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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行者无疆终悟空 ...

  •   玄奘的僧房采光甚好,到了冬日也是暖意融融。每日巳时和申时,都有众多僧侣前来请教。玄奘始终面带微笑,耐心解答。悟空则坐于一旁,到了时辰就请他们离开,好让玄奘休息。

      金黄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映在玄奘的脸上。他只是坐在那儿,穿着朴素的僧袍袈裟,可是恍惚间竟让人觉得如同一尊佛像。悟空久久地凝视着玄奘,眼下他看上去面色尚可,精神尚佳,然而悟空非常清楚,他的身体,每一瞬间都比上一瞬间更衰弱。为了心中的佛法,玄奘当真在耗尽每一滴心血,每一丝力气。

      天气愈发冷了,大雪纷飞,玉华寺内一片晶莹剔透。这日下午,为众僧解惑毕,玄奘一时有些头晕无力,悟空扶稳了玄奘,在轻轻地将羊绒薄毯盖于他身上:“师父,慢慢吸气,气沉丹田,感觉腹部微微隆起,随后闭气默数三下,再以腹部收缩,将气送出,如此循环往复。”

      调息片刻,玄奘缓缓地睁开双眼:“悟空,为师好多了。”

      “师父,快要过年了,徒儿给您包饺子吃好不好啊?”悟空跪坐在玄奘身旁,托着腮笑道。

      “顽皮!”玄奘笑着摇了摇头:“你包的饺子,有哪次像样了?”

      “徒儿可是有认真在学的!师父不要嫌弃徒儿好不好?”悟空略略扯了扯玄奘的衣袍。

      “这段时间,为师有何事不依着你了?记着,别给庖厨僧添乱就好。”玄奘微笑着看着悟空。

      除夕这日申时,悟空找来几个师兄弟照看玄奘,自己去了厨房。悟空选了白菜还有大枣,分别剁得烂烂的,再用其他庖厨僧做好的面皮包好。悟空也不知这次在哪儿学来的花样,一共包了十六个,个个十分小巧,一口就能吃两个的大小,却没有一个花样是重样的。

      除了悟空,玄奘仍是有专门的庖厨僧负责饮食,包好了饺子以后,悟空还特意嘱咐:“记得煮久一点,不要煮烂就好。要不然师父不好消化!”

      可悟空没想到,当他回到玄奘的禅房,竟然只有玄奘一人在那儿打坐,而且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师父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悟空急忙问道。

      “为师没事。”玄奘摇了摇头。

      “师父,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不会再有事瞒着徒儿。”悟空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唉……你有个别师兄弟,又问起为师衣钵之事。”玄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为师说过多次,凡为师指教过,就算是为师弟子。为师平日讲经,也从未有所保留。凡弘扬佛法,无论译经、讲经,或是辩经,就算是传承为师衣钵。”

      “那师兄弟们都走了?”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听窥基说过,若不是看在自己尽心竭力伺候玄奘,其实他在众师兄弟眼中的地位,原本不是这般。悟空也明白,自己身上无法解释‘突飞猛进’的修为,虽然无人不服,但是必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玄奘的关门弟子,玄奘是否暗中传了衣钵。

      “为师多想,一碗水端平。但是扪心自问,太难了!”玄奘忍不住低头叹息。

      “师父放心,徒儿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悟空握住了玄奘的手。

      “为师也会,保护好你!”玄奘将悟空的手,攥得更紧。

      佛寺内皆出家之人,除夕并不热闹。庖厨僧端来了悟空给玄奘包的饺子,还有寺内给众僧提供的,悟空的那一份。

      “师父,这一次徒儿包的不丑了吧?”悟空嘻嘻笑道:“这一碗是白菜陷的,这一碗是枣泥陷的!师父记得要嚼碎了,要嚼烂了再咽下去啊!”

      “的确十分精致。”玄奘赞道,然而只尝了两三个,便放下了:“悟空啊,你都吃了吧,不要浪费。”

      “师父,徒儿这里好大一碗呢!”悟空嘴里还有个饺子没咽下去,说话有些含糊。

      “为师当真吃不下了,你都吃了吧。”

      悟空一边勉力吞着,一边想办法憋着眼泪,玄奘还微笑着看着自己,当真不能哭啊!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师父,每日欢喜吗?

