑。
我和他比拼着耐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游戏实在凶险得紧。
天明梦醒,恍惚的有些腰酸腿疼。自己还在地上,靠着门,血液活活阻塞了一晚。
那男子早已出去,洗漱完毕,想来是连早饭也一块吃了的。
不叫我是客气,凶狠的应该直接从身上走过去。有仇必报,十倍奉还,他做人的准则干净得厉害。
小气的人必然有小气的理由。比如他,恨我,恨不得我去死,死得远远的,尸骨无存最好。
结果,最后不但不能杀,还要和我成亲。想想可笑了,做那么多,无非是想他注意。注意了,不注意了,怎么样?你一样注定了和我同命,流离失所。
记起他昨晚的话,你,注定一生一世,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猛的又是一凉,竟觉得他说得很对。
我是找不到的。曾经以为找到了,后来发现是自己会错了意徒增别人烦恼。
他说得出来,那他一定感同身受。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他不愿说,还是如同我一样,找不到人说。
借着微醉,他昨晚明白的告诉我:我很爱他。
很爱。
这样的词,沉重得很,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开口的。
可惜自他嘴里说出,平端的变了味,倒像一种调侃。
想得累人。
我决定放弃。信步扶墙到了大厅,又是一愣。
这次是红,染遍了红色,硬生生的连地面也不放过。
巨大的喜字贴门,我看不见一些欢欣的味道,倒很有一种肃杀。
丫头仆人齐齐穿了红装,统一单调,万分碍眼。
我倒抽一口凉气。
至于——如此么?大张旗鼓的,惟恐天下不知。
愣神。
没防备脚步声近,近了想躲已是太迟。免不得奚落,我习惯了。
“看呆了?还是欢喜呆了?也对,昨天见识我如此大的家业,是个女人也动心,何况你。”
“我怎么了?”怒回首,他的语调万年不变。
“你不是穷惯了么?”嗤笑,摇头。
忍。我认识此人后学会的又一美德。
“记得昨天你跟我说了一个秘密。”
“哦?”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准备赖帐。
嘴角轻提。
“你说,你很爱他。”
“是么,那么,他是谁?”香无逼近一步,我微歪开头。讨厌他身上这不明不白的味道。
“他今天会来,一定会来。或者,我告诉他?”
没关系,成人之美这事最近我可是做得驾轻就熟。
“我若没记错的话,娘子你也是有朋自远方来。”他笑,比我邪气。
我认输。心里的。
我们两个,注定的永远把柄在手,不死不休。
宾客如织。知道他势力大,却不知道可以大到如此的境界。
一个个谄媚屈膝的,卑微应笑。活似一副人间闹剧。
香无安排我在房内静等,只待拜堂时露个脸即可。
或许他是不愿意我出门献丑,又或许他根本只想单独见见那个人。谁知道呢。
我只觉得自己是个一举一动听指挥的娃娃,灵魂远走,空留了一个躯壳惹人厌烦。
喇叭声高,我头晕目眩。红色的盖头红色的衣,连同唇色也精心修饰了一番,只是不知道可以给谁看。
没人看也罢,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嫁人,我权当是给自己准备,讨自己欢心。
总得有那么一次才甘心去死,否则做了鬼喝了汤,这魂魄也是唠唠叨叨不得安生的,谁知道下一世又会投个怎样的胎,做个怎样的人。
宁可在这一世活个够本。
也不晓得谁在外尖一声“拜堂”的鬼哭,恍惚间给人拥了出去。
“漂亮……”
“香少好福气……”
音量不大,正够他听见。我隔着红布冷笑。
脸没给你们见着就说这样的话,若是见着了,指不定能编排出怎样的词来。
美若天仙?我想,低头笑了阵。
原来这样的词,凭了你的面,我还是担当得起的。
他上来搀了我,手有些硬,僵住。
心情不好,肯定的。
“没来么?”好心的一句,只想缓和气氛,没想到竟然成真。
他闷闷的哼了声,无限不耐,似乎很想在这刻撇了我独自去问个清楚明白。
“磨蹭什么?”他瞪我,看不见,感觉得到。
“没什么,我高兴。”
“你高兴什么?”
“你难过所以我高兴。”
“我不难过。”
“是么——”
一切依旧,别人总以为我们咬着耳朵是亲密,其中暗涌当事人最是明白。
和平?对于我们那是天方夜谈。
“开始么?”
“奉陪。”
我要的这结局,没我要的人,讽刺得自己都不忍回头去看。
“新郎新娘拜天地!”媒婆是现找的,面都没见过。
但这有什么关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幸不幸福般不般配的,与她何干?
