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渝惊梦锁枯荣》碧螺春上春

3、戏中戏，晚景添香雾霁然

　　车子里不一刻便走下一个瘦高的男人，还未进到跟前，已拊掌笑道：[刚才我还直纳闷子，想这‘麟云班’究竟有什么不一般，老让远钧叨念着，今儿这一趟替老管家跑差事，倒真是捡着宝了不是？]再走近时，早已拉起昕雾的手，便是要作兴轻薄的样子。

　　昕雾扫了男人一眼，见他三十岁上下，双目浑浊，右眼眼白里一点米粒大的黄斑。鹰钩鼻子，嘴唇极薄，实是算不得好看，穿着绣幅金边的西式常礼服，倒有几分像是包在一块黑布里的牙签，十分可笑。昕雾只觉被男人擎在掌中的手，好似沾了猪油脂膏，湿漉粘滑。他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怨毒之气在胸口便愈发积攒了起来。听男人方才极为热络地唤冯睿的字，知道必是凌家长房子侄中的一个，斗转间已然有了计较，于是不动声色抽了手道：[冯五爷疼爱汀雩，那是汀雩的福分。凌爷您看得起汀雩，更是汀雩的造化。老太太大寿，那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是绝不敢有怠慢之心。您看这样成不成，汀雩这就打点子人上路，务必是把今儿的戏给排好了，只要是小旦儿一到，即刻就登台上马。]转身对陆师傅道：[您这就去叫人把晋眉找来，路上可别再耽搁了。]

　　陆师傅应了一声，这便要吩咐小厮办事。那男人却突然叫道：[且慢！]然后笑眯眯对昕雾道：[也不用麻烦了，我看你代刀上马也成。]众人闻言，俱吃了一惊，知他话里的调笑之意，已然是再明显不过了。

　　昕雾暗里冷笑了一声，心道冯睿那浪子果然结交的都是些下三滥的东西，早知就该在局子里好好管教才是。面上却也不做出来，只是假意露出为难之色。陆师傅连忙陪笑道：[凌三爷，咱这柳大班歇了嗓子也有好些年头了，今儿跟着咱们，也权作是应个景儿罢了，若是要唱，那怕是万万不能的。]

　　凌三爷白了陆师傅一眼，只觉得昕雾方才偶然的凝重，比那嗔弄的风致还要俊上百倍。又忆起刚刚掌中所触的肌肤，不像普通戏子般白皙柔腻，单只是透彻的凉，薄薄覆盖着一层茧子，仿佛璞玉上的哥釉，又透彻的沁人。他素好男风，顿时□□一热，说道：[看柳大班一个妙人儿，功夫定然是还没撂下，也不要推脱了，我今儿就等着看你‘翠生生出落，来把那幞头掀’---]眉头耸动间，丑态毕现。

　　陆师傅待要再辩，忽然看昕雾摆了摆手道：[既然三爷如此抬爱，那汀雩这就准备去了，到时候您可别嫌弃才是。]说罢翩翩笑了。瞬间，面上似有宝光流转，他本是极少笑的，如今却刻意揉了些婉转进去。人再看着便不只是素，那些沉在昕雾血液里的阴损仿佛被尽数溶了去，剩下的这个柳汀雩，浑身上下没一丝不妥帖，好像本就没长着筋骨一般，当真是软得巧妙，娇得巧妙，媚得巧妙。

　　昕雾这番虚与委蛇，总算是哄得凌三爷痴迷迷回到了车里，临了还不忘在他手上摸了一把。昕雾也不翻脸，只是由着他口齿轻狂，待人绝尘而去，又费了不少晨光。

　　陆师傅叹了口气，把众人都散了，各自收拾行装，再将昕雾迎进大屋，便也只是长吁短叹。昕雾微微有些触动，却也只有刹那的功夫，当下说道：[您也别急了，这该来的还是得来，挡也挡不住。只是今儿这折‘桃花扇’，我是唱不了的，毕竟年岁大了，恐怕嗓子支承不住。不如把那‘游园、惊梦’两折拿出来，您看怎么样？]

　　陆师傅道：[便也只得如此了。]脸上仍旧愁云惨雾。

　　那个操着苏白的小厮，刚刚一直就跟在陆师傅身边，早就有些愤愤不平，此时像是再也憋不住了似地啐道：[依个杀千刀的，吾瞧依啊就是要吃侬豆腐！这姓凌的，特也欺伐人了！]

　　[还不住口，胡说八道的！] 陆师傅喝斥道，再看昕雾，却无尴尬的表情，眸中反倒依稀有几分玩味的意思。尚不知这一来一去的功夫，昕雾早就在盘算，等了了这回的差事，如何寻个因由把凌三爷弄到局子里头，再将自己精心研究出来的那些个玩意儿，一一施弄在他身上。

　　又过了盏茶的光景，一切打点停当。这原先定下的老旦、贴旦、小生，抬彩匣子、旗把箱、三衣柜的人都不得不尽数重新编排，昕雾倒也不慌张，拢了手看着螺车终于缓缓行出小巷。剩下些尚未出师的少年看家，满目俱是失望惆怅。眼看后院的门正要慢慢阖上，他心头忽地一动，回转身，却只见一个穿大襟白布短衣的少年，正羞涩地端详着自己。昕雾看他仍留着寸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一双丹凤眼默默似有倾诉，清澈中几许寥落。那少年的凝视不过片刻即被掩在了门内，昕雾不由微微一颤，只觉得那眼波似曾相识，呆呆伫立良久，竟似有些难以自持。他再抬头，却见原先天际处晦暗模糊的霞光已然堕入黑暗，仿佛与自己身体里那一汪浑沌连成了一线，再不复清明。