      “慢一点,别噎着。”

      “师父,这……这饺子有点烫!徒儿要擦擦嘴。”

      转过身去,拿起手巾擦了擦嘴巴,顺便把双眼抹了一把。饺子不烫,只是眼泪是真的要涌出来了。

      正月初三这天,在众多弟子的恳求下,玄奘又来到了译场。众弟子捧上了《宝积经》,希望玄奘能重新开始翻译佛经。

      悟空跪坐在一旁,只能狠狠地用指甲抠自己的手。他知道玄奘已经不能再翻译佛经了,可是玄奘该如何拒绝这么多弟子得请求?

      玄奘慢慢举起贝叶经,看着那上面的梵文,沉思了片刻,开始口述,一旁的窥基立即笔录。但是玄奘只翻译了几颂,却缓缓地放下了经书,道:“《宝积经》与《大般若经》相似,翻译之法也已记录成册。老衲的精力已经耗尽,译经大业,就交给你们吧。”

      “师父您看上去精神还很好,这么能这么说呢?”

      “法师您的译文举世无双,我等怎能企及?”

      众人一时乱作一团,普光、神昉等几个大弟子劝道:“师父已经发话,众位请回,让师父好好休息。”

      玄奘只是闭目坐着,一言不发。

      “师父,师父?”窥基轻声问道:“若是乏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让为师再待一会儿吧。这该是为师,最后一次到此了。”

      悟空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看看普光、神昉、圆测、慧立和窥基,他们的神情,谁说不是一样的呢?

      “我死以后,薄葬在僻静处便好。”

      正月初八这天,玄奘在悟空的搀扶下,来到了玉华寺自己亲自督建的佛窟中礼佛。

      不知怎的,有一弟子原本在诵经,猛地抬起了头。普光原本想要责问他为何突然走神,那弟子怯怯地说:“方才,弟子突然看到一座浮屠倒塌……”

      玄奘诵经完毕,缓缓抬起头来:“这是我离开的先兆,你不必自责。”

      佛窟之外,众多弟子哀哀而泣。悟空强忍着泪水,上前将手递给了玄奘,轻轻说道:“师父,回去吧。”

      玄奘的手是温暖的,他扶着悟空的手,缓缓地起身,有些缥缈的声音,在佛窟之中如同上古梵音:“众位,有聚就有散,有始必有终。玄奘带回经书六百五十七部,而今只译完了七十五部。未来弘我大教于大唐,玄奘,拜托各位了。”

      回到僧房,悟空为玄奘整理好床铺。而玄奘只是靠坐于榻上,当悟空想要将被子给他盖好时,玄奘却并没有躺下的意思。

      “师父,为何不躺下休息,还是您想闭目打一会儿坐?”

      “悟空啊……为师想……抱一抱你……”

      悟空捂住嘴巴,却挡不住笑容如春暖花开。他缓缓地跪下,慢慢伏下腰,将自己的头一点一点埋入玄奘的胸怀之中,双手轻轻揽住玄奘。

      玄奘一手轻拍悟空的后背上,一手柔和地摩挲着悟空的脑袋:“悟空啊,为师知道,你不会对为师说假话。那么为师也不会,对你说假话。哪怕为师知道,你可能有一千多岁;哪怕眼看着你,为了为师,学这学那;曾经大闹天宫的你,竟然为了为师,甘愿向陛下行礼,与太医院打交道,为人处世,越发老练;可在为师心中,你永远是个孩子啊!无论你如何转变,你的心永远赤诚,为师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悟空微笑着,微笑着,可笑着笑着却哭了:“是啊,在师父面前,徒儿永远是个孩子啊!有件事,徒儿从前一直没告诉师父。其实在那世界中,徒儿已经保三藏师父到了西天,也算是全始全终。只不过,徒儿直到死第二回的时候,才恢复全部记忆。在这里,虽然徒儿没有法力,可徒儿愿尽此一报身,深入民间,弘扬佛法。这才不负,师父三十八年教导之恩!”