香无牵我上去,跪下,四周恭贺如潮。
他手里加劲,惯用的招势,我嗤鼻而笑。真是没有创意的家伙。倒还庆幸了,多亏这天魔解体,解了我的知觉,少受此人的皮肉之苦。
“一拜天地!”我们齐叩首。
头点地的瞬间开始犹豫,头抬起的时候开始嘲笑。
真是不明事理的人,这时候还巴望着有奇迹出现。所以我说,我的一切所谓苦难,都是自找回来的,与人无尤。
“想什么?还在想金世遗拉救你出去?”他讨厌的声音耳边响起,淹没在喧闹中。
“关你什么事?”反手用力,女人的优势永远是指甲长过男人。
吃痛的抽气,我暗笑。你也会痛么。
“当然关我的事了。”他不回头,风轻云淡的一句:“你可能要失望了。”
失望?我失望得还少么?冷笑,心颤。失望,这么说,他没有来?没有来。来做什么?与他何干?
“二拜高堂!”
“哪里来的高堂?”僵硬着问他。
他拉我重重的叩下,“买来充数的。”
抬起,我花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靠着他,不想再动。
“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死沉。”他不满,却没有推我,形象还是要的。
“失望也不用这样,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没兴趣。”
“你有兴趣的。”他突然极不好意的笑了笑,凑近我:“他来了,而且,一直站在你后面。”
我愣住。
“夫妻对拜——礼成!”媒婆的声音恰如其分的响起,头低下,抬高,不听我话。灵魂出壳的从盖头里看去,他,不,他们,靠着门,正看得面无表情。
“新娘新郎入洞房!”媒婆高喊,我突然希望手里有万年蛊毒,撒将过去,一了百了。
香无扶着我起来,悠悠的对众宾客道:“我香府的夫人,不似别家那么小气。今天是好日子,我夫人想敬大家一杯。”
“你做什么?!”我差点扬手掀了盖头。
他按下我的动作,手指一点,竟封了我的脉门。
“别动。”极其温柔的,话语舔过我的耳廓。
几个不明事理的人拥上来,举杯相迎。
“夫人好豪气。”
香无替我接过,好心的送至唇下。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我是有苦难言,方知嘴巴的好处。
略微沾了些,香得醉人。浅尝最好,点到既止,免得误人误己的遗笑大方。这道理我最近才懂,却不嫌晚。又或者说,该是恰倒好处的时机。
香无挡开那人,卷着我直向门口而去。
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一阵恐慌,挣扎着要离开,终是失败。
身子轻了下,看在别人眼里像是我自愿般正正的落到金世遗面前。
盖头滑下,我慌乱的要捡,一手掩面,一手下去,狼狈得不忍目睹。
他拦在我前面,铁着张脸将盖头握住,然后霸道的看着我。
心里更慌,左顾右盼的,竟然转向香无。然后发觉这是个错误。
“你握着她的盖头做什么?”香无轻轻的笑,突然出掌去拿,扯住一角,和金世遗僵持在那。
“不做什么。”金世遗一双眼只盯了我,我低头,手在身后悄悄成拳。
气氛有些凝固。我越过他的肩,看着谷之华,永远一丝不苟的干净明亮,像山间的泉。
这两人相视笑得心寒,手上筋骨微突,是较上了真劲。
“世遗哥——“我听见她温柔的唤了声,皱着眉上来,覆了他的手。
她的洁白他的黝黑,对比强烈却不突兀,很有一种漂亮的感觉。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总能安抚神经。我心里感叹,一时只顾着看她,却忘了自己的位置。
待到“噗——“的响起,我惊了下,回神过来竟看见那盖头给他们活活撕成了两半。一半在他手里,一半在他手里。
四周哗然。
什么深仇大恨……我往后退了退,被香无拉住。
突的手中一冷,他牵住我,动作大得流于浮夸。
“金大侠,你这是什么意思?”
扬扬手里半块碎布,经纬初露。
挑衅。我斜眼看他,这完全是挑衅。无事生非是他最大的喜好。
“我只想跟新娘,讨杯酒吃吃。”他看着我,容不得我躲闪。
“原来如此。”香无恍然大悟的点头,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最后眼光落在谷之华身上,有些轻慢的说:“只可惜糟蹋了这上好的杭绸。”
谷之华给他看得很不自在,脸色微红。金世遗悄悄把她藏到身后。
我抒气。这样的动作,看着才是习惯的。
既然要吃,那就吃好了,反正什么都是最后一次,我不在乎。
拿了丫鬟手上的酒盅。觉得全身疲软,只想快快了解,快快去死。
手伸出一分,犹豫多加一分。我们看得认真,却像毫不认识的两人,仔细打量,不知所谓。
快到他面前,我停了下,他突然伸手接住,我退无可退。
一饮而尽,唇角嘴边,不留半点水气。杯底对了我晃晃,他收了笑,毫不犹豫。
酒杯落地,碎成渣滓。
我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而下,接着我听见他的话,嘴唇一张一合,总共九个字。
他说: “祝夫人香少,白头偕老。”
“你骗我!”
