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十年灯》万俟盐粒

58、夜雨十年灯58

　　年关将近，苗婶早与阿诚打过招呼要回庄子上过年，因她新得了孙女，阿诚替明楼多封了一份利是予她。章婶却是因为儿女不在身边又是孀居多年不大乐意回去歇年，阿诚因想着自己伤未大好，若人都走了，怕是伺候不得明楼吃喝周全，若叫明楼暂持家几天，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于是便允了章婶。

　　1月24日是农历除夕，偏生是个礼拜一，民国政府照例不公休的。章婶头一晚在厨房准备了半夜也不知几时才歇的，天不亮便又在灶上忙了。明楼大约是手头有急事，早上匆匆上楼瞧了阿诚，说不过两句话便赶着离开了。阿诚前几日已听闻是个根据地的文化界人士得了重病，需秘密送到上海治疗，明楼正为安排此事奔忙。阿诚因不参加这次行动故而并不多问，但也大致猜出是谁。这人从前在上海办报宣传抗日，不独日本人，就连重庆政府都对他的影响力颇为忌惮军统几次暗杀而不成，如今到上海来，需得两边的耳目都避开，确也不易。

　　大约是过节的缘故，明楼走后阿诚便觉偌大一个明公馆空荡而凄清，想着远在北平的明台，不过偶尔来一封信，多是薄薄的一页纸，不具名不落款，写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话，字里行间的意思在他与明楼眼中不过是“平安”二字，可这四五年他究竟过得好不好，却是只字未曾提过。阿诚想，以小少爷那跳脱的性子，如今中规中矩地困在抬头只见一块四方天空的四合院里做一颗死棋，怕是日子并不如意，那位程小姐或许能做个知冷知热的人，可未必知心。阿诚太明白处于他们这境地里的人，若没个知心的在近旁，时日会多么艰难。

　　明楼回来的时候天已彻底黑了，阿诚看到映在房间窗子上的车灯斑影，一整天的百无聊赖便散得一干二净。因冬日里湿冷，阿诚腿上及骨的几处伤有些反复，但他还是强撑着下了楼在摆满佳肴的桌边应个景。这近二十天来一直将养着自以为好得七七八八了，今天折腾一回，阿诚才知道体力仍比以往差得远，不过略坐了坐已觉疲累。

　　明楼心知阿诚强挣着下来只为陪自己吃个年夜饭，见他已有些倦意，于是搁下筷子出去，专门在餐厅窗下燃了一束烟火，好叫阿诚坐在屋里能看到，回来便笑劝：“你这手今天左右是拉不得胡器打不得板子了，不如早些歇着去，我自己守岁就是。”

　　阿诚也不推辞，由着他帮扶着回房，又嘱明楼，道：“守岁意思一下就是了，大哥明天还上班，早点休息。”

　　阿诚痊愈时已是四月初，虽之前常说一些“奔波劳碌了这些年，好容易逮了个由头闲了，且歇不腻呢”一类的话，可早叫明楼当面揭穿了他口不对心。此时距离英军陆空双管齐下于阿拉曼一役击溃德意联军取得转折性胜利、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歼灭德国第六集团军进而掌握战略主动权、美军以中途岛为契机在太平洋全面逼退日军皆已有年余，正应了立高达也那句“战争已经输了，法西斯完了”。可就在国际反法西斯局势由战略反攻转向全面进攻的时候，主战场之一的中国，却出人意料地继抗战初期之后在正面战场拉开了第二次大溃退的帷幕。

　　豫中会战开始于1944年4月17日，正是阿诚结束休假后的第二个周一，桌上搁着的小秘书们为庆祝主任秘书复职而送的花还残存着几朵未凋的。令人丧气的消息一个个传来，郑州失守、新郑失守、尉氏失守、汜水失守、密县失守，一份份战报化作飘洒在沦陷多年的上海上空的片片“捷报”，终于在六月中旬汇成一场“上海各界庆祝派遣军顺利打通平汉线南段交通线”的庆功酒会。

　　这是阿诚伤好后第一次参加公开活动，他端着高脚杯站在会场的边缘，看着明楼却不过各方推举，作为经济界代表在台上发表着“东亚的解放与和平的胜利”的即兴演讲。时不时有熟人过来打招呼，说些保重身体或是恭喜复职之类的场面话。因着明楼与丁默邨在周公馆渐成分庭抗礼之势，也颇有几人想从阿诚这里打听些消息，却被他轻描淡写敷衍过去。

　　明楼演讲结束，站在周佛海身边正耳语的丁默邨带头鼓起掌来，于是掌声雷动，明楼在台上向众人频频点头致意，目光最终停在阿诚身上，阿诚报之以一笑。

　　“苏联的坦克向西推进五百公里的时候，我们却向西溃退。”阿诚靠着海军俱乐部二楼的阳台，抿一口酒，对并肩而立的明楼说。

　　明楼把玩着手中已空了的酒杯，道：“其实也并不令人吃惊，自三七年以来，除了太原徐州武汉算是打过仗，其余哪次不是溃退？哦，还有长沙，别说薛司令长官有时候倒也不含糊。”

　　阿诚叹一声道：“不过如今长衡一带战事胶着，益阳浏阳皆尽失守。如此形势，真不知中国之命运将何去何从啊。”

　　明楼转头看着阿诚侧脸，笑道：“陈伯达的文章你没看么？我瞧他说得就很清楚了。”

　　阿诚也转过头来，道：“我初看两边的文章时，只觉得各有道理，现在回味起来，方明了道理在哪边。”

　　明楼故作惊奇道：“阿诚你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道理在哪，才会与我一同立于当下么？”阿诚不语，二人相视一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