      “好,好啊!悟空,谢谢你!谢谢你!能做你的师父,是为师今生最最欢喜之事!”

      “师父,师父啊!能做您的徒儿,是悟空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从这天起,玄奘再也没有离开这床榻,每日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十天之后,玄奘陷入了昏迷当中。

      僧房门口,每日都挤满了前来看望的僧人。当得知玄奘已经陷入昏迷当中后,众僧全都围着悟空,质问他为何不尽心竭力救治。

      听到这里,悟空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揪着自己的胸口,双目瞪得血红:“你们以为,我不想救?油尽……灯枯矣!!!”说罢猛然跪倒,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玄奘的几大弟子见悟空这样,纷纷都上来劝开了其他僧人。悟空见众人退去,缓缓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入玄奘房中,继续守护。

      一连昏迷了一十六天,在二月初五的早晨,玄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看破了世间一切,却仍然闪烁着清远明亮、纯净慈悲之光,他久久地凝视着悟空,笑容让悟空不知所措。

      好半天,玄奘才开口道:“悟空,让众人……进来吧!”

      众僧齐齐跪在房内,泪水全都滂沱。玄奘环视了一圈,声如空明处传来:“我眼前有白莲花,大於盘,鲜净可爱。归期至矣,勿哀,勿哀!”说罢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天夜里,玄奘渐渐停止了呼吸。身体渐渐冰凉,唯有顶骨是暖的。

      “师父说梦见了莲花!”

      “师父说听到了什么人召唤他!”

      “一定是西天诸佛,他们来接师父了!”

      “是啊,师父一定是成佛了!师父一定是成佛了!”

      众多弟子互相安慰着,唯有悟空一人静静地跪在玄奘遗体旁——他无法忘记那个眼神,那眼神不可说不安详,但分明和当年在那烂陀戒贤法师身旁听讲时那么像。他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仿佛他要去的不是极乐净土,而是走向一个全新的、他从未了解的世界。

      “孙悟空,你在想什么?师父不成佛,何人能成佛?”悟空在心内骂着自己。

      为逝者擦拭、更衣,按规矩,不能有一滴眼泪落在逝者身上。玄奘几大弟子,谁都觉得自己无法做到,悟空却缓缓端起了铜盆——“众位师兄,悟空泪已尽矣!既拜师父,当全始全终。”

      众人都退了出去——白布轻轻沾水,拧干。悟空一寸一寸,极尽轻柔虔诚地擦拭着。这乃是他的世上,无上上等的珍宝。

      “师父啊,您不喜欢徒儿哭的,也不喜欢众人哭。徒儿不哭,徒儿为了您,不哭!”

      长安城内,李治听闻此噩耗,罢朝数日,哀道:“朕失国宝矣!”

      按李治旨意,玄奘的遗体停放在大慈恩寺译经殿内。直到四月十四日玄奘下葬之日,每日都有上千人前来吊唁。下葬当日,长安附近五百里内,无论僧俗,上百万人前来送葬。

      葬仪之上,李治缓缓念道:“苦海方阔,舟楫遽沉。暗室犹昏,灯矩斯掩。”

      下葬之地在长安东边的白鹿原,悟空跟在送葬的队伍内,脑海中翻腾着整整三十八年的回忆。初相遇时,他不信自己先前的经历,却还是那么关心自己。明明差点渴死,却仍然挣扎着带着水回来救自己的第一个肉身。他是真佛子,他永远宁愿受罪的人是他自己。为救随从,他宁愿破戒。为了不再有人为他而死,他宁愿孤零零地客死他乡。他一心求知,一心向佛,不到那烂陀终不回头。可他更心系故土,哪怕在佛国获得无上荣光,哪怕明知佛法在东土并不受推崇,他仍要归来,为众生解惑,甘愿逆着本心与皇族周旋,耗尽每一分心力,无怨无悔。

      “师父啊!有人敬仰你十九年西行求法,有人佩服你译经无数,有人羡慕你备受推崇。但他们当中可有一人,愿承受你所受之难?”