“胜男——”
“你是我妻子!”
“我的魂丢了。”
“妻命不敢违。”
“我要你,用我的命,发誓。”
“家。我们的家。”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耳旁嗡嗡的,闪过凌乱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的。
好象已经忘记了很久,又好象一直没有忘记过。
眼神迷茫的抬起,落在他身上,然后下移,停止。
那空的杯上隐约晕了层水雾,好看得很。
白头偕老。我退后。
白头偕老。
他说过两次,一次给我,第二次还是给我,两次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勉强的提唇,勉强的抬头,勉强忍住某些翻绞不定的东西。
这样,其实,很好。
“谢谢。”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再没什么可说的。好象憋了很久的话,一肚子,却只是这么两个字。谢谢。
他不说话,安静的看我,没有丝毫动作。
我开始不安。
“对不起,我不舒服。”转身,香无的手过来,留在半空划了道弧,然后漂亮的收回。
一直走,一直走,跌跌撞撞。旁边的丫鬟来搀我,我挥开。用力大了些,她坐到地上,一脸惊愕。
周围的人指点,我不在乎。我在乎的都已经不重要,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什么,也不用再想。
香无大方的对他们抱拳,为我圆场。你,也不是太坏。
转角处停下,回头,只一半脸看看,他站定依旧。
房门口一片大红,暗色的。我看了闹心,索性一把全部扯下。
没有人,人都在前面恭喜我们,我只是落跑而已。
手触门,突然停了。有些奇怪。说不上来的感觉,只是心惊肉跳起来,好象早年时候第一次杀人,见血上身时的恐慌。
门里很黑,阴森的空寂,像只眼睛,在暗处窥视。
进去?回去?
进去有难,我猜测。回去?我摇头。还是算了。
深吸气,推门,门开。
前脚进去,门口徒然的一只长臂过来拉我满怀。
呼吸停止一下,马上恢复正常。
门在我身后马上关好,严密得很。
“嘘——“一只长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耳边吹来股冷风,凉丝丝的,有些甜味。
一手点中我的穴,嘴给他捂紧,肤质很好,不是一般男人那么粗糙。
“走。“他说了一个字,然后横抗了我跳窗而出,夜凉如洗。
安城寺。我一高一低的在他背上颠簸,晃见这三个大字。
最近奇怪,总喜欢走些回头路。
寺内无声,静谧得诡异。这是自然,人都给香无铲得干干净净,若还有那才是蹊跷的。
绑我的人还算厚道,轻轻的放我下来坐好。
借着月色,他眉眼清澈如水。淡淡的,有些朦胧的薄烟。
我微微笑了笑,感觉他似乎比我还紧张。
对视无言,他看得过分仔细。末了摇头,像看见了什么人间惨剧。
上来给我解了穴,手法很轻,不是个习惯见血的人。
站起来,手脚冰麻的,我小心揉了揉,不给他看见,藏好。
走到他面前,他推后一步,面罩扬起个细小的角落。
瘪瘪嘴,嘴唇有些干。叹气:“留个全尸给我如何?”
他皱眉,一把扯了掩面的东西。眼睛里似有懑怨。
“开玩笑而已,你何必如此认真?”我笑,“惩我,我知道你会来,却不知你会用这种方式来见我。你,想怎么样?”
“你早就知道。”
“不然我怎么会乖乖的跟你过来。”可笑了,是把我当作不会武功的女子么?
“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
“找药。”
“你知道在哪里?”
“不知道。”
如此潇洒的回答,果然只有他了。
“那你说什么。我现在只想活着,只有香无能帮我。走了,你珍重。”
转身,他更快的上来拦住我,脸色铁青。
“你要回去?”
“不然你以为呢?”抬头看他,身高的关系让我觉得些许困难。
“师兄不会好好待你。”明白的人。可惜,我不明白。
“谁说的,如此大的婚礼排场,很给我面子。”
“我也能给你。”
他不急于反驳,只是说出一个个事实。可是事实算什么,目的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太知道你,太知道我,所以不给你一点可能受伤的机会。不过,还是,感动。
能这么为我的,天下就你一个了。不知道是你不清醒还是我太清醒,总之,我这个人,一向是没什么值得的。
“他能让我活下去,你能么?”
“你和他一起,不会开心。”
“和他不开心,难道和你会开心?”冷笑,“我厉胜男是只知道好处,不计较心情的女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他不在乎的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如果和师兄一起,一定会死。”
他说得认真,认真得我不得不回头好好思索一番。
“你说——我一定会死——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