　　再说昕雾和“麟云班”的一众伶人坐上了黄包车，直奔浚川路上的凌公馆。昕雾一向办公都有专车接送，许久不曾受这颠簸之苦，这时在车里闷着，便只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此刻，他正撑额倚在帆布篷子上，那姿态看来似是茫茫然有所思。虽然暮色已临，嘈攘的浚川路仍然穿梭着往来的人迹，这其中的繁华自是不同于里巷弄堂，在昕雾耳里听来，却也只是不胜厌烦。这一阵，烟瘾似是隐隐有点蔓了出去的势头，昕雾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鼻烟壶，却没有动作。甲肉狠狠扣在指腹里，早已斑驳一片。他只是在想，这场戏里自己
　　可笑的处境。他还在想：如此作践隐忍，也只不过是混进了凌家。究竟如何，才能深入下去？又究竟，这场戏会把自己带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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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凌氏。
　　没有人知道它的显赫风光下隐藏了多少蝇营狗苟。

　　十几年前，上一代的当家人凌雨萌跟着老头子自南京起家，如今在重庆早已是家势殷足，不可一世。他早年精于敛财投机，所谓新经济改革的时节，便已是靠着溜须钻营平步青云。把持着财政大权的各大家族，又有谁未曾参与过凌雨萌设立的团会？即使在山城，凌雨萌已经退居幕后，仿佛少了许多牵连，实则仍旧大把地用金钱为家族事业铺路。

　　若说起这山城中处处建筑、会所、行业，即使是表面上分属各个家族，背地里若没有凌家的点头支持，便是半分也无法运作。凌老爷子的精明倒也并非有何非凡之处，不过是遵从那千年未变的规矩，赚取的钱财多半是喂进了上面那些个林林总总，纷繁错综的关关节节里了。时日一常，便是有些莫名的心虚，总是担着个不安。于是诸类应酬形势少了，处处由下面的人代着，久而久之，实权自是渐渐转了人手，只是不变的还是他繁华凌家。

　　而如今掌握着实权的，正是长房嫡子-----凌恪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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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地一声，前堂忽然响起的喝彩声，依稀隔着布帘子传来，惊得伺候上妆的丫头，手中一管朱娥笔直直坠落。刚刚一折京剧《长生殿》演罢，“吉祥班”的正旦傅瑛淞表演了一手踢群，用上了十成的功力，正是博了个满堂红。这后台本是辟于凌公馆的偏院，每个班子的角儿独一间雅居，两三间宽敞的平屋叠挨着，一到换场，便像炸开了锅一般，热闹到了极处。隔壁来了几个前厅打赏来的仆人，手里端着结实的松木箱子，里面多是些首饰玩物。眸中深处略略闪过轻蔑，昕雾垂首，但见梳妆台上已是晕开了一片红雨似的朱砂。捡起娥笔执在手里，只听他敛眉笑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退在一旁，单只是看昕雾一张剔透的脸。后台忽明忽暗的灯火下，那轮廓恍惚地变换着，却是惊心动魄的美。这会儿，昕雾发上早已蕴好了旦角儿的“抹额”，水纱色的泡子从鬓角上垂了下来，勾勒得他眉宇间轻愁似几重山，不由脱口道：[到底还是自家贴起片子来顺手。师傅年轻那会儿的扮相，可还不及您万分之一呐！]

　　昕雾不答，手里的笔仍是在眉梢淡淡修琢着，额头上没磨开的松烟
　　此时遇湿方才化了，倒像在他的轻愁上再拢了一层烟，再看，那寒脆欲碎的昕雾，此刻素绸抬鬓，云髻拈腮，已是眼前怯怯的杜丽娘了。

　　丫头又道：[您这脸子梳的，（妆扮）和其他班子里的倒还真有些不同，那杜小姐到了您手里，竟似活了一般呢。]

　　昕雾避开不答，只是道：[咱们的戏怕是要该上了，你到师傅那儿去瞅着，我这里，横竖是不需要照应的了。]

　　丫头领命之后，方自去了。昕雾这才微微有些出神，镜子里的脸，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竟悠悠和多年前的一个人，凝在了一处。那个人曾是教习昕雾戏文唱功的先生，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世。如今自己的扮相，和他当年竟似不差分毫，俱是愁得要溶出水一般。昕雾倒也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会儿，河桥横贯遂溪，夜色清朗，星月初上，南京城里一片灯火辉煌。好像家里也是摆了那么个堂会，朱漆桥栏，金顶画亭，戏台子搭得极高，大锣大鼓的声嚣广随着飞舞翻滚的灯彩，浑似未曾破败一般。先生唱的，便也是那一出《牡丹亭》，而昕雾即使是到今天冷了情，硬了肝肠，却也还是感激先生的。至少为了这次的任务，多了成功的机会。

　　夜间第五次鸣锣之后，终于是挨到了“麟云班”的出场。唤他们的是凌公馆的管家，辗转着便将一行人牵往正院的厅堂里。昕雾暗暗留心，将所到之处都记在了脑中。只是天色绸重，毕竟记下的不多，管家提着的白顶赤铜油灯又将火光吃尽了大半，星点的暖亮照来，陆师傅等人俱都是凛然的姿态，憋着大气不敢出。汗噙在脸上，连眼神都是僵的。昕雾偶尔问上一两声，尽是些寒暄的话，那总管十分客气，倒也细细答了。

　　如此这般，消磨了许多时光，直到窜场的丑旦叫开了喉咙道：[呦，这是谁家的女子在叹气呀，快跟老太太说说是正经！]弄得席上的宾客一阵哄笑，方是那《游园》一折戏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