      为玄奘守陵整整一年,因着当初在大慈恩寺出家,僧籍在此,悟空回到了大慈恩寺,向已经是主持的师兄普光提出,他要还俗。

      “悟空,你疯了吗?你孤儿一个,俗世中有何人牵挂?”普光质问道。

      “没有。”悟空微笑着看着普光。

      “那你为什么要还俗?”神昉亦是惊得不行。

      “悟空答应了师父一件事,可是大唐律法,对僧人管理过于严格。这件事,悟空唯有还俗才能完成。”悟空神情笃定。

      “悟空,师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多多翻译佛经。你是证义沙门之首,就算你整理了师父生前所有梵文翻译准则,难道你不应该替师父完成他生前最大的夙愿吗?”嘉尚问道。

      “悟空绝非为了俗心而还俗,恰恰是为了弘扬佛法而还俗。”悟空依然微笑。

      “这世上怎有为了弘扬佛法而还俗的道理?悟空,你究竟答应了师父何事?若是师父有其他遗愿,但说无妨。”圆测虽是新罗人,却也备受玄奘师恩,悟空此言,让他顿生好奇之心。

      “众位师兄,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窥基不知何时进来了,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待他打开,里面赫然放着玄奘生前最常用的念珠!

      “这……师父显庆元年起就没再用过,怎么会在你这里?”普光问道。

      “师父以他四十余年不离身的佛珠相托于我——师父圆寂之后,任何人不得为难悟空。”窥基高举着小盒子,眼神扫过他的几位师兄,最后定格在悟空身上。

      “师父……”悟空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慧立急忙劝道:“我相信窥基师弟不会说谎。既然师父生前以如此重要之信物相托,我们应该遵从师父的遗愿。就让悟空还俗,莫要再问了。”

      待禀明朝廷,销了僧籍,悟空收拾了下从前一些细碎的东西,拿起那根跟随了他三十八年的熟铁棍,正准备离开。此时前来相送的,只有窥基。

      “几位师兄大概都觉得,我在这种时候要还俗,太丢人了吧?”悟空自嘲道。

      “师父似乎早就料到你会有如此惊人之举,否则就不会以佛珠相托了。”窥基叹道。

      “此话究竟怎讲?”

      在窥基的描述下,悟空才明白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那是显庆元年,玄奘大病初愈之时。那日,悟空安顿玄奘休息后,自己却因连续三个月辛劳而昏睡过去。到了下午,玄奘醒来,发现守在塌边的不是悟空而是窥基,问道:“悟空呢?”

      窥基答:“悟空他太累了,弟子让他先睡下,由弟子来守着师父。”

      玄奘长叹一声:“太劳累悟空了!”

      窥基道:“师父之前还担心,悟空才华过人但是又太过年轻,难以服众。这一次师父生病,悟空照顾师父任劳任怨,众位师兄都赞不绝口!”

      玄奘却摇了摇头:“悟空做何事情,皆是本心使然。他愿入佛门,是为了为师。可他的心,却是真正‘诸法空相’。若是为师在,那倒罢了。若是为师不在,他该如何自处?窥基啊,你和悟空向来要好。为师恳请你,答应为师一件事情!”

      “师父,和弟子为何要说‘请’字?师父尽管吩咐!”

      玄奘缓缓将手上的佛珠褪下,放到窥基手中:“窥基,这是为师的入门恩师所赠,四十余年未曾离身,你们师兄弟都认得。等为师走后,若是你的几位师兄,逼迫悟空做违逆本心之事,你就以此佛珠为证,出面阻止。虽然都是出家之人,但你系出名门,他们必定会给你几分面子。”

      “师父,请您相信绝非弟子嫉妒悟空。不知您为何不传衣钵于悟空,这样旁人还能如何为难他?”

      “衣钵于悟空有何用?窥基,为师只要你一句话,你可愿……答应为师……咳咳咳……”

      此时,玄奘情绪有些激动,一时气喘咳嗽。窥基见状,立即帮玄奘顺气,一来他原本就极敬重玄奘,二来也是真心喜爱悟空,哪里会不答应呢?

      窥基言毕,悟空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师父啊……您竟然这般为徒儿着想,如斯大恩,徒儿今生如何报答……”

      “悟空,你不是说你答应了师父什么事情,仿佛是要弘扬佛法。能不能告诉我,你还俗和弘扬佛法究竟有何关系?”窥基问道。

      “师兄啊,莫怪小弟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名门之后,又是年少出家,不晓得这民间虽敬仰高僧大德,却对佛法颇有误读。可大唐律法,僧人不得随意离开寺院,小弟若继续为僧,如何能让佛法真正深入民心?说实在的,小弟发现竟有说法称抄佛经可以祈福。师兄您扪心自问,就用《金刚经》来说吧,金刚经所录乃是佛陀在舍卫国给孤独园与须菩提长老的对话,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和《论语》之形式可有分别?可师兄您听说过抄《论语》能够祈福的吗?”

      “你说的,也并无道理。可是自古以来,百姓拜神,拜祖宗,拜仙,何曾求过自己?”

      “所以小弟愿深入民间,真正弘扬佛法。只可惜僧人之身受限于朝廷律法,只好还俗了。只要心中有佛,在家出家,又有何分别?”

      “悟空啊,怪道师父说你才是真正悟得心空之人。为兄不及,不及!师父这串佛珠,为兄无颜受之。师父一定希望,它能常伴你左右!”

      ……

      数年之后,在清明的微微细雨中,有一山间茶肆。有几个客人,在和店里的伙计谈天说地。

      “诶,听说了吗?陛下将玄奘法师的墓迁到了樊川呢,五年前下葬时就有百万人送葬,这一次也不减当年!”

      “听闻陛下是因为向东可见白鹿原,过于伤悲,才会重新迁葬。”

      突然,这山间茶肆被一伙强盗团团围住,为首的用大刀抵住店主的脖子:“臭老头儿,这说好要孝敬你爷爷的银两呢?”

      “各……各位英雄好汉,求求你们,小店小本经营,就……就再宽限几天吧……”

      “啊呸!我们老大护着你们安生,你们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着?”

      此时此刻,茶肆中有一人,带斗笠,披蓑衣,手旁放着一根扎满了稻草的棍子。那人猛地将茶杯一砸:“你们究竟如何护着他们这乡野小店了?说出来让俺老孙听听!”

      “哎呦,这位好汉,我劝你还是走你的阳关道,闲事莫理为好。”

      “我说今个儿怎么烦心事那么多?刚听见那皇帝小儿乱动我师父长眠之地,就碰上你们这群打家劫舍的强盗,看样子老孙不管还不行了!”说着那人将斗笠一甩,蓑衣一掀,再将铁棍上的稻草一扯——众强盗眼中,赫然而立一个身姿修长,身着白衣,手执铜箍铁棍的俊朗青年。

      “白……白衣居士?”众强盗心中有些慌了。

      那强盗头子却是不慌不忙:“哎呦,今天算是老子发大财了!江湖上名头渐渐打响的白衣居士居然让我撞见了!今天就来领教领教!”说罢,拔出刀就挥向那白衣居士。

      白衣居士却也不着急将他制服,而是打算慢慢耍耍他。

      “你们这些人,就会恃强凌弱吗?”一边闲庭信步地接招,白衣居士一边问道。

      “哼!他们是羊,老子是狼!狼不吃羊,就要饿死!难道要老子活活饿死不成?”那强盗一刀一刀地狂砍,一边骂道。

      白衣居士只用一只手挥着熟铁棍,便可轻松应对:“好一个狼要不吃羊就会饿死,可若是狼遇上了老虎,虎要吃狼呢?”说罢,另一只手也握住了熟铁棍,双腕一摆,猛然下压。不出七招,那强盗只剩招架之力。只见那白衣居士的铁棍破空而出,直指那强盗的覃中穴。那强盗坐倒在地,可是居士的铁棍却在离他要害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我说这位英雄,老孙我这铁棍子要是再往前走一寸,你可就会吐血而亡了。你倒是说说,我若就此杀了你,又该当如何?”

      “哼,你不过是仗着武功比我高而已!你能护得了他们一时,护不了他们一世!”那强盗头子犹在挣扎。

      白衣居士收了棍子,兀自从怀里掏出了掏出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布,对着那强盗头子打开来:“哎呀,有件事真是不巧,老孙这个人呢,对设计精巧的山庄特别感兴趣!也不知道这图画得,和你那寨子像不像啊?若是像呢,那我交到节度使庄大人手里可好?好像这几天,朝廷下了命令说地方要尽快剿匪呢!”

      “你……你以为你走的出去吗?”那一伙强盗立即将那居士团团围住。

      白衣居士微微一笑,却是转身喊道:“店家,带着你的人躲屋里去,老孙的铁棍子可不长眼睛!”

      待到那店家和两个伙计并几个客人战战兢兢地从屋里走出,外面竟然一个强盗也没有了,只有那白衣居士一人在默默地收拾着被打得乱七八糟的案几和垫子。见店家出来,居士单手行一俗家佛礼,道:“对不住了!老孙我今日恐怕是将您的店给砸了。这伙儿强盗未必肯听我老孙的,老孙就帮您在这店内设些机关预警,再掘条地道。若是再有强盗,你们先保命再说。”

      可是,那店家没有料到,强盗没有再来,官兵也没来剿匪。几年之后,在这荆州山中,竟然出了一个以种植药材为生的探云山庄。有一天,这山庄的庄主梁鸿毅,来到了这间山野茶肆。

      “我的天啦!梁庄主,您竟然……您是怎么良心发现居然不再做强盗了?”

      “嗨!刘老板可还记得那白衣居士?我那会儿手底下几十个兄弟,居然都打不过他一个人。他一出手处处都是要害,我们的武功反正是大半年都恢复不了了。可他却告诉我们,我们所混迹的山间有几十种名贵药材,市面上极其缺乏。若我们愿意以此谋生,他就放我们一马。后来也不知怎的,节度使庄大人竟然特意想办法开辟了商路,在这之前还修了水渠,并招募了我们兄弟前去修渠,让我们先有口饭吃。说老实话,要不是连饭都吃不上,谁愿意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他还说,被他撞上,是我们作恶的业报。即使没有碰上他,官府已经在计划剿匪,到时候我们照样会没命。”

      店家听闻,笑答道:“嘿嘿,这白衣居士也和老朽说了因果业报之事。可是他还说,当年您那么厉害,是因为您发了誓愿,要靠打家劫舍为生,还为此而努力练武,集聚弟兄。若是我也发誓愿,要对付强盗,我可以在店内设置机关,让伙计练习武艺,或者禀告官府。总之,只要确定我要做什么,并且有所作为,通常愿望都能达成,这就是所谓愿力。而您发的誓愿是作恶的誓愿,所以最终会招来恶报。我若发的是善愿,不断努力,便能招至善报。”

      那梁庄主点头道:“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后来庄大人跟我说,其实在击退了我们以后,那白衣居士竟然去见了他。那白衣居士以地图为交换,说凭地图剿匪,能保住更多官兵的性命,事半功倍。但是他也恳请庄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说先招募壮丁修水渠,尔后指引他们种植药材,只要有了生财之道,便可保地方安定。那些官兵其实都是不愿剿匪的,听白衣居士这么一说,都说愿意等等看我们是否还会作乱。而庄大人手里根本没有我们山庄的地图,手底下人又根本打不过那白衣居士。我听说啊,当时那白衣居士不知怎的掏出一根火引,说要是官府来硬的他就烧了那地图,庄大人最后被迫答应了,所以我才有今天!”

      店家赞道:“天呐,这白衣居士简直是菩萨再世。可是当初他却教我们,他绝不是什么菩萨再世,他一身武功,皆因年少时发誓愿要惩恶扬善。还说只要愿意,人人皆可成佛。他讲解佛法,浅显易懂,老朽收益颇多呀!”

      梁庄主不禁问道:“你可知那白衣居士的名讳?”

      店家答道:“听他自己说是姓孙,名行者,曾在净土寺听闻玄奘法师讲解佛法。旁的老朽就不知道了!”

      梁庄主叹道:“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听闻一路出生入死,又是孤身一人,真佛子也!可惜可惜,若是这白衣居士乃是玄奘法师坐下弟子,不只是在坛下听讲,那法师该何等欢喜呀!”

      光阴飞逝,日月如梭。登基三十四年后,李治驾崩。而在随后的七年内,太后武曌两废皇帝,自登皇位。在位一十五年后,神龙政变,皇位几度易手,最终李隆基君临天下,改元开元。

      政局变化如风起云涌,然而民间关于白衣居士的传说却仍旧广为流传,只说那白衣居士孙行者,手持铜箍铁棍,武功出神入化;惩恶扬善,却心怀慈悲;讲解佛法,深入浅出;凡受其点化者,皆发誓愿愿研习佛法正宗,无论在家出家,一如始终。

      开元四年六月六日傍晚,玉华寺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披皂袍,鹤发童颜,手拄一根扎满稻草棍子的老者,希望能借宿一宿。

      是夜,那名老者拄着棍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玉华寺肃成院的门前——自从玄奘法师在此圆寂,此院蒙高宗皇帝旨意,长闭以示高宗皇帝敬仰之情。

      有个沙弥看见了老者,原本想要上来驱赶,没想到那老者将皂袍揭去,里面竟然是一袭白衣!他将棍子上的稻草一一拆掉,露出一根早已被磨得变了颜色的铜箍铁棍。

      “你……你是……白衣居士,孙行者?”那沙弥惊道。

      “叨扰了!当年听闻玄奘法师讲经说法,发誓愿在家修行,弘扬佛法。而今老朽八十一岁,前来法师圆寂之处还愿!”

      “这……这……居士……居士请自便!”那沙弥战战兢兢地离开了。

      这白衣居士,正是悟空。悟空面向肃成院正门,在皎洁的月光下,盘腿而坐:“师父啊!原来这便是老去之苦——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老孙这一颗赤子之心不变,却在九九八十一岁时仍觉年轻!当年徒儿曾发下誓愿,要深入民间,弘扬佛法,且甘愿放弃长生不老之身,将这人间八苦统统承受一遍,方不负师父三十八年教导之恩。而今归期已至,徒儿已尽此一报身。待此身灭寂,便让徒儿回那意识世界,做那头顶三十三重离恨天,脚踏十八曾地狱的斗战胜佛擎天柱石吧!”

      悟空双目紧闭,拈动那曾经陪伴了玄奘四十余年的佛珠,念起玄奘当年翻译之《心经》,不一会儿,只觉元神腾空而起。可当悟空睁开双眼,皎洁的月光之中,赫然而立一年轻挺拔的身影——俊朗的双眉,清澈深邃而又睿智的双眼,宛如镀上了釉彩的肤色,慈悲而坚毅的微笑,分明就是——

      “师父!!”

      “悟空……”

      “师父……你……宛如初次相逢一般的形容!”悟空冲上前去,却又没有继续向前,只是愣愣地看着。

      “悟空,为师……为师要来告诉你答案!”说罢,玄奘向悟空伸出手,悟空轻轻握住。师徒二人,向着广袤无垠而又深沉静谧的夜空,不断向上飞去。

      不知究竟飞了多久,悟空突然发现,他和玄奘的身边被重重怪异的影像包围着,这影像中,人长得各式各样,穿着也各式各样。有的影像,竟然是互相缠绕,最终凝聚成一个个看似相互独立,但是又彼此联系的球体。

      “悟空,这里是众生的意识界。其实你离开你的世界去见为师的时候,已经是公元二零一六年了。”

      “公元二零一六年?徒儿不明白。”

      “悟空,所谓意识界,就是众生所有意识的集合。在意识界中,愿力便是最强大的力量。现在只要你愿意,你立刻可以知道真相!”

      悟空闭上双眼,集中所有精神:“我老孙想要知道,原来那世界究竟从何而来;我老孙想要知道,为何两个师父分明是同一个法号却差异如此之大;我老孙想知道,我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生;我老孙想知道,当年老孙的世界为何会濒临崩塌。我老孙想知道,我的存在,究竟为何?”

      豁然睁开双眼,悟空他全都明白了!他,是众生愿力的产物。他,是为玄奘而生!最初,他有过好多不同的形象——石盘陀,白衣居士,甚至印度神猴哈努曼。后来,他有了名字,孙悟空;再后来,一个叫吴承恩的文人写了一篇《西游记厄传》,他原先的世界,渐渐在这意识界中成型。起初,他是玄奘的守护者。可后来,在人们的想象当中,他越来越神通广大,越来越成为敢于反抗皇权,惩恶扬善的代言。可是这世上,玄奘只有一人,并非所有僧人都似玄奘——佛法传入东土,慢慢偏离了本源。而人们依旧误读佛法,误读僧侣——这《西游记厄传》,又是吴承恩讽刺现实之作,于是西游记世界中的唐僧,竟然胆小懦弱、肉眼凡胎,不辨是非。然而,无论关于西行求法的故事如何被编纂,有一件事永远无法改变,那就是玄奘坚定西行,取回真经,送还东土。于是,在悟空的记忆里,那三藏再怎么哭包形容,却从未说过一句东归。怪道那心魔能蛊惑九天神佛,却拿他们师徒二人毫无办法。那心魔,便是人界对于西游世界的臆测错解,可是无论怎样,却改变不了两个事实:悟空一心一意保唐僧,唐僧一心一意取真经!

      “师父,您被曲解成了那样,您不伤心?”悟空不禁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悟空,后来人欺我,可现代人诚不欺我。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悟。佛法为解困惑,修佛既是求知。在这意识界中你可看见,现代学科代替了佛说五明,现代人注重教育,一心求知。他们建起了学校,传授知识,探索宇宙人生真谛,一如当年之那烂陀。虽然人类也曾作茧自缚,以神灵造世、君权神授麻痹自身,却无法抹杀内心之佛。求知种子,终究让人类反抗强权,挣脱愚昧。佛法本为渡船,若是三界众生自建渡船,又有何不可?”

      悟空凝视着那陷于停滞的西游世界:“可是,徒儿看见了:在这意识界中,徒儿可不止走了一次西天取经路了。这西游世界从形成那天起,便循环往复:从老孙诞生,到护送唐僧西天成佛,周而复始,经久不息。只要人界心中有西游故事,那徒儿就会不停地大闹天宫,被压五指山,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被封斗战胜佛。而徒儿也看见,这意识界中,还不止一个师父。那西游世界中有一个,《续高僧传》世界中有一个,《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世界中还有一个……师父,难道您也在这意识界中,也重走了无数次西行之路了?”

      玄奘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悟空,你可知是何人引为师来到这意识界?是你的授业恩师!”

      “祖……祖师?”悟空惊道。

      玄奘笑答:“为师在临去之前,梦见好一片莲花池。可是花影散去,却是你的授业恩师前来。他说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真相。于是,为师向尔等告别后,便去了你那当时还在静止的西游世界,甚至见到了你的三藏师父。”

      悟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那三藏师父,一定惊呆了吧?”

      玄奘仍是微微一笑:“他是我,也不是我。他们说三界因为你离开而静止,只有为师能带你回来。可当为师弄清事实真相,却愈发觉得,你为你那西游世界三界众生而自毁佛身,是否归来,须得由你得知真相后,自行决定。”

      悟空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师父您,您可以不跟着祖师来这里呀!那样您不就涅槃成佛了吗?”

      “是为师自己,想要知道关于你的真相。”玄奘神情笃定。

      “可是,现在您心愿已经达成……”悟空愣愣地说道。

      玄奘摇了摇头:“为师不走,因为人心中有地狱。”

      悟空释然一笑:“徒儿不走,因为人心中有善念。”

      师徒二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

      “悟空啊,这里是意识界,誓愿的力量最大。”

      “师父可有誓愿?”

      “不知你我师徒二人,可有同样的誓愿?”

      玄奘悟空,立于众生意识界当中,四手互握,皆发誓愿:

      “弟子玄奘,”

      “弟子悟空,在此发下誓愿:”

      “愿三界众生,勿忘我师父玄奘,为求真理,坚持不懈,舍身求法,普度众生之真心。”

      “愿三界众生,勿忘我徒儿悟空,不畏强权,惩恶扬善,一心一意,全始全终之善念。”

      “若此愿得成,弟子愿在这众生意识界中,永堕轮回,循环往复,即便永远重走那西天取经(天竺求法)之路,亦不求解脱,无怨无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行者无疆终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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